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惊落梧桐(十二)
“额娘,那你先走吧,我再拾掇一下,晚点儿过去。”她道。
完颜夫人前脚刚走,潇然后脚便迈了进来。见她眼窝子红红的样子,不由地冷笑一声:“大清早的也有人惹我们福晋生气,好大的胆子!”
她横了他一眼:“你用不着这么夹枪带棒的说话。”
潇然见她换了身水蓝色缎织掐花对襟长衣裳,便沉下脸说道:
“你要出去?”
她没有理会他,一迳往门外走。
潇然倒也没有为难她,只听到他咦一声。
她略侧过身,见他从桌上拿起那块流云百福白玉佩,脸色一变,竟扶着门枢说不出话来。
“这块玉佩怎么会在你这里?”他认出了这块玉佩是他赠给冷燕秋的。他有两块一模一样的玉佩,另一块是给了康一旋。
“若灵在冷燕秋的房里捡到的,便交于我了。”她两胁下瑟瑟发寒,手握成一团,指甲竟掐得肉雪白。
“冷燕秋的?”他面上微露讶色。怎么他依稀记的冷燕秋下葬时将这块玉佩也一迸收到了她的灵柩里去了。
“本来拾了来就想交还于你的,怎知落在我额娘家了。辗转我额娘又送到我这里来了。你快收好了。”
她佯做漫不经心地说道,面色微红,微微发颤地说道。
他仍是半信半疑地注视着他手心上的这块玉佩。应该是自己记错了罢。他略一寻思,便将那块玉佩收入自己的囊中。
囊中却不慎跌落一只宝蓝点翠珠钗,正好落在她的脚下,她弯腰拾了起来。
他劈手从她手上夺过那只珠钗,却面色冷冽。
她笑了笑,那红翡翠滴珠耳环轻轻地摇曳了几下,在腮边投下少许的阴影。
“好漂亮的珠钗。”她道。她知道这只珠钗是不可能送给她的。想到自己那只做工粗糙的胭脂盒,而自己由始至终都当作稀世珍宝。为什么他对外面的女人都出手这么大方?而自己又曾获赠过他什么东西?难道自己在他的眼里就这么廉价不堪?想着,她凝结在嘴角的笑意也不觉带了几分苦涩。
“如果你喜欢就拿去!”他十分不情愿地将珠钗交出来。原本他是想送给方凝蝶的。
“你送给别人的东西,我怎么能要?”她幽幽地说道。
“拿去吧。”他将珠钗挜进她的手中,不耐烦地说道。
“我不要。”他赠与别的女人的东西,她岂敢要。况且她的自尊也不容许她这么做。她不去接,那珠钗便再次跌落在地。珠坠便断裂了,滚圆光泽的珍珠叮叮咚咚地四下散开来。
“你看你,真是不知好歹!”他气咻咻地说道,并嫌厌地锁起双眉。
她昂起脸,深深地睃视了他一眼,那眼内的苍凉与鄙夷不言而喻。
她出了府门,不觉籁籁泪下。初雪在一旁知她刚与王爷闹过争执,便噤声。待快到抵达费莫府里,她毅然将泪水揩干,才笑嘻嘻地进去了。
未足月的孩子,一捻金银丝线滑丝薄被裹着她娇软的身躯,刚出世便是一头的黑油的头发。皮肤洁白滑嫩,五官清秀可爱。
完颜夫人早爱不释手地搂在怀里,咂滋着嘴赞个不休。
“我们惜儿这生的孩子哟,你看跟她小的时候一模一样。”
“姐姐。”惜儿还在月子中,跟刚生完孩子那会比起来,脸色又似先前那样红润。
“惜儿,额娘。”她笑着挨着完颜夫人坐下,将手指伸到孩子的口鼻下,问道:“惜儿,给她取了名没有?”
“子剑给她娶了小名,叫怀蕊。”惜儿不无怜爱地看着她的孩子,又回过头来对她说。
“怀蕊,这名字真好听。”在一旁的初雪交口称赞。
“怀蕊。”她柔声细语地念着,从她额娘的手中接过孩子,孩子已经眯起眼盹睡着了。小怀蕊。她轻轻地叫着。抱着这么一个冰清玉洁的孩子。她想到方凝蝶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在不久的将来,也将有一个有着跟潇然一样血嗣的孩子出生。她的心不觉哀凄起来。
冰双这天又来找方凝蝶。而这次她特意找人打听过潇然不在府上才敢过来。她悄悄地走近宅子,敲了敲门。一小厮应声而来,将门拉开了半道。她待要进去,却又听见砰地一声关闭了。
她心生疑影,将门擂得咚咚响。
小厮又将门拉开一条缝,这次他的脸色就变得很不友善了。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她怒视着他。
“知道啊,不就是我们小姐的嫂子嘛。”小厮道。
她微微一笑,继而横了他一眼:“那你见了我还不把门打开?”
