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瑞娜的胡人面孔,让当地人对她,没有像对唐人那样有敌意。
酒馆设计装潢新颖,酒菜样品多样,从小经营酒馆生意的萧俊主事儿,不久便天天满座。
酒馆并不以盈利为目的,不过在诺大的安东找人,如同大海捞针,玛瑞娜不得不各处施贿。有足够的钱,才能有信心和安全感,长安和洛阳的生意都交给杨卫洲打点,玛瑞娜只需要出稿子。
同时她也开了在平壤的嫣会所,除了开源,还可以通过贵妇们扩展交际圈子。
春去夏来,玛瑞娜已经是都护府的风云人物,她的富有,她的神秘和她设计的衣饰在平壤城的上层流行开来。妇人、小姐们都叫她嫣夫人,玛瑞娜因为坚持要自己带孩子,很少露面,导致那些见过她的妇人都非常受欢迎,上层想尽办法了解和结识这位高贵的神秘人物。
夏季的酒馆一到黄昏就爆满,楼上大露台四周挂着驱蚊虫的镂空金属香囊,不点灯,只放了几块荧光石,客人们在这里自在地喝着麦芽酒消夏。麦芽酒是玛瑞娜跟奶奶学习酿造的一种酒,酒劲儿不大,绵柔发散,窖藏在深井里,非常适合这个季节。
后院隔着几棵大树和一个仓房就是玛瑞娜的住宅,住宅是纯木的两层楼,院子里铺着几个硕大圆形石板,撒些水格外清凉。宅子躲在树荫里,隐约可以听到酒楼那边的弹唱。
玛瑞娜坐在竹榻上逗亚瑟玩,亚瑟的脸越来越像楚岳,玛瑞娜盯着他出神。一年多的等待和寻找,她心里的某种东西在悄然变化,她知道,只是不想承认。
“咚、咚、咚”,有人拍门环,下人来通报说是杨一山带了位客人来见。玛瑞娜让奶妈把亚瑟抱到后院,起身迎接。
杨一山进门见礼,然后介绍说:“少夫人,这位是李前瞻昆长,淳公主的舅舅。”
“久仰,请坐。”玛瑞娜施礼道。
淳嘉诺熙的舅舅就是燕国公李谨行的儿子,玛瑞娜还听说燕国公的夫人因为在辽东守城有功被封为燕国夫人,他们这样的伉俪是玛瑞娜心中的楷模,所以,对他们的儿子,玛瑞娜自然也很崇敬。
夏日郁郁葱葱的绿植前面,玛瑞娜穿着简单的、淡粉色的纱衣长裙,头上簪着白色流苏绢花,不施粉黛,鹅脂一样的肌肤,在刚刚日落的黄昏里,犹如花瓣透着莹莹的光,一汪水一样的乌黑眼睛亲切而友好,那饱满欲滴的双唇微微一笑,露出里面两排整齐的皓齿。
李前瞻楞在原地,看痴了,仿佛是什么击中了他的心脏,半天没有说话。
杨一山忙扶住他的胳膊说:“大哥(楚浩)原要亲自来的,路上有急事去了江南,大哥怕昆长返航去耽罗国,所以让我快马前来引荐。”
李前瞻发现自己失态,笑了一下,说:“我看着夫人面熟,一时想不起来,好像在那儿见过。”
杨一山也低头笑了,是啊,他第一眼看到玛瑞娜也不相信这世间有这样的美人,何况长在北方、常年在海上跟水手混在一起的李前瞻。
玛瑞娜说:“几年前,我来辽东,路过燕国公府上,小住过两日。”
李前瞻略显尴尬:“哦,当时我在宝坻帮楚浩建海港,错过夫人,真是憾事。”
“哪里,今天不是见到了吗?”
