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务活动已毕,老哥刘启设宴款待弟弟刘武,老娘出席,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而窦婴,既是太后办公室主任(詹事),又是窦太后的侄儿,刘启、刘武哥俩的表亲,于是应邀参加宴会。
宴会的气氛温馨和谐,看着刘启、刘武哥俩好,老娘窦太后心情更佳,大家拉着家常喝着酒,都喝多了。刘启于是在宴会中表态,我死之后,一定把皇帝之位传给弟弟刘武。
这决不是刘启深思熟虑的想法,他突然说出这种无厘头的话来,我认为有两种可能。
一是酒后胡言。喝高了的人往往不能理性思考,胡乱拍板表态,信口开河。我就常常犯这种低级错误,明明是别人请客,喝多了酒的我却抢着买单,每每醒来后便后悔不迭,悲夫。
二是刘启在开空头支票,他想哄老娘高兴。自己青春年少,将来谁比谁活得长还很难说;而且酒后说话,本就是随口一说,谁能较真?
刘武对老哥酒后的表态虽然不敢完全相信,心中却升起希望的肥皂泡,充满惊喜。
老娘看着两个儿子兄弟情深,想着自己居然有可能两个儿子都当皇帝,更是心中大喜。
只有在旁边列席宴会、参与服务的窦婴横空出世,打了个响亮的横炮。
窦婴起立离座,端着杯子告诉刘启,汉朝开山老祖,你爷爷刘邦立下规矩,皇权的交接,老子给儿子可以,老哥给老弟不可以。刘启说错了话,罚酒!
刘启经窦婴一盆凉水,也是自感失言,于是就坡下驴,自罚一杯。
大家继续喝酒言欢,此节看来一笔带过。
其实未必。此事过后,刘武深恨窦婴不说,就是窦太后,也对这个多管闲事的侄儿极不待见,于是,找个由头免了窦婴的詹事职务,甚至,剥夺了他出入宫庭的资格(太后除婴门籍)。
倒是刘启,认为窦婴坚持原则,见事分明,忠心耿耿,对他另眼相看。
所以,现下无职无级的窦婴被皇帝刘启特别点名,邀请参加讨论。
窦婴的反对票到底不能左右局面,于是晁错的削藩建议得以顺利通过。
固然通过,但晁错对不同政见者窦婴表示出不加掩饰的憎恶。
他成功地把政见分歧转变成个人恩怨。
晁错之错(六)
既然大家的意见统一,对削藩的目标和方法也已明确了,那就着手实施。
晁错按照“拣软的捏”的吃柿子原则,先从削减小国入手。
第一个对付的是楚国(首府彭城,今江苏省徐州市)。晁错弹劾,楚王刘戊在太皇太后守丧期间夜不归宿,乱搞男女关系(私奸服舍)。他建议,将楚王刘戊斩首。
刘启批示,死罪太夸张了,宽大处理,就削去楚国的东海郡(山东省郯城县)吧。
刘启和晁错一唱一和,对答如流,配合默契,显然曾经彩排,对口相声说的不错。
接下来是赵国。晁错弹劾,赵王刘遂在前年(前156年)曾经犯错(到底是啥错,书上没有记载)。刘启批示,削去赵国的常山郡(今河北省正定县)。
第三是胶西国。晁错弹劾,胶西王刘卬私卖官爵、作奸犯科。刘启批示,削去胶西国六个县。
故事已经展开,情节已无悬念。现在所有的封国都知道中央想干什么,甚至能够推算出刘启、晁错将要对付的下一个目标。
不错,正是长期在家卖老装病的吴王刘濞。
刘濞已经六十二岁了,但精神依旧极好,记忆力也未衰退。当年,刘濞的叔父刘邦授他为吴王,并拍着他的后背告诫他决不可造反的场景时时会在刘濞眼前浮现。
现在,高祖刘邦已死去四十一年,刘濞当年被刘邦拍过的后背已经微驼。刘濞认为,自己对刘邦作出的不造反的承诺已过了保质期。
前些日子,刘濞在儿子刚被刘启打死那会儿,就动过造反念头,并着手准备,现在,摆明了中央政府将削减他的封地,他害怕,削地之后,杀他儿子的凶手刘启可能会对他采取更严厉的行动。
刘濞决定争取主动,他重操旧业,再续前缘,紧锣密鼓地筹备造反。
通过对形势的分析,刘濞认为,现在造反的时机比前些年更加成熟,那时如果造反,他有可能陷入孤军作战的危险境地,而这一次,刘启和他的智囊晁错,向他提供了众多的盟友。
刘濞先派出使节秘密出使胶西国,游说刘卬。刘卬刚被削了六个县,正自个郁闷着,在吴使的一番鼓动下,同意加入造反联盟。
