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大的驿站怎么连个牌号不贴一个?还真是僻壤啊。”
范锡石刚刚送走前来拜会的宋凤兮,想着时间已经过了酉时,便想去寻吕公公一同用晚饭,可尴尬的是,因为有的房间没贴牌号,又加上房间实在太多,他竟然一时不找不到吕公公的房间,暗自抱怨起来。
对范锡石而言,若不是顾及吕公公与名门礼数,他真想与那宋家小姐好生秉烛夜谈一番。作为名门之后,范公子当然见过不少名门淑媛,大家闺秀,姿容俏丽、书画双绝皆有之,可如宋小姐这般天人之姿,还是让“见多识广”的范锡石心起惊叹,当然,除去容貌不言,宋凤兮不同于庆安城中小女子扭捏作态的飒爽大气,更是投了范锡石这个武人的脾气,真有相见恨晚之感。
“现在认识应该不会太晚吧?”
范锡石轻声嘀咕着,未发觉身后已有人至,被人一拍才发现是小李公公来了。
“范大人这是要寻吕公公用膳吧,陈兴正在给饭菜试毒,咱也正巧上来寻俩位大人。”
言罢,他便越过范锡石又走了两步,轻轻敲了下房门,低声道:“吕公公,到了膳时,宋家和太华剑阁的人已经候着了。”
范锡石闻听,才知道吕公公房间所在,也两步上前等在门前,房门没一会儿就开了,吕公公颤着身子笑呵呵地走了出来,小李公公赶忙上前搀扶。
范公子也上前礼,木盒竟毫无遮掩的放在床头的木架上,不觉一愣。
吕公公似是看出范锡石的疑虑,解释道:“范大人请放心,先咱一步到的凌州宋家一伙人已经都搬到一楼去了,此时这二楼之上,不过你我与两个奴才,屋内户牖紧闭,窗外重兵环伺,驿站内又只有一道楼梯可以上下,待会,咱们下楼于厅中设宴,这二楼便一个人都没有了,有人想要浑水摸鱼,在众目睽睽下潜入根本不可能,再加上有这九环锁,就更加万无一失。退一步说,如果在这番布置下,贼人都能潜入或闯入房间,取走木盒,那这木盒放在哪里又有什么所谓呢?”
范锡石暗暗点头,憬然道:“吕公公智珠在握,成事在胸,果然是技高人胆大。范某要多向您学习啊。”
胖公公呵呵一笑到了声不敢当,便拿出了九环锁,转身将门锁上。三人这才往一楼大厅而去。
再说此时一楼大厅,宋凤兮退去了白日的西北劲装,换上了会客的粉色襦裙,少了英姿却显柔媚,方叔站在她身后稍远处没有落座。在宋凤兮对面,便是依旧不修边幅的太华山剑阁弟子林苛,他显然已经等得没了耐心,一名中年剑客,用起着茧子的手一直把玩着驿站的粗瓷茶碗,无聊地反反复复,可就是没有先开口说话的意思。
天下乌鸦一般黑,玩剑的似乎更是如此,一个剑客如果性格不乖张怪异一点,言行不放浪形骸几分,都不好意思持剑闯荡江湖,说自己是名合格的剑客。更何况这位林苛还是来自南周剑道源宗——太华山剑阁。
说起林苛所在的太华山,以剑道专精。剑阁一气星河剑,遇山河处断山河,见蛟龙时斩蛟龙。于南北两朝虽素有威名,但声望于当世最盛。只因出了一位剑道绝才,天下剑甲柳云心。
初闻其名,让人觉是位妙龄侠女,柳叶腰身云作心,衣带飘飘语娉娉。可实际上,其人已是位年近耄耋的老翁。手中三尺青钢也有近三十几载未曾出鞘,然天下未有一人胆敢小觑之。更何况,除去柳云心不谈,太华剑阁也是后继有人,后进弟子黄绕江一剑开山,剑势直比柳云心,江湖人常其称“小剑甲”。
话归当下,吕公公与范锡石联袂而至,终于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吕公公面带笑容,加上胖嘟嘟的脸颊,看上去像个弥勒。
林苛与宋凤兮连起身相迎,宋小姐见一直不苟言笑的林苛也站了起来向吕公公行了一礼,心里不禁泛起戏谑。
“还以为是不食烟火的,原来只是嫌佛不够大啊。”
当然,不管心里如何想,脸上是不会有丝毫表现出来的。
宾主落座,交杯换盏,客套辞令一番下来,宋凤兮不愧是大家之女,谈吐风雅得当,介绍凌州风俗之余,还不忘隐晦地掺杂说些宋家的好话。再看林苛,虽也是有问必答,有酒必饮,但从不主动出言。与宋小姐形成鲜明对比。
本以为一场酒宴会如此往下,按部就班地平淡收场,谁料,一直不做声的林苛却不想如此默默结束。
“范公子,我素闻你是庆安武道天才,又出生武学世家,识闻见广,通晓百家之长。鄙人一介武夫,有一武学上的疑惑实在不得其解、不吐不快,还望范公子指教。”林苛毫无征兆地突然发问。
范锡石闻听是武学之事,虽觉在这种气氛下谈及此等事确实不妥,恐冷落了不懂武学的宋小姐和吕公公,但他仍郑重回道:
“林师兄于武道一途是范某的先行者,指教不敢当,师兄但问我定知无不言。”
“好!林某就想问范公子一件小事。一个只开了六窍的小卒单用木杖,能否在六十庭仗内击毙玄兵中境的大高手!”
