子鱼低声应承着，却打量着自己面前的母亲。她已到中年，穿的是暗色胡桃底纹大袖衫，发髻梳的一丝不乱，眼中常含愁思，颧骨高凸，看上去像是温柔之中带着严厉。
江氏不满地对子鱼道：“你大姐已经在里面练字了，你也去跟着学着点。就是这次你两个哥哥先救你大姐，也是不能怨他们的，你平时贯不讲道理刁蛮任性的。圣人说，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
赵子鱼听着心里有些酸，这母亲的意思就是落水无人救她全怪她自己了？虽然她不是原身，也觉得这话毫无道理。似乎是原身小姑娘还有一丝残念影响情绪，听到这话，赵子鱼不受控制地眼眶发红，只觉得十分委屈。
忽听到一声，“妹妹这是怎么了？”一抬头就看到个身着湖色绸绣百蝶纹袄儿，绫白细折裙的女孩儿，这女孩生的细白柔弱，眉眼还没张开，但也算是个小美人了。
女孩儿名如其人，唤作赵子柔，是子鱼庶出的姐姐。赵子柔看到她眼眶发红，向母亲求情道：“母亲别再说妹妹了，妹妹年纪还小一贯是祖母宠着长大的，乍落水谁也没想到。还是让妹妹慢慢改正吧。”
赵子柔几句话就把错全揽到子鱼身上去了，偏偏还说的温柔，让人难以辩解。这话很自然地引起了赵夫人的厌恶：“年纪小我就说不得了？她就是被惯坏了，你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可比她现在懂事儿多了。”
子鱼哑口无言，这当娘的也太狠心了吧，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怪自己的亲闺女。赵夫人只当她心里不服气，愈发厌烦这个女儿。赵子柔适时就说：“母亲昨晚没睡好，这会儿大概也有些乏了，妹妹也别和母亲置气了，我带你去练字帖。”
赵夫人赞许地看了子柔一眼，赵子鱼不服气地被这个白莲花姐姐带到内务去练大字了。没有赵夫人在场，子柔其实不太爱和这个骄纵不懂事的嫡妹说话，就把宣纸给她铺好，道一句，“你照着这书上面练就好了。”便自顾自在旁边作诗默记，顺天府尹许家的小姐邀她去海棠赏会，她求了好久才得到一张帖子，可得好好准备些诗，到时候绝不能丢人。
子鱼练字有些无聊，她有着简笔字的基础，学这些形似的文字轻松许多。看这个柔弱的姐姐在一旁懒得理她，子鱼也想膈应一下这个白莲花姐姐，道：“我刚刚来的路上遇到了苏姨娘，她似乎很想念姐姐的模样。”
苏姨娘就是子柔的生母，一听到她，赵子柔脸上闪过一丝厌恶。不过很快就被遮掩住了，子柔带着淡淡地笑对小妹道：“姨娘贯来疼爱我们两个，听闻妹妹落水昏迷之后，姨娘日日吃斋抄经，就为祈妹妹平安。不过母亲近来身体不适，我喂药侍奉的，也没得个空儿去瞧姨娘。”
那还不是为你烧香祈福的，赵子鱼内心吐槽道，面上不显，继续说：“我瞧着苏姨娘面色也不太好，像是十分想念姐姐，到底是亲生的女儿，哪里能不牵挂呢。”
赵子柔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听到这话也面色不悦起来道：“妹妹说什么胡话，我只有夫人一个母亲。哪来什么亲生不亲生的。”她日日小心翼翼讨好奉承嫡母，好不容易争得些怜爱，一向不喜欢有人在自己面前提生母苏姨娘。
两个人正斗嘴呢，就听到外面白芷的声音传过来，“二爷回来了，老太太叫我来接小姐去给二爷请安。”白芷口中的二爷就是子鱼子柔的父亲，他在家行老二，奴仆们都唤作二爷的。
赵子柔听见这话心里就不舒服了，纵然她一直费力讨好大夫人，可老太太就是偏疼赵子鱼。爹他一贯是最孝顺的，一回家就去先给老太太请安，自然也就见着赵子鱼了。
这常言道见面三分情，爹他天天都见得到赵子鱼一个女儿，自然会更喜欢赵子鱼一点。赵子柔心里不甘心，但也不好表露出来，只能在转头的瞬间狠狠瞪赵子鱼一眼。
