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不成熟的人都会犯错误,然后改正错误成长起来。他也犯了错误,但那里没有留给他悔改的道路。
徘徊之地。
这里是阳光无法彻底照亮的地方,在白天,浓重的湿雾如无脚幽灵披着白纱奔跑在坑洼泥水中,而在夜晚,它便成了黑暗魔物与邪灵的狂欢之地。
“啊--!”
“呜呜呜--”
“嘻嘻……”
浓郁如墨的漆黑中,有惊叫声从远方传来,有低低的啜泣一直跟在身后,有诡异的嬉笑附在耳畔。
黑雾中有一双金色冷酷的眼睛透了出来,它的主人显然未因邪灵侵扰而受到丝毫影响,雾气积成的水滴从鬓角的红发滴到颧骨上,再顺着他冰凉的脸颊流淌而下。
忽然间,不知哪里冒出一只白骨的手扣在夜行者的肩上轻轻一抓,同时用娇软的语气抱怨道:
“好饿呀……”
炽光理都没理,只是直直注视着前方,那双锐利的金色眼睛仿佛能刺穿四周皆相同的混沌黑雾,直达他要前往的目的所在。
然而行者的脚步却越发沉重,原本如疾风般的速度也渐渐慢下来,无边无际的沼泽湿气在深夜时分达到极致,不断侵蚀着火灵的身躯。
与此同时,那些潜伏的邪灵似乎也发觉了旅人的不支,越来越多的白骨手掌从雾中伸出来,去拉他的袖子、去拍他的肩膀、去扯他的衣摆。有时,那些手臂所属的狰狞而破碎的面容也会忽然闪现,再砰的化作黑雾。
“好饿呀……”
“好饿呀!”
男人的、女人的、小孩的、老人的声音在四下响起,他们窸窸窣窣、窃窃私语,都在说着同一句话:
“好饿呀!”
有一只湿冷的舌头舔了一下他露在外面的手指,又缩回黑暗。
炽光拖着那些撕扯他衣服的手,在沼泽中跋涉,有黑色的阴霾从那金色眼瞳中升起……
终于,再又走了数十步以后,红发男子忽然停住了,他微微摇晃,与后方拉拽的白骨抗衡,接着,“砰”一声,男子的身躯仰面倒在了沼泽之中。
“哈哈……”
“有吃的了!”
只是一瞬间,包裹着他的浓雾中忽然窜出无数可怖的东西,它们有人类的形状,可有的只有半边脑袋,有的缺了手腿,有的全身溃烂,但它们无一例外地都拥有牙齿--
附在炽光手边的邪灵急不可耐地扑咬下去,然而下一个瞬间,甚至其他魔物还来不及用利齿咬断男子的衣服之时,它就爆发出一声惨厉痛苦的尖叫。
“啊啊--!”
魔物扭曲着破碎不堪的脸,用白骨双手抠抓自己的嘴部,接着,他的头颅便莫名其妙地燃烧起来,在一瞬间化为灰烬。
聚集在到手美味旁的邪灵纷纷愣住,看着同伴倒下的白骨分崩离析,它们相互四顾--也只是片刻,下一刻,这群饿极的野兽再一次扑下--
这一次,数十声凄厉的尖叫如闪电般劈开浓雾,在广阔的沼泽回荡,甚至惊动了其他远处的邪灵。
一簇簇火焰焚尽白骨头颅,在黑夜里形成转瞬即逝的火焰之花,剩下的骨架如被踢倒的森白积木纷纷散落。
“呵呵……”有冷酷的笑声飘了出来。
躺在地面上的男子在颤动--他在嘲笑。
明白情况后,幸存的邪灵惊慌失措地跳开,再次化为一团飘动的黑雾,发出哀怨不甘而畏惧的叫声。
疲惫的行者虽在发笑,却依然闭着眼睛,他勾起一个冷酷而厌恶的笑,讥讽地开口:
“你们这群污秽之物,还敢食火灵的血肉?!”
