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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未婚妻

第一章

第三回未婚妻

长孙无忌为避“圣主私亲”的非议一直低调,新皇李治继位后,作为托孤辅政大臣,才“积极”行使权利。自武后冲破长孙无忌等元老大臣们的重重阻挡,成功入主后宫以来,与皇上联手打击元老大臣为首的关陇门阀,长孙无忌又退避三舍,回家著史。所以作为长孙无忌的老部下,楚涛虽居要位,官阶却并不高。

楚勋因受苏定方重用,二十一岁,已经官至致果校尉,授云骑尉。不过即便是按照这个级别,死后也应该就地葬在西域,多亏苏定方念及军功上报授勋飞骑尉,才能送回长安。授封还没有经过兵部,楚涛不想张扬,等棺椁一到,就提前入殓,准备下葬。不料他回家第二天,吏部就送来楚勋的勋封:升六品振武校尉,授飞骑尉。苏定方这次平定西突厥,立了大功,日后威望可以预见,兵部、吏部明显见风使舵。

这样一来,葬礼就不必潦草,可楚涛身染风寒;一家大小悲痛欲绝,老四楚瀚病情加重卧床不起;齐夫人根本不相信这个事实,或是呆滞地坐在那儿,嘴里念着楚涛骗她,或是发疯一样哭喊,致使几度昏厥,最后躲在内室不见任何人。

坊内执事官派阴阳执事来管理安排丧葬事宜,“呼啦啦”来了几十号人,家里的空间立刻显得局促,楚涛打着转不知道往哪儿忙。阴间执事询问墓葬位置、施工方案、规格大小、随葬物品等等;阳间执事询问亲友数量、孝服规格、安排饭食住宿、祭器摆放、确定教授礼节、灵棚位置及大小等等等等。

楚涛哪里知道长安丧礼的程序、规制、礼节,何况这个时候,更是云里雾里,需要不时坐下来深呼口气才能平静。多亏好友王方翼来帮忙,总算商量着答复了执事,让主管各自领了钱两,分派给几班人开始干活。

楚涛犹豫是否知会楚勋的未婚妻张家,他找来秦姨商量,秦姨伤心道:“本来这次打仗回来要给他们完婚的,可怜的勋儿啊……呜呜”

“如今说这个还有什么用,拿个主意要紧。”

秦姨擦擦眼泪,想了想说:“知不知会人家是咱们的礼数,来不来是人家的情分;不管他们来还是不来,咱们礼数不能少。毕竟亲友、街坊都知道咱们几年前就定了亲的。两个孩子书信不断,两家也互有来往。勋儿走了,怎么能无声无息,不告诉他们?”

“那让谁去合适呢?”

“就让老周亲自跑一趟吧,老周的表侄在张家做门房,到那边好说上话。”

派出去不多时,老周就从张家回来了,看到楚涛摇摇头。

楚涛叹口气:“人家不来也是情理之中,毕竟没有过门。”

“相当年,张信义初到京城为官,怎么巴结咱们家来的,左右找人保媒啊。如今勋儿走了,别人不来,他张信义来送送怎么了,太没有人情味儿了!”老周气愤地把白帖扔到席上。

秦姨怕楚涛动气,赶忙给老周递了个眼色。老周压着火把白帖捡起来,告退。

按长安的风俗,大丧五天,小丧三天,因为楚勋年轻即逝,又未婚无子,执事与楚涛商量,安排了小丧,三天后出殡。时间来不及,楚涛没有通知德州老家的亲戚,只给长安的挚友发了丧。

灵棚搭在楚家大门口西侧,棚内黑色棺木下面支着几张长凳,四周挂满白色帐幡,棚前端两侧地上铺上竹辟拼扎的竹板,竹板上放上坐垫,楚浩、楚旷和楚博跪坐在上面。寒气从冰冻的地面冒上来,兄弟三人冷得直打颤,秦姨又为他们加了毡垫,订了棉衣。棉衣一时也赶作不来,只好剪了毡垫包在腿上和腰上,又多买了纸钱让他们烧来取暖。

从来没有失去过亲人的楚浩,悲痛深刻而具体,大哥明明就躺在身旁的棺木里,隔着一层木板,却已经是两个世界,再也醒不来,再也不说话,再也听不见……他哭得昏昏沉沉,冥冥中,就在大门口,大哥向母亲跪别,上马回头笑着跟送行的家人摆手……历历在目的情景,仿佛大哥就活在这里。伴随回忆,压制不住的悲伤让他又开始哭泣,嘴里喃喃道:“大哥,我一定要为你报仇,把西域蛮子斩尽杀绝!”

