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惊落梧桐(八)
“是……是。”她嘴角微瑟,倚偎在他怀里,声音细若蚊蝇。
她自小失怙,寄人篱下。她的大哥比她年长十五岁,为了筹措药费给得了重病的大哥治病,她自愿卖到锦花楼。今天是她正式卖艺的第一天。
他斜溜她一眼,便腾出手来斟了一杯酒,送到她唇边。
她的眼欲眨不眨似的,口唇舐了舐,少顷,大有壮士扼腕的决心,她仰起脖子,咕碌碌地喝下肚。一股辛辣味从喉间腾腾地冒上来,直烧到嗓子眼里。她顾不得仪态,顾自倒了一杯冷水喝下去,才冲淡了那股令人生呕的味道。
然而潇然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嘴角不禁漾起一丝抹笑。
她既不劝酒也只是呆楞楞的倚着桌角垂下眼睑不敢乱睨。
她这副羞怯怯的模样激起他心湖,更因方才她唱的那首小曲是冷燕秋生前所吟唱过的,更平添几分怜爱。
不知不觉中他的酒喝得更多了,眼皮几乎也快撑不开了。他醉眼朦胧看着眼前的她跟慕儿的模样重叠在一起,变幻莫测。
灯昏油尽,她欲待去剔,却措手不及反而把灯熄灭了。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冷不防他双手搭伏在她单薄的肩上,嘴里喃呐着。
她羞涩地略挣了一挣他愈靠愈近的身子,她跟俞妈妈说过她是卖艺不卖身的。可是这个客人对她愈发地不规矩起来。虽然他的长相没有那么令人憎嫌,但是不管怎么说她还是要维持她的底线的。她胡思乱想着,脑子里一片昏沌。但是没等她想明白,他就横抱起她,往她身后的床倒去。
“不……不要……”她急得满头大汗,脸色也跟着苍白起来。迫在她眼前的他,五官清晰地放大,原来近看他是如此的清俊逼人。但是无论怎么说,都不能那样啊。
他的吻落在她的额角,当舐到耳垂的时候,她一阵哆嗦。
“我不是……”她促促地说道,手肘顶着他的胸口。她蜷起身子,试图与他隔开距离。他却像黏在她的身上,她身上的烟蓝缎子袄被褪去了,露出半截桃红抹胸。她急切地用手去挡,张开的五指却遮不住她泄露的春光。
他迷离着眼看着她微张的红润的小嘴,不知怎的自有一股匀洁的迷人。
他拔去捌在她乌黑如云的发髻上的一枝珠钗,黑油般长发倾泄而出。她青衫半褪,皮肤香细凝脂如雪。
“别离开我,慕儿。”他急急地焦心地说道。他把嘴覆上去,竭力地吻她。她把脸掣耳朵连脖子都通红了,但是他像一道铜墙铁壁,推掇不开。他的唇很是绵软,嘴里断断续续地叫着慕儿。她虽不是十分的明白,她伸出的手被他擎了回来,沉重的身躯压制着她的双手……
日光横窗,潇然悠悠醒来,还觉得略有些眼胀头昏。他讶异地发现自己的身侧躺着一个面生的姑娘。自己的手还紧握着她柔软的手。他悄悄地挣开来,咬着指头凝视着她。她隐隐的半透明的肌肤裸露在被褥外面。他抱着头沉思了好一会儿,才想到昨天夜晚做的荒唐事,不禁懊悔不迭。
他疾快地下床捡起自己的衣裳,一面扣扣子。方凝蝶被他这番窸窸窣窣的声响惊醒了。她双腮涨红,半坐起身子,把被子往自己上身捋得严密紧实,呆愣地盯着他。
“昨天我……喝多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道,他想到她还是清白之身,面上不觉带有几分愧赧。
“大爷。”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身裹着印花压缎被,咕碌碌爬到他的脚边,向他连连磕头,“大爷,凝蝶实在不想在这烟花之地呆下去,能不能带我走……”
他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止给唬了一跳。他半伏下身子扶起她,她裹着的被褥往下耸了一耸,他便用手将被角往上撮拉一下。
“你别这样……”他半是愧疚半是犹疑地道。
她满眼落泪,纹丝儿不动,仍双膝跪在地上。
他默然低首不语,过了半晌,方才摸出身上的黄花梨影木折扇,递交给她:“等我,我会回来的。”
她揣在怀里,如获至宝。
潇然刚一抬腿进房,却见她正捧着一大碗苦涩的药汁喝。因昨晚的惶愧,他不预备再跟她争持下去,便道:
“你的病不是好了么?怎么还在喝药?”