“我们老爷说了,方小姐最近身子欠佳,不方便见客。”小厮说毕,待要关门。
她忙一只手摁在门上:“我算是客人么?我是她的嫂子。你快把门打开,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那小厮一听她这句话,便毫不客气地把门关上了。
“开门。你这小泼皮,仔细我揭了你的皮。”她一点红从耳畔冉冉起来。
小厮又霍地将门打开,她差点跌到他身上去。
“你有完没完,跟你说了我家小姐身子微恙,不见客,你还敲。你再敲的话,我叫人把你赶出去。”小厮黄瘦的面上显出憎嫌的神情。
她怒从心上起,伸出手来,就要打在他的头上,嘴里叱着:“你敢赶我,看我不宰了你。凝蝶啊,你嫂子被人欺负啊,你也不出来救我。”
她哭天喊地地叫起来。
小厮一面挡着,一面又恨恨地道:“你叫吧,叫破了喉咙也没人来答理你!”
这次他将关闭了之后便再也没有打开过。
冰双在门外闹了一阵,自觉无趣,便只得灰溜溜地走了。自从凝蝶陆续接济她之后,手头日渐宽裕起来,再加上她大哥病逝了之后,空余时候也一并多了出来。但是她染上了赌钱的恶习。渐渐把手上的钱都输了个精光,还欠了一屁股的债。
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心乱如麻。再这么下去自己跟孩子迟早要沿街乞讨。而且债主肯定也不会放过她。
巷角幽幽地传来吆喝声:“卖糖炒栗子,香甜的栗子哟……”
她循声望去,只见一老态横生的老妪在树荫下挎着一只扁扁的竹篮子。
这个季节居然还有栗子吃!她心生疑影,却忍不住走过去,从袖子里摸出几个铜板递给她。
老妪黧黑的手臂上布满块块灰褐的斑点,摸摸索索地从摸出一袋纸包裹着栗子给她。老妪大伏天里也仍围着一块深蓝色泛白的头巾,遮住自己大半张脸,风飒飒一阵刮来,将她的头巾吹兜在脑后,露出她半花白的头发。而她脸上却横着一条褪白的疤痕,怵目惊心。
冰双吓得呀一声尖叫。老妪急急将头巾复而扎好。她欲走,却听到那老妪沙哑地低低说了一句:“客官印堂发黑,近日可有血光之灾,万事谨慎小心才好。”
冰双走了几步,回转来道:“那依你说来,我要怎么避免才好。”
老妪哑哑地笑了一声:“天机不可泄漏。如我要是说与你听了,必遭天谴。”
冰双可知自己遇到高人了,忙央她,并将自己的碎银塞到她篮中。
老妪推搪不下,便俯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次日一早,单等方凝蝶用过早膳后,冰双领着两个孩子又来到宅子前,砰砰地敲起门来。仍旧是那个小厮开门。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们家小姐近日不方便见客,你怎么又来了。”
“大宝,二宝。”她朝两个孩子递眼色。这一大一小的孩子便嘻嘻哈哈地一人一个抱住小厮的大腿。
小厮一时挣脱不来,又不能去踢打他们两个。她赶忙溜进去。穿过门厅,一路喊着凝蝶的名字。
凝蝶自从怀上孩子后,反应一直加剧。整日病恹恹地躲在房内,潇然叫了好多大夫来瞧她,都说是气血亏损,有滑胎之嫌。潇然便命令她终日躺在床上,一日三餐,盥漱洗涤也一并在床上解决。
今日她顿然觉得身子好些了,便起来破天荒地坐着用了早膳。蓦然间听到有人声声地唤着她的名字,便叫吟春将门打开去探个究竟。
门刚一开,她嫂子便领着两个孩子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那开门的小厮,一路叫她不要进来。
“凝蝶。”她一迈过门槛,泪便籁籁往下掉。
“嫂子。”凝蝶叫道。
“凝蝶,嫂子见你一面真是不容易啊。”她眼睛微红,长吁短叹起来。
“小姐,我……”小厮急得面皮涨红。
凝蝶便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吟春便掇过凳子让冰双坐下。两个孩子围着她转,姑姑姑姑喊个不停。吟春怕惊扰了她,便从青瓷缸里抓过一把蜜饯,领着两个孩子出去玩了。
“嫂子找我这么急,有什么事么?”凝蝶捞起桌上的紫砂胎珐琅彩描金菊瓣茶壶往冰双面前的空杯子里斟了斟水。
冰双低着眼皮,怔怔地看着杯子里的水,继而抬起头,脸上流露出凄怆的神态:“你大哥自从病逝了以后,我们母子三人日子不好过啊。靠我一个人做些缝缝补补浆洗衣服的活,实在是喂不饱他们两张嘴啊。”