两个弟弟也是哭得跪地不起,十二月的风吹干他们的泪水,满脸皴裂成小血口。楚浩让小厮把他们两个带回去睡觉,他一个人留下来为大哥守灵。冷风从灵棚敞开的门口吹进来,刺进骨子里,不一会儿簌簌地飘起雪花。李林带着几个发小轮流来陪他,楚涛送走最后一拨执事班,也走进来,坐在右侧,默默地烧着纸钱。

半夜,灵棚的地上风吹进来的雪积了一寸左右,忽然家里传来凄惨的哭声,楚涛和楚浩刚站起身,就见齐夫人冲进来,匍匐到棺材前大声哭喊:“我的儿啊,我的孩子,你孤苦伶仃一个人,怎么能不害怕,娘来了,娘来陪你。”说着用头使劲儿撞向长凳,亏着秦姨早有准备,奋力挡在她前面。就听“嘭”一声,秦姨被夫人重重撞到棺材上。

楚涛上前扯住齐夫人,制止道:“这是做什么,难道活着的几口子你就不管了吗?你……”

看到楚涛,齐夫人像是一下子找到了发泄的地方,揪住他的领子:“你还我的孩子,还我的勋儿,他好好跟你走的,怎么就死着回来了?你还我的孩子!!!”说完再次晕厥过去。楚涛抱住她,把她送回房里。

楚浩担心地看着父母离开,一阵冷风吹来,他忽然意识到楚勋的死不光是少了一个兄弟,而且意味着整个家庭的崩塌、变革。

天还没亮,雪停了,坊内执事吩咐几班人开始安排接待、摆祭器等事务。紧接着礼部按照楚勋的官阶,派人送来祭物十八段,明器四十事。之后陆陆续续有亲友前来吊唁,到街口先行哭礼,按照规制,里面守灵的听见哭声也要陪哭,就这样一拨人来了又走,接着又一波人来,楚浩不停地放声大哭,嗓子沙哑失声。

盖洛先生和夫人、儿子赛穆勒按照他们自己的习俗站在灵柩前默哀,拥抱楚浩和两个弟弟,把带来的毛皮棉衣给他们穿上,然后进去慰问楚涛夫妇。盖洛夫人前一天就来了,今天依然留下陪齐夫人。

张翔父子还在西域,楚涛把他的夫人、儿媳让到上座。来客中,也只有他们家是老乡,也算是亲属,所以楚涛掏心掏肺地感谢张翔,细述多年来的情谊,以至于职田的佃农送过节的租子和帛,他都没有起身,只让老周去交接。

中午家里屋里屋外都挤满了人,大门口、街上,不时有大人小孩围观。楚浩想回房间拿些毛纸去茅房,屋里有好几个中年妇人在用纸作假花,满地的柳条、木棍,满床的各色纸张,满屋子的浆糊味道。也就半天时间,做好的假花、假马车、假马、假人、假金山银山堆满了整个房间,有种诡异的伤感。

按照传统,丧葬的午饭清一色白水煮炊饼加白菜,楚浩几顿没有进食,抵不过饥冷,在众人劝说下,勉强吃了半碗。嚎啕哭过之后,不管什么样的饭食吃起来也如同嚼蜡。

下午有戏班子来奏挽歌,用豪放的秦腔喊唱挽词,到傍晚才住。子时送魂儿非常正式、严肃,唐人相信,人死后,魂魄还在,要先把他的魂儿送走,才能入葬。没有孝子,楚浩负责主要任务,阴阳执事过来交代很多注意细节:走出去不能回头,心里默念死者一路好走,不许喊任何活人的名字,到了地方如何烧纸、磕头等等,气氛忽然有些紧张。