赵子鱼就被白芷领着去见自己这个花心爹了，就子鱼现在知道的消息来说，家里已经有两个姨娘了。这花心爹自己凑够了三个女人，赵子鱼每日看她们同台戏倒也快乐。
正在心里默默吐槽花心爹的时候，赵子鱼不妨被老太太屋里的门槛绊了一跤。然后跌进一个乱七八糟的怀抱，是因为赵子鱼多年的习惯就是闻味儿辨人，而这个怀抱的主人身上什么味儿乱七八糟，前调是一股胭脂水粉的气味混着淡淡的甜瓜香气，中调炒肉的油香气混合在一起，细闻下来竟然还有一丝极淡的春日叶片的气息。
赵子鱼有点受不了，挣脱了这个怀抱。就见面前一个身着青色绸缎直裰的白面男子正笑眯眯看着她，这男子原本就是上挑的桃花眼，一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含着三分风流。若是再年轻个十岁必定还称得上是美男子，只可惜......赵子鱼看着他，只觉得有些风骚。
“怎么？子鱼几日不见就不认识我了？”那男子毫不见外地捏捏子鱼的小脸，赵子鱼只觉得他像是个诱拐小萝莉的怪蜀黍，直到老太太进来道：“子鱼，怎么呆了？还不给你父亲行礼？”
卧槽？？古代的保养术这么厉害的吗，赵子鱼看着面前这个略微有些显老的“哥哥”，震惊地行了个礼，乖乖道：“父亲安好。”
那人也眯眯眼笑道：“子鱼也安好。”
赵子鱼：“？？？”原来古人给父亲行礼，父亲还要回礼的嘛。
最终还是老太太把赵子鱼牵走了，一边走一边道：“这孩子前些天落水受惊了，怕是一时想不起来人。”赵家大爷跟着老太太落座在月牙桌旁，拿起筷子尝了尝白玉碟里的小菜，赞道：“还是老太太这里的炒菜清淡，比外面的高出几个档。”
赵老太太看着自己的大儿子笑道：“你又是从哪吃了些大鱼大肉回来，才觉得我这里清淡的好。子鱼这两天病才好，整日里我只敢给她吃这些，她天天嚷着嘴里没味儿呢。”
赵家大爷看着在认真喝粥的粉雕玉琢的子鱼的侧脸，笑道：“病才好，沾不得荤腥。”
母子二人聊了几句家常，又开始说起正事来。赵老太太问最近家里生意的事儿道：“宫里的香料采买可是件大宗儿，上下务必打点到位，咱们家是不缺这点银子，可若是宫廷用香给别家抢走了，这不是砸招牌吗。”
赵家大爷说起这件事儿就头疼，沉思道：“宫里王太监和周太监一向是死对头，他俩现在还在争这件活儿。若是两边都打点，怕是两边都不讨好。若是只送一个人，又怕押错了。”
赵老太太寻思道：“那这件事儿先按着，咱们家得罪哪一个都不好受。大不了等管事儿的人确定之后，咱多花些力气，银子都是小事儿。”
赵家大爷皱着眉头道：“这几日我倒也搭上一条线，上次在周宝华家的宴上我得缘结实了王佩明，只是......”话没说出口，两人心里都明白，王佩明名声太坏了，卑躬屈膝认太监为父，仗着自己是王太监的干儿子作恶多端。偏偏得圣上的青眼，竟给他一个銮仪卫之职，担任銮仪卫的一般都是勋贵之家的子弟，王佩明一个太监的干儿子竟连推拒的奏章都没上，直接上马任职。朝野上更是群情激昂，骂声一片。
赵老太太最终说道：“此人可用，但得慎用，你自己看着来吧。”赵家大爷点点头，默默想这件事儿。
却见子鱼把一小碗的粥吃完了，端端正正掏出水红色的帕子擦好嘴。一脸天真地问道：“咱家就是做香料生意的吗？”
赵家大爷听见脆生生的童音才意识道，刚刚自己与母亲讨论的那些事儿都被小女儿听去了，他应道：“咱家也做些其他生意，不过主要还是香料的买卖。”
这可真巧了，赵子鱼对于华夏古代的许多香料和植作都十分好奇，在24世纪许多香料和相关的植物都已经灭绝了，魂穿的代价昂贵，如今有机会到货真价实的古代去看看这些绝迹的香料，机会不能错过。
子鱼眨巴眨巴眼，问道：“父亲，我也想到咱家铺子去玩，你带我去好不好啊？”面对粉团脸小女儿的请求，赵家大爷是没什么抵抗力的，好字还没说出口，就被老太太打断道：“子鱼病才好呢，那些香料有些味儿太浓了，就别带她去了。”
