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溪住的三层楼叫做樱花阁,位于九州池的东岸。楼阁带两排配房,一个小巧精致的院落。
初雪还没有融化,昨夜的雪又积上去,樱花树枝在宫灯的亮光下晶莹剔透。
方砖小径通过楼阁的一层,太平公主进入门厅,里面的宫女都穿了晚装,皆跪下行礼:“参见公主殿下。”
“熙郡主睡下了吗?”
太平公主话音未落,小溪穿着睡服三步并作两步从楼上跑下来,惊喜道:“姨母好!好久不见,带了崇询来吗?”当她看到天平公主的眼角的泪痕,忽然站住了:“姨母?”
“小溪,姨丈下了大狱,凶多吉少。”
“姨母去求过太后姥姥了?”
“是的,太后闭门不见。”
小溪皱眉道:“姨母想要找薛堂使?”
太平公主不知道小溪是怎么称呼薛怀义的,太后不停给薛怀义提升官职,小溪的称呼也随着变,但是她看得出来小溪有些为难。
“是的,现在也只有他能跟太后说上话。”
太平公主不用任何称呼,而用了‘他’,小溪就明白为什么太平公主不直接去找薛怀义了。
“走吧,救姨丈要紧。”
宫女要给小溪换衣服,小溪急到:“拿件戴帽子的披风就行,快,二宫门关了就来不及了。”
嬷嬷给小溪拿出一件厚实的裘皮披风,小溪本来想换,张张口还是穿上了。
两人匆匆来到二宫门,小溪问:“迎仙宫的宫门上新换了太监,小溪也不太熟悉,还请公主出面。”
“好。”太平公主走在前面,顺利通过了迎仙门。
到了内宫门,小溪找到一个小太监:“曼罗,麻烦把丰秋姑姑请出来,到东廊间说话。”
太后与皇族的斗争取得了胜利,迎仙宫的大殿笙歌燕舞,不时传来大笑声。
小溪担心地看了太平公主一眼,又赶紧把目光收回来。
公主明白她的意思,扶了一下她的肩膀。
就在此时,薛怀义从大殿出来,嘴里嘟嘟囔囔,原来是划拳输了,被罚出来铲雪回去煮茶。
小溪不顾太监阻拦,快步走上前去,叫道:“堂使,小溪有事儿找您,能借一步说话吗?”
“小溪,这么晚不睡觉,在这儿干嘛?”薛怀义醉眼惺忪问道。
“请到东廊间说话。”
“你这孩子,一定是闯了什么祸,是不是又把哪儿的假山弄塌了,不好跟太后姥姥讲。”薛怀义跌跌撞撞走到东廊间,回头一看跟来的是太平公主。
“堂使。”太平公主颔首道:“请救救驸马吧,母后不肯见我,只有您能帮驸马说上话了。”
薛怀义努力站直了,趁公主没有抬头,冷笑一下说:“对,好,驸马,我的季子。”
公主勉强挤出一丝笑:“是啊,说起来,咱们是一家人,求您救救驸马吧。”
“是的,一家人。不过今天太晚了,天儿又这么冷,明天吧,我跟太后说说,明天一准给公主信儿。”
太平公主无奈只能退下。
小溪担心道:“姨母,行的通吗?”
“听天由命吧。”
第二天一早,太平公主就赶到明堂去找薛怀义。
明堂除了内部装饰,基本完工,共分三层,底层是正方形,象征四季和四方;中层为正十二边形,象征十二时辰;上层是二十四棱柱体,象征二十四节气。
屋顶是伞形,上站着一只丈余高的饰金凤凰,凤凰昂首独立,前爪伸开,向着端门,整个建筑高二百九十四尺,宏伟、富丽、光采夺目。
太平公主站在明堂前面,感觉自己好渺小,此刻一个驸马薛绍的死,跟母后的要掌控的强大帝国比起来又算的了什么呢?