子时一到,楚浩拿着执事给他准备好的黑手绢,跟着几个办事人绕棺三圈,走出灵棚。楚旷,楚博走在楚浩后面,到了十字街口,一位执事喊:“回来吧,回来吧。”然后把手里的名符一扬一抓,递给楚浩包在黑手绢里,继续往前走。楚博忽然问道:“大哥回来了吗?”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让说话,小孩子还是没有憋住。

执事吓了一跳,忙说:“是的,我已经把客死他乡的英雄魂魄叫了回来,现在就把他送走。”

“能不让大哥走吗?我想他,想让大哥留下。”楚博哽咽道。

“人死了,只有把他的魂魄送走到该去的地方,才能入土为安,等待转世。”

“为什么要去别的地方,为什么不回来?母亲那么伤心,为什么要把大哥送走?”楚博不依不饶,不肯往前走。

执事也不知所措,楚浩蹲下认真跟他解释说:“大哥的魂魄需要一个好的身体,现在大哥的身体死了,魂魄便无处安放,只能送走。难道你想让大哥变成孤魂野鬼在旷野里游荡,再也找不到身体和家吗?”

趁楚博想着其中的关系,楚浩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大哥会去到天上,那里温暖、平和,应有尽有,他会在天上看着你、保佑你,想他的时候就看看星星,大哥就是其中的一颗。”

楚博这才点点头,跟在楚旷后面继续走。出了坊门,到了大街的十字口,执事点着纸钱,把蜡烛扔进去,楚浩和两个弟弟围着火堆绕三圈,然后跪在雪地里,楚浩把手绢里的名符放进火堆烧掉,各人都把随身携带的纸钱、纸金银元宝放进火堆里。执事拿着一个火筷子,把成堆成叠的纸挑起来,等火全部燃尽,众人才往回走。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飘起了雪花,宽阔的街道上安静极了。大坊的门只有在有人家办丧事儿的时候才打开,回去的时候,执事塞给门卫些碎银以表谢意。

仪式结束,仿佛逝者又远离了一步。守着大哥最后一晚,明天他就要被埋进土里,连棺材都看不到了,楚浩坐在冰窖一样的灵棚里,盯着地面上的毡垫,就是在几天前,他和楚博、楚旷还坐在这个毡垫上打闹,此刻却铺在这里为祭奠之用。前些日子母亲还合计为大哥筹备婚礼,转眼婚礼成了葬礼!

第三天出殡的日子,亲友陆续又施行一拨哭礼,与昨天不同的是他们都穿上白衣、白帽,鞋上也糊着白布,挨坐在灵棚里。灵棚外挽歌再次响起,奏过三遍,改成送行曲子,十几个人用木头杠子抬起棺材出了灵棚,放到马车上,罩上黑色棚子。楚浩,楚旷和楚博拿着缠满白色纸条的柳树枝,绕棺三周,然后楚浩把满是纸钱灰的陶盆摔到地上,送葬的队伍才浩浩荡荡出坊门。走在最前面的是乐队,紧跟的马车架子上放着陶俑三对,陶瓷马三对,陶车三对,中间马车拉着灵柩,兄弟三人坐在车前,后面一长排全都是拿纸质祭品的人。

从昨夜开始,雪一直没有停,厚厚的白雪使得路上显着干净极了。墓地在城西,路途有些远,大约快到中午才到,墓穴这两天已经修好,修墓人就等在那儿。按照执事的安排,绕墓,棺椁入穴,磕头,烧纸,培土,插柳,再绕墓,致哀,礼毕,方才返回。

出殡回来,楚浩已经累到瘫软,脱掉被雪水浸湿的靴子,腿和脚上全是泥点,躺在满是碎纸片的床上,想着好好睡一觉之后,也许一切都会好过一些。然而,湿冷的空气和压抑的情绪让人难以入眠,送葬的繁琐过程一遍遍在脑子里与悲伤碰撞纠葛,他索性起来去看看四弟。

齐夫人还是不肯出门,只有秦姨偶尔来照顾病重的楚瀚,此刻他一个人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像纸一样。楚浩一直抱怨母亲太娇宠楚瀚,才导致他每天卧床,黏赖着大人,而此刻长兄般的呵护之情油然而生,走过去嘘寒问暖。楚瀚也关心地说:“哥,到火盆边烤烤衣服吧,要不会冻坏的。”边说边坐了起来。

楚浩把枕头塞在他身后,让他靠着:“好。我那个房门开了几天,都凉透了。”说着坐到火盆边的交椅上,把手伸出来,边烤边搓。

好一会儿,楚瀚问:“死了还会觉得冷吗?”