此话一出,盘旋垂涎的邪灵开始恐惧地尖叫:
“火灵!”
“他是火灵!”
然后,惧怕变成得不到的怨恨,它们呲着牙,发出低低的咆哮,最后忿恨地散去。
躺在泥水中的火灵早已听不到外界的声响,而在他闭起的眼幕中,世界再一次明亮起来……
一年前,科帕萨王宫。
炽光站在三楼阳台上,茉莉和玫瑰的香气混合着钻入他的鼻翼,在正午温暖的阳光下,缠绕栏杆的爬山虎是一片生机翠绿。这个时间,他的公主……又要睡午觉了吧?
他的嘴角浮起一丝奇异的笑,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了。
他扫视着下方庭院的景象,东方的花室迎接每日的第一缕晨光,南翼的橡树林中有松鼠跳跃,那座花园迷宫,是他少有的喜爱之地,而在西侧的塔楼,是观看落日最好的去处。
啧啧,可惜了……
“炽光。”
正在他心中感慨之时,一个清澈而略带撒娇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打断了他。
炽光收回欣赏的目光,金色眼睛明显一暗,嘴角的笑容也发生微小变化。
还没等他说什么,那个声音又道:
“炽光,你帮我把那件七彩蛋糕裙放在小凳上好吗?我想下午穿那件。”
炽光展开笑容,唇却紧闭着,他从阳台转过身来,微微眯起金色的眼睛,对着躺在绣有繁花图案的薄被间的灰发公主说:
“你怎么不自己拿?明明离你更近啊。”
二十岁的公主却抿着笑摇头,灰色的头发在一堆彩色中倒也分明,“我懒嘛,你帮我拿一下。”
炽光压住心中的一丝不悦,踱着步慢慢走过去,他一边走一边想,罢了罢了,反正已是最后一天,最后一天!
这样想着,火灵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个真假难辨的笑容,他忽然靠近床畔,对着微微发愣的灰发公主弯下腰,然后伸出双手挠她的腰部:“懒懒懒,你就懒吧!以后我不管你怎么办?”
这时怕痒的公主早已咯咯地笑起来,灰色的眼睛也弯起来,她一边躲闪一边去捉炽光的手,边笑边说:“不要挠啦不要挠啦!炽光!”
炽光忽的停下,直起身,嘴角挂着淡笑,不过是逗逗她而已。“我给你拿衣服。”
打开衣柜,就像一个蠢货画家调的色彩图,大部分衣服都有两种以上的颜色,他找到那件七彩蛋糕裙,放在公主指定的软凳上。
“睡吧,公主。”
科帕萨的公主戈薇已经躺下了,她眨着灰色的眼睛,对自己的守护者火灵露出一个淡而甜的笑容:
“保护我,炽光。”
这是她每次睡觉前对炽光说的话。
“嗯。”守护者答应了一声,然后他转过身,就在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笑容全部消失了。
那一天夜晚,本来是人们谈笑休闲的时间。
四处都是火焰燃烧发出的噼啪声,人们惊慌的叫喊与哀哭,杀戮者的恶笑,魔物的嘶吼,房屋倒塌的巨响……
熊熊的烈火照亮了天幕,把有着钢铁螯肢的巨大魔物的黑影投到城堡的砖墙之上,也将鲜血烧尽。
在城墙和塔楼的连接处,灰发的公主焦急地呼唤着她的守护者:“炽光、炽光!快来保护我,我要救我的家人……”
她把双手放在嘴边呈喇叭状大声喊着,在浓烟中咳嗽,喊到嗓音都嘶哑起来。
然而火灵炽光只是慢慢从黑暗里走出来,罔顾周遭倾天一切,脸上挂着冰冷的笑容,他看到他的公主穿着那件七彩的裙子,因为她是灰色的公主啊,灰色的头发、灰色的眼睛,人们都嘲笑她灰色,她就用彩色来装扮自己,可又有什么用呢?