她手持喝了一半的药碗,略侧过脸,手巾揩着嘴角溢出的姜黄色的汁,似笑非笑地说:“这个不是治病的。”
这是他们重修于好以来第一次他彻夜不归,见他面容消减的样子,她一句也不想盘诘,生怕自己听到不好的答案。
“不是治病难道是滋补吗?”他约略蹙了蹙眉,解开衣领,预备换件袍子。
她眼睑下垂,睫毛在脸上浮动如影:“喝了这个,暂时就不会有孩子了。”
她的话虽轻,却字字铿将,敲击在他心湖上。
他解一半的扣子,忽闻此言,不由的怔住了,他一歪身,径自走到她的面前:
“你说什么?”
一阵风袭来,风吹气地兜起他半敞开的袍子。袍子上突眼撇嘴的怒龙呲牙露嘴地瞪视着她。
她清了清喉咙,只是凌厉地睄了睄他,举起碗预备把余下的药也喝光。
他狠命地夺过她的药碗,费力地往地上一掼,揪提起她的领子:
“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的举止让他感到是种羞辱。她居然不愿意为他生孩子!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死死地把她逼向墙角,对着她略微苍白的脸,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要稍一加力她便毫无声息。只是这到底是怎么的一个女人。
“外面有多少女人对我俯首听命,为什么你要一次又一次地忤逆我?”他不能抑制自己,奋力地将她一推,脸色登时紫涨起来。
她的眼睛幽幽的似一汪泓水,深不见底,面上渐渐显出凄惋的脸色。曾太医说在未来的二三年里,她都不可以怀有孩子。她的毒表面上来看已经祛除,但是恐怕一旦怀孕的话尚残余在深层的毒素会影响到孩子。她不想向他解释。她若解释他也不一定会听。既然如此,她何必白费唇舌呢。
他把竹制帘栊掀得刮啦作响,断然绝去。
潇然离去数日以后,方凝蝶夜盼日盼,却仍不瞅见他的人影。俞妈妈见她已破了例,便伺机提出要她出去接客,她死活不肯。俞妈妈登时指鼻子跳脚:
“你若不听我的话,我就安排你去当厨役丫头,天天去挑水切菜。”
她卟通一声跪下来,乞求她:“俞妈妈,我真不想出去接客。我宁可做下人,也不要再做这种事!”
俞妈妈把那浓抹艳妆的脸凑到她的跟前,再厚实的粉也填不满她脸上岁月的褶子。
“你别傻了。你知道那位大爷是谁吗?他是个有钱人。有钱人上窑子来寻开心。你当他们是来娶妻的吗?你别太幼稚了。”
她愈说愈怒,把那十指涂得红尖尖蔻丹的手指直戳到她脸上来:“你真的很天真,你真以为他看上你了吗?他只会把你当作玩物,玩厌了就扔了。你以为你是谁啊。”
“俞妈妈,我愿意去厨房当下人。我愿意每天洗衣挑水,无论多么繁重辛苦的活我都肯干。只求你行行好,不要让我去接客!”
她泫然泪下,泣不成声。她日夜期盼,却仍未将他盼来,恐怕他已将她忘了吧。
“你当初是我真金白银五十两银子买回来的。你只要将这银子连本带利还给我,我就不让你出去接客!如果你交不出来,就别指望我会放过你。”
她提起脚,一脚踹翻她。
“我去筹,去借,总之我一定会还给你的,只要你给我宽容几日!”她顾不得疼痛,仍半跪在地上央道。
“我就算给你宽容一年半载,你也还不出这笔钱。你少在这里给我叽叽歪歪的了。来人,把她给我关进柴房里,给我饿她个三天三夜。到时放出来就听话了!”俞妈妈大声地呵叱。
“谁说要把她关起来的?”俞妈妈话音刚落,潇然便提脚进来。他在门口已听到她们之间的对话。
俞妈妈被吓住了。
而方凝蝶不由得破泣为笑。
潇然上前扶起她,转身怒视着俞妈妈:“俞妈妈,我走之前嘱咐过你,让你好好照顾凝蝶姑娘。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
俞妈妈讪讪地堆起笑容:“我是好好照顾凝蝶啊。只是你这么久没有出现,我怕你……”
“我这不是来了吗?现在你出个价钱,我愿意帮凝蝶姑娘赎身。”他峻然说道,并示意如智将十盏金锭一一在她眼前铺展开来:“这些够了吗?”