“不会,死了就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那死了也不会生病了对吧,也不会难受、伤心?”

楚浩手忽然停下,盯着楚瀚,然后气愤地站起来走到他床边:“你在说什么?!”

楚瀚垂下眼睑不说话,楚浩抓住他的肩膀喊道:“瀚,父母可是把你捧在手心里养大的,你有没有看到母亲这几天是怎么伤心难过的?!若在以前,你死一百回我也不管,但这个时候你敢出岔子,到了那边大哥也不会饶了你!”

“大哥他一个人该有多寂寞,我活着也就是个累赘,到那边去陪他,也算不白来世上一趟、不枉跟大哥做兄弟!”

“你想过父母吗?想过弟弟吗?你要是想让大哥在那边安心,就给我挣点气,战胜这病魔好起来,孝顺父母、照顾弟弟!”

楚瀚抬头看楚浩满眼血丝的眼睛激动到快要爆出来了,他蓄满眼眶的泪水滴落下来,认真地点了点头。

楚浩声音软下来:“大哥是个英雄,死在战场上,有战友、有敌人,他不会寂寞的!”

***

长孙无忌派两个小儿子长孙泽和长孙润代为吊唁,两位公子帮忙应酬直至过午众人皆散才辞,楚涛正在和他们话别,老周焦急地探头往堂屋看了好几次,都没有说话的机会,他索性领着身后的女孩和丫鬟去往内厅,让红玉把秦姨叫来。

楚涛送完客人,还没走回内院,老周拉住他指着内院说明情况。这时女孩的父亲张信义气鼓鼓地闯进来,见到楚涛,也不慰问,蛮横地支开下人,强压着怒火问道:“雪晴在哪儿呢?”

楚涛迎上去见礼:“张大人,有话好好跟孩子说,别……”边说边把张信义请往内厅。

张信义听楚涛的话,知道雪晴一定在这儿,气急道:“把雪晴交出来!交出来!”

红玉等在内厅门口,秦姨一来,便耳语说:“这位小姐说是大公子的未婚妻。”

秦姨一惊,抬头看那女孩儿一身素衣,满脸泪痕,纤细柔弱风吹即倒。还没等女孩见礼,听见喊声,秦姨赶忙从里面跑出来。

“张大人,先消消气,喝杯茶。”楚涛劝着。

张信义越发反感,甩开楚涛:“姓楚的,你别在这儿装好人,你把我女儿藏哪儿了?”

雪晴听见父亲的叫声,只好低着头走到前堂来。张信义不由分说,抬手要打,楚涛忙上前拦住。

女孩忽然抬起头激动地说:“您当日把我许给楚勋,我就是楚家的媳妇。丈夫去世,我理应为他守孝。若是逼我嫁给别人,我今天就和楚勋一起死在这里!”强硬的语气和她外貌的反差让众人震惊。

张信义气急败坏:“楚家几时娶你了?迎亲的日子都还没定,怎么就成了你丈夫?!”

秦姨也在一旁劝:“孩子,不要犯糊涂。”

不劝还好,这一劝,张信义冲着秦姨去了:“都是你们迷惑我女儿,这半天还不知道给她喝了什么迷魂汤。她一个孩子不懂事,你们为什么不去告诉我一声,把她窝藏在家,是何居心?你们为她想过吗?你们也是为人父母的,怎么就不想想孩子今后怎么办呢?”

秦姨解释说:“孩子刚进门,话还没说上一句呢,怎么就来了半天呢?”

楚涛也附和道:“是啊,是啊,这才进门。”

“兴许孩子也迈不开这一步,在外面躲着也未可知。”

“是,有话好好说。”

张信义怒道:“她半夜就不见了,不是你们藏起来的,还有谁?不然看门的为什么不让我进来?怎么你们儿子死了,还要拉一个活的陪葬不成?”