赵家大爷冲子鱼做了个怪脸，意思是老太太都发话了就不能带她去了。赵子鱼恹恹地低下头，赵家大爷一把抱起她，对老太太说：“小五好久没见到子鱼了，最近天天在我面前嚷着想念姐姐。我把子鱼带过去和小五玩。”
赵家大爷口中的小五就是五少爷赵寻千，赵家大房唯一的嫡子，今年才六岁，却已经被早早接到前院读书了，只有休假的时候才能到后院看看母亲，找姊妹们玩。老太太听到小五不由得多问了几句，才把这对父女俩放走了。
子鱼乖乖跟在自家父亲身后往外走，赵家大爷正想着事儿呢，却冷不丁听到乖巧的小女儿稚嫩的声音：“爹，你上午是不是在湖边呆了好久？”
赵家大爷奇道：“是啊，你是怎么知道的？”子鱼安静道：“我闻出来了。”那柳叶气息给人的感觉就是岸上的抚水杨柳，只是脂粉味儿和香瓜的气息是在何处，子鱼就猜不出来了，于是问道：“爹上午还去了哪里啊？”
赵家大爷还在些风月场所逗留了好久，不过这自当是不能跟女儿说的，于是含糊其辞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子鱼动动鼻子道：“爹的身上还有一股脂粉味儿。”
赵家大爷大惊，自家的小女儿竟然有这样的嗅觉，他自己就是做香料生意的，这一行里天赋的稀少他是最为清楚的。子鱼说出的童言童语似乎也比不上一般调香师的描述准确，可她才多大啊！这是没有受过任何训练娘胎里带出来的嗅觉啊！若是好好训练，以后定当是个厉害的调香师。
与他想的不一样，赵子鱼的嗅觉是受到过大量的训练的，在24世纪有十分专业而系统的嗅觉训练系统。子鱼固然天赋禀异，后期的刻苦训练一日也不曾落下。只是在古代，作为一个孩童之身，子鱼是不能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的。
赵子鱼跟着赵大爷走过曲曲折折的后院，来到前院，赵大爷随口对自己的小厮说道：“现在去备顶软轿，我和二小姐要出行，快点。”赵子鱼皱眉问道：“爹，我们不去看弟弟吗？”
赵大爷说：“那小子什么时候去看都行，爹先带你出去玩，这几日在老太太屋里闷坏了吧，爹带你去吃好吃的。”听到好吃的，子鱼眼睛都亮了。
赵家大爷平素喜欢一人闲闲散散骑着骡子，携上个装白酒的葫芦，在春日里到处溜达。
可带着娇弱的小女儿，赵家大爷犹豫了一下选择了一顶蓝绸白顶的精致软轿，对马车夫道：“还是老地方。”
马车夫看着旁边的二小姐，犹犹豫豫问道：“爷是说香......”话还没说完就被大爷的一声呸打断了，大爷气道：“有没有点眼色？没看到二小姐还在这里吗？去湖边的小酒馆！”
赵子鱼心下了然，看来自家爹还去了一些不能告诉小孩子的风月场所。等到了小酒馆，赵子鱼一下软轿就闻到了湖水的气息，带着春日里的花浓叶清的香气，这就是爹上午呆过的地方了，子鱼心中笃定。湖边立着一座小小的屋子，看上去简陋得很，店门口摆着两张黑木桌子，随意摆放的几张长板凳。
赵家大爷一掀下摆，随意坐在一张板凳上，要了一壶香雪酒，一碟花生米并几个烤馒头。看了看对面的小女儿，又要了鲜核桃炖鸡汤，炸豆腐丸子，清蒸鱼片三样菜。这饭馆子看着简陋，菜却做的好，赵子鱼好久没见荤腥了，闻见菜香馋的紧，况且这家店看着简陋，菜肴做的却很是鲜美入味，狼吞虎咽就着饭吃起来。
赵家大爷小杯饮着酒，笑道：“别急，又没人和你抢。”他自顾自夹着馒头蘸辣椒油吃，这是他的嗜好，这家辣椒油做的极香。
子鱼也不由抬头赞了一句：“这辣椒油做的好，香！”子鱼以前嘴馋的时候也研究过食用的香料，芝麻，小茴香，八角，香叶等等她都尝试搭配过，自己也做过，辣椒油的做法各家迥异，搭配和各料的配比都是按着自己喜好来的。
子鱼就十分喜欢眼前的这个辣椒油的香气，也就着馒头来了一口，赞不绝口，赵家大爷如逢知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