“呵呵,是啊。啊,一山说夫人在打听楚将军的下落,我在新罗倒也认识几个人,边境也熟悉,希望能提供些有用的线索。”
几人落座,汪嫂端来茶和点心。
玛瑞娜缓缓说道:“不满昆长,边境的监管都找过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新罗战败,向大唐谢罪,近来遣送了俘虏,夫人可有看过名单?”
“浩找人查过,没有找到。又派人一个一个比对,以防隐姓埋名,也没有。”玛瑞娜的声音越来越低。
“今年战场都在新罗境内,我这两日就要出发去新罗。夫人可有二公子的画像。”
“没有,不用画像,我想亲自随昆长去。”
见李前瞻一脸惊奇,玛瑞娜补充道:“画像辨认度太低,况且如果线索只是岳的随身之物,取回来给我辨认怕就晚了。”
“那这样,夫人可随我先到熊津,新罗占据百济不少城池,熊津紧挨失地,来回联络也方便。”
“也好。”
玛瑞娜看出了李前瞻的为难,她此次来辽东,多少也了解到船上的艰苦,带女人怕是有所不便。
她仔细看了一下李前瞻,他的头发编成十几条辫子,扎在脑后,黝黑的皮肤,铁丝一样粗硬的络腮胡子,浓重的眉毛,细长的眼睛,丰厚的嘴唇。穿着棉麻的布衣,皮条牛皮底的鞋子。双腿略微并拢着,说不出的侠义豪放,由于良好的出身和家教,在这眼前这位夫人面前,尽显风范。
“昆长若不嫌弃,可到前面自家小馆用酒。”
“好啊,我刚路过,见装潢颇有情调,生意兴隆。”
“一山,请昆长到二楼贵宾间,奉上我特制的新鲜冰麦芽酒。”
李前瞻安排好船队,让杨信带领返航先去州胡岛,他另外调一艘大船留在海港,等玛瑞娜到来。
初夏凌晨的海滩格外宁静,一辆四轮的豪华马车,在海滩上留下清晰的痕迹。马车穿过海滩,直接上了海边的木制栈桥,栈桥一侧停靠着一艘硕形海船。海船上有三根巨大的桅杆,桅杆之间有绳梯相连,前面那根桅杆上挂着一个长条的旗子,旗子是黑白分明的虎鲸图案。
玛瑞娜从马车上下来,身穿白色的纱裙,外罩一件浅蓝色的小羊皮抹胸,抹胸后面用同样颜色的硬纱绑了一个蝴蝶结,纱带拖到脚裸,同样天蓝色的小羊皮穿孔鞋子,下面是薄薄的牛皮底儿,走在栈桥上轻盈无声。
李前瞻和水手们从来没有见过皮子可以染成这样鲜亮的颜色,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鲜亮的蓝和如此洁白的纱,配上玛瑞娜漂亮的五官和滑嫩肌肤,常年出海的壮汉们眼睛都不想眨一下。
后面汪嫂和两个丫鬟拿着行李,奶妈抱着孩子,另外有两个随身的家将,抱着几个大箱子。
船上的水手拉了一下李前瞻说:“大道,看到了吗?还有孩子,这样的女人出门已经够啰嗦的了,还带了孩子。”
“闭嘴,只管把夫人和孩子安全送到熊津。”李前瞻也没有想到玛瑞娜会带着孩子来,海上航行不是在安东都护府的街上,台风暴雨不说,海盗敌军拦截也有可能,暴涨的保护欲,让他有些担忧。已经这个时候了,除了下船迎接,还有别的办法吗?