刘濞和刘卬联手,分头秘密串联,拉人入伙,此项工作进展顺利,已经被中央政府“修理”的楚国、赵国以及即将被中央政府修理的胶东国、淄川国、济南国、齐国、济北国等封国纷纷表态,愿意响应。
在中央政府,毫无警觉的晁错依旧按步骤推进他的削藩计划。
他弹劾吴王刘濞有罪,刘启下令,收回会稽(江苏省苏州市)、鄣郡(浙江省安吉县)两郡。
准备捏柿子的手这次捏到了榴莲,大变就此爆发。
诏书到达吴国之日,吴王刘濞立即在吴国掀起血雨腥风,他把中央政府任命到吴国的高级干部全部处死(诛汉吏两千石以下)。就此宣布叛乱。
按照约定,胶西、胶东国、淄川国、济南国、楚国、赵国全部发动。
有一个小变故,原先表态要参与造反的齐王刘将闾(前164年,文帝瓜分齐为六国,这个刘将闾,是刘襄的弟弟,被封齐王)突然转变立场,决定效忠中央政府;而另一个在造反协议上签字的济北王刘志,因为控制不住局面,反被部下劫持软禁,济北国也没能参与造反。
因为共有七个封国联手发动,所以,对此次规模浩大的造反行动,史称“七国之乱”。
晁错之错(七)
所谓“七国之乱”,听起来反方阵营出场人物众多,场面庞大,其实倒也未必。
好比大家一起合伙投资做生意,固然参与投资的股东众多,但大多数底子薄、本钱小,真正准备充分、本钱充足、能够撑起场面的,还得算是刘濞领导下的吴国。
刘濞发兵造反之初,曾经在国内作了一次极为煽情的战前动员:老汉我已经六十二岁了,现在要亲自带领兄弟们上战场厮杀;我的小儿子不过十四岁,也将身先士卒、投入战争。我命令,我吴国,从十四岁到六十二岁的男子,全部投入战场,不胜不归。
于是,吴国精壮人丁倾国而出。据统计,刘濞投入造反的总兵力达到二十多万。
吴国叛军从吴国首府广陵(今江苏省扬州市)出发,向西北渡过淮河,在淮河西岸,他们和楚王刘戊率领的十万楚国叛军胜利会师,现在,七国之乱的主力——吴楚联军,共计三十万人集结完毕,浩浩荡荡向西进发,目的地:汉帝国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
在造反的途中,有一个据点他们绕不过去——梁国。
梁国国王就是前文提到的,刘启的亲弟弟刘武。
刘武是坚定的保皇派。
站在刘武的角度,很好理解他为何没加入叛军阵营。一来刘启是亲哥哥,削藩绝不会削到自己头上;二来刘武还惦记着前些时日刘启酒后的交班承诺,自己还有接任皇帝的可能,前途远大,怎会跟着刘濞、刘戊等狗急跳墙的,没前途的家伙们瞎搅和?
固然,从后期的表现来看,刘武也是个比较扯淡的人,但必须承认,在平定“七国之乱”中,他居功至伟,是二号功臣。
吴楚联军一进入梁国境内,刘武就在棘壁(河南省永城县西北)组织截击。但没拦住,准备得很不充分的梁国部队一战即溃,被叛军击斩一万余人。
吴楚联军乘胜前进,在梁国国都睢阳(今河南省商丘县)外围突破了刘武的第二道防线。
这次刘武败得更惨,他的部队被打乱了阵形,无法集结。好在残兵败将们对地头还是很熟,大家一股脑全逃进了睢阳城里,刘武紧闭睢阳城门,再也不敢出城和叛军对攻。
睢阳守城战役打响。
在九百一十一年后(公元756年),还将有一个传奇人物据守睢阳。他凭借过人的才智、勇气和毅力,以区区数千人的守军,对抗叛军数十万,死守孤城近一年,凡四百余战,斩敌将三百,敌兵十二万。
最终,食尽,无援,城破,这人咬牙切齿、痛呼杀贼,最终英勇就义。
这个人,名叫张巡。
又五百余年后,有一个叫文天祥的人写下了一首被誉为千古绝唱的诗篇《正气歌》,其中一句:为张睢阳齿。
睢阳,是一个值得记住的、神奇的城。
刘武现在据守睢阳,感到压力巨大,他向他的老哥,皇帝刘启告急求援。
刘启也正焦头烂额。
削藩,是自己走上皇帝岗位以来实施的重要国策。
这下好,终于削得天下一团糟。
这时,他突然想起当初晁错大力怂恿自己推行削藩政策时说的一句话: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反迟,祸大。
看来,晁智囊对封国造反是有预见的,那么,他一定有对付封国造反的预案。
于是,刘启紧急召来晁老师请教。
面对刘启热切的眼光,晁错出了他这辈子最馊的、也是最终导致自己送命的一个主意。