林苛说的声音明明只是低沉,却在空荡的大厅里泛起了回音。此问一出,整个酒席顿时静的可怕,针落可闻。
酒桌上所有人都沉默了,没人敢回答他这个看似显而易见的问题。
三个月前,玄兵中境大高手,兵部右侍郎齐泰冲,上书谏告凌州刺史陈时行军政贪墨,卖官鬻爵,视军国如儿戏。被皇上严辞斥责:无据妄言封疆,挑拨君臣嫌隙,乱边军之士气,扰众将之忠心。
虽其心可诛,但念劳苦功高。罚庭仗六十,扣俸一年。
南周元徽十八年,玄兵中境大高手,兵部右侍郎齐泰冲,六十仗内被毙于宣化门下,享年五十又八。而当时的监刑官,正是这位笑容可掬的“弥勒”——吕公公。
生时持剑金戈铁马,走时身卧半块青石。一代高手,正三品大员杖竟毙于一无名小卒的木杖之下,可悲可叹更可恨,一时朝野上下内外群情激奋,矛头直指监刑官吕公公,誓要还齐大人一个郎朗公道。但不知为何,浩浩荡荡的反吕运动突然就偃旗息鼓了,再无半点动静。
此时再看,林苛的发问,显然就是冲着吕公公而来,正主就在席中,气氛极度紧张,范锡石,宋凤兮两人不知该说些什么,都偷偷瞥了一眼吕公公,吕公公原本肥嘟嘟的、时时挂着的笑脸,没了。
“这个,不好说。如果是不善肉身防御之法的武人,又加之年纪过大,毙于普通人之手也不是不可能。”范锡石轻声回到。
宋凤兮暗暗点头,范锡石的回答还是可以的,这样两头都有台阶下。
虽然台阶有了,但林苛可不想下。
“范公子的回答,林某不敢苟同。林某不才,自十岁习武,如今只是初入玄兵,主修杀伐之剑,不屑炼骨修皮的退守勾当。今日斗胆,请范公子选一位年轻力壮之人,林某愿受其两百仗,看他能不能将林某毙于这驻马驿。”
林苛字字斩钉截铁,范锡石已然无话可说。
“好了,既然范大人和这位太华高徒有武道上的问题需要探讨,咱家这个外行就不便打搅了,正好咱家一路旅途奔波也乏了,就先回房了。”
吕公公这招以退为进还是高明的,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缓解。范锡石起身想送,却被了吕公公回绝了,想想也是,吕公公虽然面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心里肯定快气炸了,这种时候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好的选择。
酒桌外,两个小公公也是通透明白人,这个时候迎上去,绝对没好果子吃,一准成为吕公公撒气的对象。就这样,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吕公公一人回到了房中。
酒席没了主角,自然也没有了继续下去的必要,林苛一抱拳直接离席而去。范锡石和宋凤兮又聊了两句也各自休息去了。
驻马驿的大厅里,又恢复安静,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翌日,晨光微露。
百汇粮行一行人已经整装待发,宋凤兮环视一周,心想着,今日便能回到凌州,将那个祸物如期送达,任务总算是完成了,不负爹爹的期望。
想到这,宋凤兮轻轻疏了口气。马鞭一扬,高声喊道。
“出发!”