“够了,够了。”俞妈妈的目光完全放在这些灿灿的金子上。
潇然将方凝蝶安置在康宅。自从冷燕秋去世以后,这栋标准的四合院里却只剩下老掌柜及二三个绸缎庄的伙计安住着。康宅并不大,只是一处寻常的民宅,但是院子,起居室,门厅,厨房,杂物房,一应俱全。
方凝蝶从出世以来,从未住过这样好的房子。她挎着一只装有自己全部家当的雪白弹墨夹包袱立在门口。从门口望进去,院子却小,便拾掇得干干净净,疏疏落落地种了些夹竹桃,已经抽蕊开花了,红艳艳地给这凋零的院子添了几笔生气。
“以后你就先住在这里。这是吟春,让她先伏侍你吧。”吟春是老掌柜新雇来的。吟春稍窄的脸,露出一股木讷相,四肢粗壮。她唯唯诺诺地向方凝蝶福了安。
方凝蝶无语哽噎,只是感激地望着他。
老掌柜已将宅子里最好的一间房间收拾出来。潇然跟她并肩走进去。她将自己手上的夹包袱搁在影木桌上,环视房间。她自小到大,从未独立拥有自己的一间起居室。想到自己在哥嫂家里,到了晚上她都是跟孩子在地上打铺睡觉。想不到如今这个愿望也得以实现,她不由得鼻子发酸。
“你渴了没有?”他从青花瓷茶壶里倒了一杯水给她。
她转过身,面上却扑籁籁垂下泪来。
“怎么哭了?”他慌了手脚,放下杯子举起袖子去拭她脸上的泪滴。
她用手掩住嘴,哽哽咽咽地说:“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在做梦!”
到了夜晚,湖色帷帐半垂,方凝蝶偎在他的怀里,他摩挲着她黑油般的长发,手指间缭绕着,略低沉地道:
“凝蝶,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方凝蝶身上只着一件湖绉夹衣,昂起她微鼓的小脸,睁大了双眸看着他。
“其实我……”他看着她无邪的脸,勾起她白花瓣似的下颚,嗫嚅道,“其实我早已娶妻……所以我想我暂时没有办法给你名份。”他向她隐瞒了自己王爷的身份。
方凝蝶虽早已意识到,仍面带怆然:“少爷,只要跟你在一起,无论有没有名份,我都愿意。”
他把她揽得更紧:“凝蝶,以后不要叫我少爷,就叫我潇然吧。无论怎么样,我都会照顾你一生。”
只因她在他面前唱了那首小曲,他便荫发了要照顾她的念头。她的楚楚动人,她的胆怯羞赧都激起他无垠的保护欲望。
这往后潇然彻夜不归的境况愈来愈频繁,慕儿的心不觉灰了大半,她索性也任之随之。这天她去完颜府探望两老。完颜夫人一见自己的宝贝女儿到来,便乐得合不拢嘴。两人絮絮地聊一些家常话。
完颜夫人便问到她与潇然之间的事。
“额娘,我们真的很好,你就不用担心了。”
完颜夫人一听到她这么一说,不由得放宽了心。
唿地她话锋一转:“对了,有桩事我忘记告诉你了,就是关于惜儿的事。惜儿有喜了。”
“真的么?”她的面上显出欣欣然来。
“是的,最近她常常回来。她真的长大了。”完颜夫人欣慰地说。惜儿自从跟子剑成亲之后,日趋成熟。反而是慕儿跟潇然的事比较让她焦虑。
正说着,遥遥的就见到惜儿跟子剑走来。
惜儿近来身子丰腴了不少,看起来脸色红润,嘴唇殷红如血。
“额娘,姐姐原来你今天也在啊。”她笑盈盈地道。她没有想到成亲以后的日子过得这样的快活。一件件如意事的接踵而来。
子剑向她们两个作了揖。慕儿嘴角微微向上掀起。
“额娘,你看他,一听到我今天要回娘家,他非送我不可。”她娇嗔着,面上渐渐显出喜悦之色来。
“你这孩子真是的。子剑也是担心你呀。”完颜夫人笑呵呵地说。
“额娘,慕儿,我先去上朝了。”子剑道。
他走到门口,突然又想起什么,便从口袋里掏出那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来放到桌上,并讪讪地解释道:
“这是惜儿止吐的酸梅。”
惜儿剥开那层纸袋,拣了一颗放进嘴里,在舌头下含了半晌,才道:“不知怎的,自从有了孩子以来,总觉得口味怪怪的,这是他托人给我从外头带来的。”
完颜夫人喜不自胜地道:“你待会想吃什么,额娘叫人给你做。”
看着这一幕,慕儿情不自禁地悄悄地将手放到自己平坦的小腹上,心里五味杂陈。想到惜儿有喜以来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不由地羡慕起来。
慕儿从完颜府出来,跟初雪走在街上。
当她路过康家绸缎庄时,看到匾上那熟悉的几个字,联想到上次那批布料上的字。她在店铺门口停下了脚,正犹疑着要不要进去时。她眼前有一个姑娘,穿着紫丁香遍地锦妆花袄儿,白绫素裙,从她面前经过,不小心手中抱着的布匹蹭到了慕儿的胳膊,一时间竟震得手臂发麻。
“对不起,对不起。”方凝蝶口中连连道歉。她在康家住了几日,闲不住,潇然便打发她到康家绸缎庄来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