“夫人辛苦,请上船吧。”
“昆长辛苦。”玛瑞娜说着回头看了一眼汪嫂,汪嫂忙把一个布包递给李前瞻。
李前瞻打开布包的绳扣,看到里面的金锭:“夫人……”
“昆长不要推脱,这样我才能安心登船。”
李前瞻犹豫一下,才点点头,把绳扣扎好,踹到怀里,然后亲自把玛瑞娜她们护送到船舱。
甲板上全是绳索,船虽然是大船,但是可供居住的船舱却很局促,给玛瑞娜腾出和孩子单独住的舱,女佣人一间,其他的水手就只能睡到一间房。货舱里装满了货物,李前瞻吩咐水手腾出空间来装载玛瑞娜的行李。
船起锚后,巨大的帆布升到了桅杆上,水手们喊着号子,上了绳梯,有向前观望的,有整理绳索的,有调整桅杆的,船头的大副吹响了号角,船缓缓驶向大海。
他们要顺着海岸线一路南下,海面刮得是东南风,经过调整的帆在船的侧面被风鼓起来一个巨大的包,船居然按照路线,逆风前行。
海岸越来越远,船驶入碧蓝的海洋。任你多么大的船,在无边无际的海上都显得渺小,远处偶尔飘过的渔船就像是波浪上的一片树叶,手持单桨的渔民努力保持着船的平衡。天空逐渐被金色渲染,明亮起来。
李前瞻掌着舵,玛瑞娜婀娜的身影一遍一遍出现在面前,皮子抹胸和硬纱的蝴蝶结遮挡了重要部位,却遮盖不住她原有的风韵,冲人嫣然一笑的样子,不管这世上多冷酷的男人都会为之动容。
她不顾生死一心寻找心爱的丈夫,显得专注、坚定,就算世上的人都认为楚岳死了,而楚岳依然活在她心里,这更增添了她的魅力。
后面传来一缕缕奶香,李前瞻回头看到汪嫂和奶妈抱着孩子出来晒太阳,她们在船侧面甲板上铺上一块毯子,把孩子放在毯子上,当然还有些吃的、喝的、玩的。李前瞻露出关爱的笑容,他把舵交给大副,走过去打招呼。
亚瑟已经学会爬了,还咿呀学语。李前瞻架着他腋下,把他举起来,他乐了,小腿一蹬一蹬,伸手要够李前瞻的脸。那乌黑的、卷卷的头发,浓重的眉毛,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粉色小嘴儿,像极了他的母亲。
亚瑟伸着手,说着:“哒、哒、哒。”
李前瞻抱住他,亚瑟终于抓到了他的胡子,胡子前天刚修过,长度也够亚瑟抓到手里了。他刚要阻止他,亚瑟却松手了,搂住他的脖子,趴在他的肩上。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激起李前瞻天然的父爱,他从来不知道抱着小婴儿是这样的感觉,他小小的,柔软的身子,那样依赖你,李前瞻禁不住用手拍拍他的背。
矮矮胖胖的奶妈是直爽的西北人,笑道:“昆长是不是没有抱过孩子,怎么看着这么轴。”
汪嫂忙歉意地笑笑,想接过亚瑟。
李前瞻摇摇手说:“呵呵,我抱一会儿,你看他跟我很亲。”
“我是怕他待会儿尿到昆长身上。”
“不碍事儿,在海上,还能给淹了,哈哈哈。”说着抱着亚瑟走了,船头、船尾到处转悠。
水手们见到他们的大道抱着孩子,不是打口哨,就是起哄,逗得亚瑟不时乐出声儿来。汪嫂和奶妈在后面跟着,寸步不离。
李前瞻把亚瑟抱到舵区掌舵:“来,爷们,试试看,左打、右打。”
亚瑟玩得高兴,时不时回头跟他“咿咿呀呀”说话。
汪嫂鼻子一酸,差点儿落泪,看来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尤其是男孩子,她没有见过亚瑟这么高兴过。
亚瑟是个听话的孩子,饿了就吃,困了就睡,睡醒了就玩,在一堆女人中间,从来没有人带他认识男人的世界,他还是个不到一周的孩子,已经能感受什么是真正的快乐。
不管亚瑟往李前瞻身上尿了几泡,他都不嫌,一直带着亚瑟玩到太阳开始刺眼,才让奶妈抱回船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