因为这里是建筑工地,没有太监,也没有人懂规矩把公主让进去,侍女站在她前面挡着寒气,公主在冷风中站了近半个时辰,薛怀义才从后面走出来。
“我求了太后,今早亲自去了一趟刑部。太后说看在公主的面子上,驸马杖责一百,断食留全尸。”
犹如五雷轰顶,公主险些晕倒,她的嘴唇冻得青紫,不听使唤,缓步走到薛怀义面前。
“死囚都求速死,我错了,不替驸马求命了,请堂使收回成命,一刀杀了他吧。”
“诶,欸,公主,这怎么话说得,好像驸马是我杀的似的,我可是一片好心啊,能求个全尸,已经尽力而为啦。”薛怀义一脸为难。
太平公主转身再看了一眼高大宏伟的明堂,面无表情往回走。
“公主,公主,哎,您说我这是图什么啊,费力不讨好。”薛怀义摊开双手,摇晃着。
***
李冲父子兵变,宗族多人受牵连,不单长安和洛阳的兑柜出现异常,连带各地生意都受到影响,接手两京事务不久的罗振平不得不跑到辽东找杨卫州商议应对之策。
两人来到宝坻海边的船上,海边已经冰冻,船队的码头使用石头钢铁浇筑,建到深水区,即便是三九天,渤海中南部的船只依旧往来不断。
“入冬之前,我让益智催促大哥往琼州去了。”杨卫州端起茶,淡定道。
“入冬之前,琼州?杨都统没跟大哥通报境内的情况?”罗振平很惊讶。
“报了,不是全部。大哥新失幼子,郡主精神不济,我、益智和一山商议之后,就在东部把信息筛选了。”
罗振平点头道:“也是。不过杨都统现如今是周兴的目标人物,那周兴不敢招惹大哥,又想趁乱捞到钱财,所以要拿都统您‘开刀’呢。”
“周兴的‘魔爪’秋天已经伸到山东,让我给砍了。”
“都统在两京的名声太大,大哥把都统调到辽东,是要保护都统,可那周兴竟然穷追不舍。”
“我也没想躲,让他来吧。宗室的事儿你说说看法。”
“很多人想变卖田产、房产、珍宝,把钱存到兑柜,出大价钱把家里的孩子运送到海外。”
“好,这真个好时机啊,我会派出各地的商人,赶在朝廷出手抄家之前,把尽可能多的财物转移。”
“这,太冒险了吧。”
杨卫州像是没听到他的话:“收珍宝的时候,一定要看恩册上是否有记载。”
“为什么?”
“区别对待啊。恩册有记载的,明帐上要体现,万一查下来,那也是宗族们自己的责任。恩册上没有记载的,记在私帐上,做到查无实据。”
“明白了。”
“国家权力争夺,与小孩子有什么关系,只要钱给的够,能帮着转运的,要尽心尽力。”
“大哥能答应吗?”
“不能让大哥知道,出什么事儿,我顶着。”
“都统,这可是跟太后和酷吏争抢,万一……”
“他们明抢,我就来暗抢。钱在谁手里,谁说了算,我要让酷吏们知道我杨卫州在外面逍遥,他们就能见到油星,若把我弄进监牢,他们什么都别想得到。”
“有都统这句话,我就踏实了,太后和宗族斗法,咱们坐收渔翁之利。”
“哈哈哈,酷吏们的账目踪迹留好了,待到过后好清算。”
“一定。”
“现在轮到我问你了。”
“呵呵,辽东就是个大渔场,鱼虾蟹什么怪物都有。”
“杨文验强制征用新罗西岸蓝韵仓,强制征用银旗虎鲸船,是个大麻烦。”
“他绑架过大哥,对西岸的港口虎视眈眈,他是新罗旧贵族的头目,势力很大。对付他,我和一山动过很多心思,哪条策略都不如杀了他更有效。”
杨卫州冲罗振平会心一笑:“就这么定了。”
“咱们不能出手。”
“谁可以?”
“杨文验占用蓝韵仓是为了放铁器,在新罗朝中找个新派人物向新罗王告发他。”
“新派人物很激进,告发杨文验不难,怕是蓝韵舱要暴露在金政明的目光下了。”
“杨文验一死,杨文验的弟弟杨文坚不会放过告发的人。咱们只管坐山观虎斗。”
“这倒提醒我了。新派人物激进,很难合作,杀了杨文验,新派人物直接面对虎鲸船队,形式更加不利。”
“杨文验杀不得?”
杨卫州咬咬牙,恨不得当下就把杨文验杀了。
“留着他,按照大哥的意思,培养与他抗衡的贵族。”
“那贵族的势头岂不是更盛?西岸港口还能保得住?”