楚浩从楚瀚屋里跑过来,到门口听见这话,怒气上撞,才不管他是谁,跑过去就要揍张信义。这时雪晴从袖子拿出一把剪刀大声说:“不管楚家有没有娶我,如果您非逼我嫁人,我现在就死!”

张信义不由分说上前要拉雪晴,被楚浩一个箭步拦住,他这时候大概知道怎么回事儿了,揪住张信义的衣领喊道:“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在我大哥牌位前撒野!我大哥的女人就是我嫂子,就是楚家的人,谁敢碰她一根手指头,我就要了他的命!”

楚涛大声呵斥楚浩:“不要乱讲,退下!”

楚浩撒开张信义的衣领,顺势推了一把,张信义险些摔倒,幸亏被楚涛伸手扶住。

“大人若信得过,容我们回头劝劝孩子,她若能回心转意,我们就把孩子给大人送回去;她若执意不肯,大人这样只会害了孩子啊。”秦姨努力缓和气氛。

张信义又气,又急,又臊,指着秦姨的鼻子说:“你少充好人了,你也不用劝,不就是死了儿子还要给他找个陪孤的吗?我……”

楚浩忍无可忍,上去一拳把张信义打倒在地。

雪晴在旁边腿一软跪在张信义旁边,哭道:“不要打了,不要啊。”

楚涛过去把张信义扶起来,张信义气急败坏道:“好啊,这女儿我不要了,从此和她一刀两断!”走到大门口,见自己带的家丁围过来,他又恶狠狠丢下一句:“告诉你,楚涛,我跟你们家没完。”

如果没有张信义这一出,也许雪晴会被秦姨劝回去,如今这样,生生把女儿送给了楚家。

***

烧七纸是唐人祭奠逝者的一个重要仪式。出殡后三天去坟上烧纸叫付三,第七天叫一七,第十四天叫二七然后以此类推,一直到七七才算结束,每次去都要带着祭祀食物和纸钱,行哭礼,仿佛悲伤和怀念永远都不会消失一样。

一七祭奠正好是元日,全城人都在欢度一年中最喜庆、重要的节日,家家户户爆竹声声,门口鲜红的桃符、火红的灯笼,穿着新衣走街串巷的小孩子……裹着白绫的马车经过,不时被人指指点点,楚浩觉得有一丝难堪。

回来的路上,一直沉默的楚博问:“哥,咱们家还能回到从前吗?”

“从前?”

“我们还能像以前那么快乐吗?练功、玩耍、讲笑话……”

“会的,只是要等些日子。”

“新来的嫂子为什么要住在大哥的屋里?”

“因为他是大哥的未婚妻。”

“房间的灯一直亮着,她眼睛红红的,我去看过好几次。她人很好,母亲为什么还不出门见她?”

“你还小,不要问那么多。记着,回去后不要到别人家玩,犯忌讳。”

“嗯。”

长安的雪一直不停,零星飘着,今天却忽然大起来,鹅毛一样,对面看不清人影,盖住了车上的白绫。

***

楚涛到兵部交接西北军务,兵部给他挂了一个闲职,准了病假,他便一直在家休养。二月,皇上和皇后由东都洛阳回到长安,长安留守的官员都紧张起来,连他这个闲职每天都要去兵部呆着。不几日,竟然宣他进宫述职,楚涛从来没有接过圣旨,况且一个闲官去跟皇上述什么职?他左右猜想,也许是苏定方还没到长安,先把他叫去问问与西突厥的战事吧。

过了一遍遍的审查,楚涛紧张地等在武德殿西门,在心里把军献文案反复熟悉着。不多时一个太监进来,递给他一个香片含在嘴里,然后带他经过武德殿一路向北,楚涛悄悄抬头看到了凌烟阁,继续北行,左拐,来到鹤羽殿,在门口侧屋又候了半个时辰,才被另外一个穿着更为考究的太监带了进去。

鹤羽殿威严、奢华,龙椅上的皇上却面带倦容,与四周有些不太和谐。楚涛只在进门时晃了一眼,便一直低头下跪,三拜九叩。

皇上摆摆手,太监尖声尖气说:“免。”

让楚涛纳闷的是皇上并没有询问有关军献上的事情,而是大大赞赏了楚涛父子的功勋,并赏银三千。‘论功行赏应该等大军回朝,怎么在这个时候,而且还赏这么一大笔银子?’