“给我拦下他们。”
还没等百汇粮行的车马走出驻马驿大门,一声疾呼就喝住了他们,一群士兵迅速将他们团团围住。
宋凤兮和方叔调转马头一看,脸色铁青的范锡石正怒气冲冲向他们走来。
此时的范锡石与昨日的谦谦君子相较简直判若两人,宋凤兮甚至能清晰的看见他额头鼓起的青筋,一层淡淡的土黄之气缠绕在他的右臂上,好似一条黄龙,蓄势而出。眼中隐约可见青色火光闪烁,那幽幽的目光,似乎要照进人心。
方叔也是习武之人,一眼便知,这“黄龙”是由洞体境大成者蓄气而成,一拳下去休说杀人了,开金碎石都不在话下。虽说方叔也是玄兵高手,但面对范锡石这样的天才武者,武道大世家公子,知其手段必然极多,身旁又有不通武学的小姐需要保护,他不敢丝毫大意怠慢。虽不知道范锡石为何性情大变,甚至刀戈相向。但只要他欲制小姐不利,管你是谁的儿子,哪里的天骄,先斩下你的头颅再说。
“范世兄,你如此怒气冲冲所谓何事?”
别说,宋凤兮真算得上是女中豪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面对这样的阵仗,居然能面不改色,谈吐自如,真是厉害。
“这我也想问你啊,宋小姐。这么一大早,你们急匆匆的要去哪里啊?”
“家中有要事须尽早回去,没能向世兄辞行确实是凤兮失了礼数,好请世兄莫怪罪。”
“宋小姐,依我看,你家里事可没有这里的事大,你还是缓两天再回去吧。”
“范公子,我凌州宋家虽比不上你庆安范家权大势大,又有气龙宗师坐镇。但也绝不是任人拿捏的。你今日无故阻拦,重兵之下,凤兮虽知不敌,但身负家命实不敢违,只能以我女儿身,来试世兄男儿剑了。”
言罢,宋凤兮便抽出了一柄短匕,一幅视死如归的架势。
范锡石见宋凤兮真有搏命的架势,这才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吕公公,被人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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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马驿大厅内,坐着范锡石,林苛,宋凤兮,方叔和两个小公公。旁边站着王驿丞和三生小二等一干杂役,脸色没一个好看的。
林苛的脸色最难看,即使他打心底里想让吕公公死,但也绝不希望实在现在,因为昨晚的事,他的杀人动机最为明显,理所当然地成了头号嫌疑人,如果找不到真凶的话,很可能就要用他顶罪。
宋凤兮先开口问道:“世兄,到底是什么情况?这么严密的防卫,吕公公怎么会被杀呢?”
“这事我也想不通,今早小李公公去伺候吕公公净面,可怎么敲门都没人应,觉得事情不对就找到了我。我当是就感觉不对劲,这一路北上,吕公公每次都是按时起床,从无例外的。
我心知不能再犹豫,也不管太多,一拳就将门打破。屋内,吕公公躺倒在火炉旁,早就气绝而亡,我观他肤色青紫,似是被毒物致死。
最让我感到不解是,所有窗户都是从内部反锁的,门更是用九环锁锁的严严实实。我破门前观察过,门是完好无损的,屋内的各处窗户墙壁也没遭到破坏,那贼人是怎么进入,又是怎么离开的呢?”
“如果是毒杀,人其实可以不用进入房间,通过一些细小的不易发现的孔洞就可完成杀人。”方叔分析说。
“不,贼人一定进入了房间。因为他不仅杀了吕公公,还拿走了一个极重要的木盒,想要做到这一点必须进入房间。”范锡石质疑道。
“这样一来就好办了,搜,东西在谁那谁就是凶手了。”林苛连忙说道。
“这样也不行啊,先不说有没有栽赃嫁祸的可能,最关键的是,我只知道有这个盒子,至于盒子里有什么,连吕公公可能都不知道,这你让我怎么去搜?”范锡石又一次做出否定。
“禀报大人,从从柴房里发现一个可疑之人,还从他身上搜到了些东西。”
两个兵卒,压着一个小乞丐进入大厅,一堆破烂东西里,那个绣着百汇粮行字样的钱袋显得尤为扎眼。
沈凤来看着眼前这些人,暗道一声命苦。自己躲在柴房深处好久了,听到一阵嘈杂以为那些当兵的都走了,刚想露头探探风,没想到就被逮个正着,原本以为训斥一番,顶多打上几军棍也就完事了,没想到竟然被抓到了这里。
看着面前这些大人物,一个个都是要吃人的架势,沈凤来只能暗自庆幸,幸好自己留了个心眼,把那长剑和写给方抟的信都藏在了驿站外,不然被搜出来,自己这次就彻底完了。
相比这个瘦弱的小乞丐,绣着百汇粮行的钱袋似乎更能引起范锡石的注意。
“宋小姐,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范锡石隔空一抓,托起钱袋,盯着宋凤兮问道。
整个大厅的温度瞬间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