“贵族毕竟没有军队,压不过新罗王等改革新派,而我们要做的让他们势均力敌,相互竞争,产生内耗。”
与罗振平商议之后,杨卫州坐船去往泗沘城。虎鲸船上用了楚瀚给的导航设备,不过仍然使用船帆、依赖洋流,腊月才在泗沘城登陆。
泗沘城沿袭了百济的传统,腊月家家户户都打年糕。在靺鞨郡公的管辖下,没有赋税、没有徭役。多数人在码头和船队做工、做生意,也有少数渔民。城中人口暴涨,一派繁荣景象。
街上的米店有三家,最大的要数‘贝力’。
女人干活养家,男人躺着享受,南半岛的民俗大多如此,所以米店除了店面有大唐来的一个男大柜和一个小伙计,余下十几个都是女人。
江姬贤是米店年龄最小的,杨卫州进店的时候,她正因为拒绝大柜的示好,被罚到米仓舂米。几个壮硕的中年妇女在一边取笑她的动作,欺负她,让她一个人干活。
大柜没有见过杨卫州,不知道他是何许人,态度傲慢的很,听杨卫州的伴行说要见江姬贤,他扒拉着算珠,连头都不抬:“你是谁啊?”
杨卫州走到柜台前面,把他的算珠拿到一边,对负责泗沘城生意的杨力说:“把这个大柜罚到码头上搬运。”
“杨都统到了,还不跪下。”杨力低声呵道。
大柜早吓得哆嗦,噗通跪下:“在下有眼不识泰山,求都统饶我这一次吧。”
前面很多商人买米,杨卫州忍了忍,动动手指头让他起来,转头跟杨力说:“你看着处置,我进去瞧瞧。”
谷仓灰尘飞扬,堆积如山的谷物前面,有手舂,有脚舂。妇人们分组劳作,多劳多得。
江姬贤踩不动脚舂,勉强用手舂,用力不对,样子很笨拙,杨卫州进门就看到她。
他没出声,出来让柜上的伙计把江姬贤领到一边的账房屋子。
米仓温度高,江姬贤吹过冷风进来,瑟瑟站在门口。她头上披着三角麻袋,身上穿着破麻袋缝在一起的衣服,显得脸出奇的白润,嘴唇嫩红,眼睛像两汪泉水。
她如此装扮不知道哪里触到了杨卫州的神经,他忽然很想发火,忘了为什么来找她。
杨力见他虎着一张脸不说话,清了清嗓子说:“都统,要不到驿社问话?”
杨卫州低头盯着炭火盆说:“好吧,你带着她,从驿社后门进去,让嬷嬷们伺候她洗漱,换套衣服。我到码头去看看,晚些回去。”
杨力没有多想,答应着出去了。从年轻到现在,杨卫州一向不近女色,杨力以为他只是可怜江姬贤,根本没有发现杨卫州的表情变化。
天色麻黑时,外面下起了雪,杨卫州走近驿社的房间,小厮帮他脱掉风衣和毡靴。他进到屋内,江姬贤立刻起身行礼。
江姬贤受过专业教导,动作轻熟而优雅。
“请坐。”杨卫州自己也坐到桌子前面,当他看到江姬贤的脸,却慢慢站起来。
楚浩一定知道他会去与杨文验‘过招’,也一定知道他会去找江姬贤,所以才把江姬贤安排在泗沘城的米店。
他这位大哥可谓是煞费苦心,即便江姬贤长得再像玛瑞娜,可她依然是新罗的思想、杨文验养大的小姐,甚至她的头发都不是卷的。
如果楚浩在泗沘城,杨卫州一定冲到他面前,给他黑脸看。现在呢,他只能平复一下情绪,坐下问他想从她那里得到的信息。
可偏偏江姬贤对杨文验一无所知,她只是远远从别墅的楼上看到过杨文验经过,连他具体的长相都描述不出来。
杨卫州对自己苦笑一下,是啊,如果江姬贤能提供有用的信息,楚浩早就用来对付杨文验了,还用等他来吗?
不过既然大哥这样安排,他就顺了大哥的意思吧。
“米店的活太累,你如此身量做不来那种活吧?”他问。
“姬贤无处投身,暂时出力攒些钱再做打算。”
“如果你有了些钱,打算干什么?”
“教书吧,新罗海岸不比泗沘城,私学少,海边渔民的孩子都上不起学。”
杨卫州再次审视江姬贤,一个有思想的人,怎么可能当人家的小妾呢,他相信,即便没有楚浩劫持她,她也会逃出来。
“凭一己之力,不过在渔村教七八个学生,能起多大作用呢?”
“那怕只有一个学生能受到文明渲染,也是灰色中的一枚亮点。”
杨卫州重新坐回去:“我愿意出钱资助你办一所私学。”
“无功不受禄,我怎么能平白接受您的资助。”
“你帮我办件事儿。”
“只要不是去接近杨文验。”
杨卫州抓了抓头,无奈道:“好吧。我另做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