晁错之错(八)
对于封国突然叛乱,晁错也大感意外,他拿不出像样的主意。
然而智囊晁先生是不会交白卷的,面对刘启的咨询,晁错开始胡言乱语,信口开河。
晁错的建议是:请刘启向他的英雄爷爷刘邦学习,御驾亲征,上前线和叛军玩命,请皇帝放心,后方有我。
过了一会儿,晁错又冒出新的想法,建议把徐县(江苏省泗洪县)和僮县(安徽省泗县)等地盘划给吴国。
这等于是向叛军低头,藩是不敢削了,不仅不削,还割让土地,请求吴国罢兵。
晁错忽而要战,忽而要和,出的主意颠三倒四,自相矛盾。
更要命的是,他在第一条建议中,竟把领导刘启置于危险的前线,自己却摆在安全的后方。
对于晁错这种人,生活中其实并不少见,没事时气壮山河,敢于找事,真正惹出了麻烦,对不起,你们先上,我先闪人。
看着晁错的表演,我可以体会刘启心里的感受——拔凉拔凉的。
他对晁错的感情由失望到怨恨。悔不该受了晁错煽动,大刀阔斧地削藩,惹出了大麻烦却只能自己应对。
按说,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晁错应该低调,集中精力,冷静分析局势,拿出对策,重新争取刘启信任,和刘启共克时艰。
比较离谱的是,晁错现在像打了鸡血,表现的极其反常。
他突然认为吴国的叛乱或许不是坏事,起码给他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机会——铲除异己的机会。
晁错最厌恶的人是袁盎。
固然在司马迁先生的《史记》和班固先生的《汉书》中,都把袁盎和晁错安排在一起——他们共用一篇传记,但比较黑色幽默的是,这两人却是不折不扣的仇敌,不共戴天。
这对难兄难弟到底为啥事结了梁子,书上没有记载。书上记载得很清楚的是,这两人绝不在一起出现。只要是袁盎出现的场合,晁错一定回避,反之,晁错只要出现,袁盎也绝不露脸。
世界固然很大,却同时容不下袁盎和晁错。
当晁错深得刘启信任、官运亨通时,袁盎却一直在走背运。
当年,刘恒看穿了袁盎的伪善,就把袁盎调离中央,外放到齐国为相,稍后又调到吴国为相。
在吴国,袁盎倒和吴王刘濞相处甚欢,刘濞喜欢笼络人才,他经常赏赐财物给袁盎。
这下被升任御史大夫的晁错抓住了小辫子。晁错上疏皇帝刘启,袁盎作为中央委派的官员,却和封国国王勾搭,私自收受刘濞赠送的礼金财物,按律应当治罪。
刘启对晁错言听计从,随即严厉处理袁盎,将他的官职一捋到底,贬为平头老百姓(庶人)。
袁盎,辛辛苦苦几十年,一步回到解放前。
晁错大人,袁盎已经被修理得够惨,对这个结果,您还满意吗?
晁错显然并不满意,晁错的目标是——没有袁盎,他要把袁盎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去。
现在,吴国刘濞造反,很好很好。晁错认为干掉袁盎的机会来了。
他召集辖下的监察官员开会,在会上发表观点:袁盎大肆收受刘濞的财物,蒙蔽皇帝,现在刘濞造反,我断定,袁盎是同谋,必须严肃处理。
不幸的是,会议的内容泄露,传到了袁盎耳中。
袁盎也是背后阴人的高手,他知道,晁错将自己的经济问题转化为政治问题,他即将动用司法程序,堂而皇之地置自己于死地。
必须反击。现在,唯一能够反制晁错、拯救自己的只有皇帝刘启。
遗憾的是,作为庶民的袁盎已经没资格面见皇帝了。
袁盎决定找一个人向皇帝陈述自己的意见。
这个人,必须深得皇帝信任,最重要的是,他得是晁错的对头。
这个人,呼之欲出,不错,正是窦婴。
晁错之错(九)
窦婴和晁错性格不合、政见不同、曾经翻脸。
袁盎连夜跑到窦婴府上:奸人晁错公报私仇,诬陷我是叛贼同伙,要把我赶尽杀绝,老兄,这次你一定要帮帮我。
在钱锺书先生小说《围城》中,赵辛楣自作聪明地认为自己和方鸿渐爱上了同一个女人,情系一处,于是天才地发明了一个半吊子称谓,他呼方鸿渐为“同情兄”。
现在,窦婴和袁盎共同深恨晁错,倒可相互称为“同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