真是可笑。他不禁摇摇头。
炽光伸出右手,在他的手掌上方,浮现出一张虚幻的纸。
海戈薇认出那张纸是什么后,瘦弱的身体猛地僵住了,灰色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睁大,一点点充满了哀伤。
“公主,”炽光淡淡看着眼前这个他守护了多年的公主,没有一丝温情地开口,“事到如今,请答应。”
海戈薇把胶着在契约书上的目光移到红发男子身上,在四处激荡的气流中,他那亮丽的红发飞扬起来,如美丽燃烧的火焰,他金色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就如双月中的金月,然而此刻浓烟蔽天,她不能再仰头拿天上的金月来对比了。
她甚至没有问这一切是不是他做的,只是问:
“炽光,你是不是也很讨厌我?”
那一句话仿佛极其委屈,她的声音也低哑下来。
城墙忽然猛烈地晃动了一下,不能再等了!
他上前逼近灰发公主,将契约书狠狠置于她面前,冷声道:
“不要再磨蹭了!快点!”
这样的语气已近乎逼迫,公主竟似乎承受不了一般再一次睁大眼,双唇微微颤抖。
“原来你这么恨我吗?炽光?”她颤着沙哑的嗓音,眼中已蒙上泪水。
“快!”他一瞪眼,再一次催促,不耐烦地、着急地。
毁掉契约书,他要得到自由。他才不要做什么公主的守护者,天天听得一句“炽光保护我”,让他拿这个东西取那个东西,为了这一刻,他已经渴盼了六年、整整六年!
在那溢满哀伤的灰色眼睛里,他看到了自己的金色瞳孔,如最明亮……和最刺人的烈焰。
果然这次威慑起了作用,海戈薇似乎震了一下,两行泪水便从眼眶中流出,她又看了他一眼,用流泪的灰眼睛瞧他,然后沉默地轻轻挥手,契约便消除了,那一刻,炽光感到心都停跳了般,他的右手狠狠一抓,随着那一抓握,禁锢他自由的契约书呼地被烈焰吞噬,火灵舒展开双臂,对着星火苍穹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然而下一刻,灰色公主微弱的声音从万般纷杂中传来:
“炽光,救救我……”
那是哀求的声音。
炽光停下笑,低下头来看她,无动于衷。
就在那时,空中忽然窜来一只巨型蜘蛛的利刃,准确无误地刺穿灰发公主的身躯,公主表情一僵,两道泪痕闪着火光,鲜血从干枯的唇角喷涌出来,下一瞬,钢铁肢体挑起海戈薇一甩,他只听到“啊……”的一声痛呼,那个穿着七彩蛋糕裙的灰色公主就不见了。
炽光愣了一下,似乎未想到一切如此迅速,但他只是转过身,对着身后空荡荡的废墟轻声说:
“再见了,我的公主。”
然后,有着燃烧火焰般头发的男子勾起笑容,离开了正在崩塌的城墙,以及血火交织的主城,走向他自由的新生活。
炽光睁开眼睛,感觉全身冰冷,他知道自己躺在徘徊之地的泥沼里,而不是在开着茉莉玫瑰的阳台、不是那个永远失去她的城墙,也不在自由快乐的世界。
过往一切历历在目,他甚至分不清自己的立场,有时完全是他的想法,有时会想到她在想什么,或许是因为过去有太多的时间重复这一段回忆,他不时猜测她的心情,最终渐渐融合入记忆之中。
手指寸寸收紧,将一滩烂泥捏在手心,火灵爬了起来,继续向他目标的方向行走。
而这漆黑的夜里,往事又钻入脑海,如一场不愿被埋没的戏剧再一次上演……
科帕萨主城陷落,而在周围城市与村庄中,有人开始逃跑,前往临近的碧色城或南下寻找其他安全之地,剩下的人继续过去的生活--他们不知情,不知其中有来自北方巴达尚赫的邪恶精灵军团,以为是火元尊主的夺权之争,而主城的权利更替和他们无关,最后他们错了,但那是以后的事情。