凝蝶闻听此言,略一寻思,便拉开那抽屉,将平日来积攒下来的银子用手巾包上,递到她眼皮子底下来。
只是冰双仍嘤嘤哭泣,便又摘下自己耳朵上的景泰蓝红珊瑚耳环塞与她手上。
“嫂子,这些你先拿去用吧。”
冰双却僵持着不肯收下。
“凝蝶,我知道你心疼嫂子,只是嫂子想留在你身边好好照顾你,哪怕当个使唤丫鬟也行。”
“嫂子想来照顾我?”她狐疑地问她。
冰双把头点得像捣蒜一般。
“是的,嫂子思量了很久,觉得一家人应该齐齐整整地在一起,更何况你大哥留下两个不知事的孩子,我们孤儿寡母的,以后万一有个山高水低的,也无人照应啊。”说着冰双又举起袖子掩住脸哭起来。
“那嫂子就搬进来跟凝蝶一起住吧。反正凝蝶一人住在这宅子里也整日觉得闷,不如嫂子住进来也好热闹点儿。”凝蝶道。
“你不用同老爷商量商量?”冰双放下心来,但是一想到潇然,不由地又讪讪地说道。
“他肯定会依我的,大嫂就放心吧。”凝蝶说道。
惜儿生产之后,身子迟迟没有恢复,再加太医再三告诫,不得过于操劳。于是慕儿便想将怀蕊带于自己府上先将她养上一段时日,一则惜儿不放心将怀蕊交于他人抚养,二来潇然近来很少回府,有个孩子作作伴也好。另她又托初雪将那枝断裂的珠钗拿去重新镶了下,又恢复如新。她将修补好的珠钗收进锦匣里,预备等潇然回来便交于他。
不料,这天潇然大踏步地走进来,面上带着不耐烦的表情。他刚从方凝蝶那边过来。原本他高兴地让如智将珍贵食材带去给她享用。然而方凝蝶却要他同意收留冰双在宅子里跟她一起生活。如果换作是别人,他早就一口应允。但是冰双,他是极力反对。但是方凝蝶软磨硬软,硬是要让他同意,他拿她没法,只得口上先应付过去。他心底是十分不甘愿的。她嫂子冰双是个专惹祸端,爱搬舌弄嘴之人。他左右为难,又权衡不下,自是带了一肚子的气回府来。
他一面解着外衣的扣子,一面将解下的衣裳一径往床上抛去,正惊扰了在床上酣睡的怀蕊。她咕呱咕呱地哭叫起来。
慕儿一惊,忙将怀蕊拥入怀中,轻轻抚拍不休。
“怎么有个孩子?”他睁眼一睄。
“是怀蕊。惜儿的孩子。她最近身子不好,我便照顾她一段时日。”孩子仍号啕大哭。
他的眸子幽暗了下,但是并没有说什么。
“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她一面抱着孩子,一面将那珠钗揣在手上递于他。”我已叫人拿去修好了。”
潇然看着修复如新的钗子,脸色微微一沉:“我不是说赠与你了吗?你还给我作什么。”
“这是你送别人的东西,拿回去吧。”她说毕,便轻轻地拍那哭闹不休孩子的背,嘴里低低地哼着小曲。
潇然眼见那钗子愈发觉得刺心,便一股作气将它塞进自己袖子里。
孩子不知怎的,仍是哭个没完,小脸蛋哭得绯红。
“你不会带孩子吗?怎么老是让她哭个没完没了了,听着真闹心。”他睃了她一眼。
“也不知哪里不舒服。”她将孩子放回到榻上,孩子的哭啼声渐渐小了。
“你这个人也真是的,闲着吃饱了饭没事干还是怎么的,弄这么个小东西回来自个折腾自己。”他不由得心生怨懑。
“她可是我妹妹的孩子。”她歪坐在床榻上,听他这么一说,便觉刺耳。
他嗤笑道:“你自己不会生,只好养你妹妹的孩子了。”
她听了他这一句话,把脸掣脖子带耳朵都红了,一时之间也不知说什么话来应答。
他自知失言,不由得脸色微红。
“你不用这么作践我。如果你不要我,大可休了我。何必在这儿冷嘲热讽讥诮我呢。”她气堵心胸,怆然地说道。
自从方凝蝶一事之后,他一直对她心生怨恨。真是前厄未了,又添新恨。他一听她这话,也来气了,赌气地说:
“真不知额娘看上你什么了。既不尊重丈夫,又这样的牙尖嘴利,一句话也说不得。”
她气得手脚皆凉,颤声道:“你在外面花花草草的事,我都隐去不说了……”
“你这么说来,我还要称赞你大度是么?我实话与你说了罢,不论是康一旋,还是冷燕秋,还是如今的方凝蝶,你都比不上她们的千分之一。”他抿嘴冷笑道。明明也是十分爱着她,却忍不住说些刻薄的话伤害她。明明想呵护她,却又忍不住中伤她。
“你……”她气得浑身发软,单手拍打怀蕊的力度不由得加了加力。刚刚阖眼盹困的怀蕊又哇哇地哭起来。她疾忙将孩子揽在怀里,泪珠儿便直滚滚的下来了,滴在孩子的赭红襁褓上。
听到孩子又哭闹起来,他不由地又锁紧了眉头,加上在方凝蝶那儿又是一肚子的委屈,便又急吼吼地说道:“家不成家,夫妻不似夫妻,真不知道在这里能作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