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晚晴寒(九)
潇然穿着沉重的甲胄,骑在他的战马上,脸色凝重地望着目送他远行的亲人们。
慕儿身着桃红色旗装,领口、袖头和掖襟上加上了几道彩色牙子。胸前刺绣着浅黄色腊梅。疏疏的几瓣花瓣,在眼前乍现开来。她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嘴衬在脸上更显得脸色的苍白。而一旁的冷燕秋,湛蓝色的旗装,那种蓝色连带着将周遭的景物也染蓝了,却更显得她的脸色红润,她的嘴角微微往两边展开。她是那种天生的笑嘴,不笑的时候也似笑非笑的。她的背挺得非常直,身量明显比慕儿高了一截。太妃绷着脸,捺着嘴唇,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儿子看。萧然第一次上战场。她内心万般挣扎。然而她脸上仍然是平静的,虽然心里隐隐绰绰地担惊受怕,也一丝一缕也不流露出来。
他从马上又跳下来,走到她们俩的面前。他先牵起冷燕秋的手,才又拉起慕儿的手。
“好好保重,等我回来。”他的声音极低,却铿锵有力。他的目光在她们俩之间来回穿梭。
慕儿张大了眼睛,眼圈泛红,却极力摒住不让它滚落。
“会的,我会跟姐姐一起等你回来。”冷燕秋朝她夹了夹眼睛,眉眼间不经意地流露出自傲。
“慕儿,你要好好保重。等我回来,我要亲眼看着我们的孩子出生。”他握着慕儿的手又加重了几分力度。
冷燕秋的脸色微微一沉,但随即她便露出微笑。她握住慕儿的说,伶俐地说:
“王爷,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姐姐的。家里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
潇然又把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双手轻捧起她的粉白的腮,柔声缓气地说:
“我知道你最不用我担心了,我会早点回来的。”
“行了行了,别再婆婆妈妈下去了。”太妃截住了他的话茬,略有点不耐烦地说,“早去早回吧。”
她的口气却充满着焦虑。
“额娘。”他第一次紧紧握着她额娘的手。两母子第一次如此的亲密,仿佛往日的隔阂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
太妃揾了一揾略显憔悴的面,声音明显地嘶哑了。她看着她的儿子,酷似先皇的轮廓,小的时候也时时在她膝下撒欢。发烧时整夜整夜地守着他,看到他的小脸被烧得红通通的,不停地为他更换额上被凉水浸得寒丝丝的巾帕,听着他一声声童稚的额娘。偌大的宫殿,只余她一人呆在床边,护着她的儿子。紫檀木灯架上那一盏盏用皮做的几近透明的角灯,红拉拉的蜡烛发出那诡异的深黄的光来。她拉着他的小手,软绵绵的又带着****,他攥得好紧,方才嘴角露出笑意睡着了……
遥远的记忆又轰轰地踩着怀念的轮子驶来了。记忆深处他仍是那个素日言语不多,白净挺拔的孩子,眨眼间他就这么大了……
他重又跨上马,坐在那精雕细琢的金制马鞍上,那凸出的大眼怒目咤舌的赤龙,眼睛是用红宝上镶嵌上去的。他深深地回头望了她们一眼,便夹紧马肚子,那黑色发亮的黑缎靴子踩在锃亮的鎏金马镫上,扬长而去。
太妃轻轻地叹了口气,浑身乏力地招呼他们回去了。自己也蹒跚着进府了。
目送着太妃的背影渐渐隐没在门内望不到了,慕儿用手帕揩了揩眼角,也准备回房了。忽然她手上的帕子掉落在地上,初雪刚想拾,却被冷燕秋欲先拣了起来。只见她小心地撮尖了嘴去吹落在帕子上的尘土,方才递给慕儿。
“姐姐,要小心点呀。”她笑意盈盈地说道。
初雪却用敌意的目光接过了帕子。
“多谢妹妹了。”慕儿露出笑意。她觉得头有点昏晕,想去房里歇息一下。
“妹妹能不能跟姐姐说说话儿。”冷燕秋浑身都是流光溢彩的颜色,看的人的眼也烂醉起来。
“我们家小姐有了身子,要早些回房休息。”初雪抢先一步替她回绝。
“没关系,妹妹初来乍到,我也应该尽宾主之仪。”两人便走进后花园的小巧玲珑三角亭子,那亭子飞檐翘角,铺上黄色琉璃瓦屋顶,掩映在一片绿荫当中,当下正值隆冬,故花园内只有寥寥几棵腊梅,低调地成长着。
“妹妹,至于上次那件事,我先向妹妹致歉……”她面带歉意地说。上次她找冷燕秋让她远走高飞一事,她一直耿耿于怀。
“噢,姐姐是说那件事吧。”冷燕秋款款地坐下来,横了她一眼,脸上仍然和气地笑着,“我早就没有放在心上了。同为女人,我很理解姐姐的心思。以后请姐姐唤我燕秋吧。”
“燕秋……”她轻细地说道,眼睛谨慎地停留在她的脸上。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很难让男人不动心吧。
“不知姐姐有没有见过那个叫康一旋的姑娘。”她低眉溜了她一眼,顿了顿又道,”我知道我能嫁入王府来,全靠这张脸跟那个叫一旋的姑娘长的颇为相似。”
“康一旋。”她的心猛烈地抽搐了一下,她沉郁地说:“我也没有见过她……”
“姐姐,应该很清楚她的事吧。我对她倒是充满了好奇。”她睃了一眼。
“燕秋……提起一旋,太妃会不高兴的,况且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也不是很清楚她的事……”
“哎,姐姐,其实燕秋心里也很不好受,如果我不是长着跟一旋姑娘很相像的脸,也不可能会嫁进王府来,只是每次听到他那么一声声深情的叫着一旋姑娘的名字,我的心就像被人用刀子狠狠地剜了下……”她朝外面瞭望着,看到那枯索凋零的枝桠,语气中充满了哀伤。
“燕秋,一旋只是个过去的人了。我们永远都争不过她的。”湿重的寒风刮在脸上,她伛下头去,看着地上的鹅卵石子铺就的路,“王爷会对你好的……”
“依我看,王爷也很重视你跟你肚子里的孩儿……”她怙惙道,抬起手来,大隆冬天的,她也不怕冷的似的,大镶大滚的袖子便直溜下去,露出小半截白藕似的的瘦不见骨的手腕,那块平日里总也佩带在潇然腰间的白玉佩,洞眼里扎了一条红线,当作镯子似的匝在她的手上。
慕儿低下眼睑,想到自己最视若珍宝的那只胭脂盒,密密麻麻的怆恻感向四肢延伸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