那天夜晚,当王宫燃起的火焰照亮整个科帕萨时,第一次嗅到自由气息的火灵一路奔跑,在科帕萨西方的幻月林地追逐风和山狸、烧掉白桦树的叶子和蓝山雀的羽毛并为此开怀大笑,林中的灵兽害怕这个火一样的男人,躲在洞穴中呜咽。
他在空地中嗅着属于自由旷野的神秘的气息,枕着胳膊看天上灿烂的星辰,把流淌血泪的主城抛弃身后。
他看金月与银月,那一天它们正好同时出现,交相辉映,千百年来它们一直如此照耀,以及那条如绡纱般的光带--那是第三个月亮白月破碎留下的遗骸。他一直呆到黎明,在最高的杉木之巅观看太阳升起。
他现在只能形容当时的感觉:自由至极、畅快淋漓、傲慢狂妄。
然而如今他体会不到,而他唯一所能感到的,只有苦涩,如同湿冷的毒液侵蚀骨血。
第二天,他来到幻月林地最近的金榛果小镇,发现自己没有钱币购买食物,于是他想起自己戴着的金项链,那是灰色公主请最好的工匠特意打造的礼物,在他十六岁的“生日”送给他,而项链的挂坠,是由稀有的血琥珀镶嵌而成的火焰图案,纪念他是从烈火中诞生的火之灵。
他厌恶地皱眉,毫不犹豫地扯断枷锁,并用它换取了一袋通用货币。
而那袋钱币只够他好吃好玩了两天,于是他再次跑到林地,席地而睡,烧鸡为食。
十天以后,可能是他走得太靠北了,居然走到了王宫附近的密林。在那块最大最光滑的圆石上,戈薇最喜欢坐在上面钓鱼,她会戴着一顶蓝色和粉色蔷薇花团的草帽,穿上浅色碎花的长裙,她习惯用自己收集的小东西做诱饵,从矮灌木叶上揪下来的绿毛虫、餐桌上留下的面包碎屑和豆饼、和厨房师傅讨要的碎米骨头。
而她做所有这一切事情的时候,他都在她身边。
如今这里静静悄悄,明亮的阳光依旧如往日般从枫树的叶子间漏下光圈,清澈的溪水下依旧有各种颜色和大小的鱼儿机灵地游蹿。
但这里再也不会有人来了,或者说,再也没有一个带着大草帽的灰发公主和她的守护者坐在这里了。
在那荡漾的水波中,他仿佛看到了她的笑脸,当她钓到一只小水果鱼时,弯起的灰眼睛有时也会发光,犹如明月,而在轻柔寂静的风里,仿佛传来她清澈的笑声,那是鱼儿甩着尾巴将水溅到她的脸颊上。
他立刻离开了那个地方,并且在心底决定再不踏足。
又过了几天,他已经不记得了。他记得的,是林地的夜晚,风静静吹着他的头发,飞鸟扑朔翅膀,昆虫鸣唱,他坐在一块孤立的岩石上。
然后他抬起头,再一次仰望漫天星辰,当他的目光注视着白月的光带时,他听到了她的声音。
“你看,炽光。”公主用手指着夜空对他说。
“好漂亮……那是什么?”
“几百年前,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魔法的,而且呀,晚上的天空中有三个月亮……”
“现在我只看到了两个。”
“你听我讲嘛,炽光,打断别人的话是不礼貌的。”
“哦,好。”
“以前是有三个月亮的,人们给它们分别起名为金月、银月、白月。后来有一天,白月忽然碎裂了,并且在天空中留下了一条光带,也是自从那一天起,世界上有了魔法,书上把那天称为“魔月灾变”。”
那是他刚刚拥有肉体的时候……她给他讲了那么多关于这个世界在他出生之前的故事。
双月之下,火发男人孤傲地仰着头,月光映入他金色桀骜的眼里,隐隐照亮晶莹的水泽。
“你看,炽光。”
他看到了,她已伸了白嫩如莲的手为他指着,他怎会看不到呢?
太阳还没升起来的时候,他便离开了科帕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