楚涛正不知如何反应,皇后竟然从里面走出来说:“听说楚大人把儿媳妇迎进门了是吗?”

两年前武氏封后的时候,他在肃义门朝见过武后,只是他官位低,离得远,不曾看清样貌,听坊间不少大臣说武后常挺着大肚子出现在宫宴上,那眼前这位一定就是她了,楚涛强做镇定,低头再拜:“皇后娘娘千岁!娘娘说笑了。”

“这样真性情的女子世间难寻啊!本宫特命礼部拟了一道懿旨,封你的大儿媳三品诚敬夫人,赏银三千两!”

楚涛想推辞,可封赏是给雪晴的,雪晴对楚涛来说是不是儿媳妇还不确定,何况他自己还只是个从六品,儿媳妇却成了正三品!他左右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只知道俯首谢恩。

“听说楚大人为官清廉,住宅局促。工部去年建了几处宅院,皇上恩准赐一套给楚大人。”武后话语里有一丝丝故作的淡然,像是正在处理日常事物一样。

楚涛一听还要给他宅子,更加纳闷:“苏总管尚未还朝,微臣不敢先受恩赏。”

武后没回答他的话,而是走到高宗面前颔首道:“皇上圣体不适,不易久坐,让王公公伺候皇上进去歇息,我把事情交代给楚大人就来陪皇上。”

楚涛忙又跪送皇上离开。

武后坐到书案后面继续道:“今天只是皇上和本宫的赏赐,苏总管班师回朝会再按军功封赏楚勋的。”

“皇上如此厚爱,微臣受之有愧!”

“皇上和本宫知道楚大人正处于丧子之痛。可是有件事情不得不劳烦楚大人费心。”

“皇后娘娘客气,真是折杀微臣,但听娘娘吩咐。”

“赐座。”

宫女拿上来一个锦缎团龙铺垫,放在矮榻上,请楚涛坐下。武后啜了一口茶继续慢条斯理地说:“大人也看到了,这太极宫阴冷潮湿,陛下圣体欠安,早有心选址敕建新宫,只是顾念西北战局,一直拖延。如今我军剿灭西突厥,陛下也想要趁此吉时,着手准备。工部全是些文官、老仕,他们久在官场,难免奸猾、疲沓,西线暂无战事,也要调一部分后备军到工地去,所以皇上想选派一个雷厉风行的武官督导,紧促工期、严防贪污受贿。恰逢大人回京,就升任楚大人为宁远将军,兼职工部,全面负责新宫修建工程。”

“娘娘,微臣是个带兵打仗的粗人,对工部的事情一概不懂,怎能堪此重任?”

“大人不用懂,只要按工部阎立本、司农少卿梁孝仁安排的步骤行事,看住你手上的工程进度和用料即可。”

五品官和六品看起来只差了一个等级,却是校尉和将军的差别、多少官员难以逾越的龙门,从此直接归门下省选授,也标志他进入显贵的行列,一家人不用再服徭役。金银倒还在其次,这飞来的官运来得太过突然,回到家里楚涛还没有回过味儿来。一个武将,在盛年被雪藏在遥远的西域,一去十二年,西域战事频繁,却从未被启用,现在有这样的机会,每一个人在内心都无法拒绝,而且换个环境对他来说也不一定是坏事儿,楚涛竟也有些期盼。

传闻这个武后杀了后宫太多的人,把王皇后和萧淑妃做成酒醉,以至梦遇恶鬼,夜夜不能安睡,急于修建新宫,用军队加快工期也在情理之中。皇上和皇后亲自委任,工部又是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楚涛不敢怠慢,第二天就到工地现场接派任务。令他没想到的是,建造准备工作早已经悄无声息的开始了,大批的木料、石材、瓦片等存储在城东的仓库里,旧址拆除、清理、新材料搬运……他一上任,各项工作安排之紧密,让他没有丝毫喘息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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