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一下田蚡和窦婴。于公,两人虽然职级高低不同,但都是政府公务人员;于私,两人都是国戚,都比刘彻高一辈,辈分对等,但田蚡在窦婴面前却谦卑得十分夸张。
具体表现是,在公众场合,田蚡经常给窦婴行晚辈见长辈的跪拜大礼。搞得很多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在田蚡的背后打听:这孙子是干吗的?
随着王娡当上皇后、当上皇太后,田蚡官位日盛,也被封侯,俨然一颗冉冉升起的政坛新星,于是他再不对窦婴伏低做小,自立门户。
告别了装孙子的田蚡开始养孙子,在政府中有一批马仔跟班。
现在,田蚡看上了宰相宝座,他踌躇满志,热血沸腾,要动用一切关系和曾经的老领导、现在的竞争对手窦婴PK一把。
这时,有个人在田蚡的兴头上浇了一盆凉水。
出场的这个人叫籍福,现在的身份是田蚡的家臣门客,十足的小人物,在司马迁先生的记述里,他出场不过数次,但每一次都显示出他敏锐的洞察力和对事件的分析掌控能力,令人印象深刻,足以证明“小人物有大智慧”。
籍福劝田蚡打消和窦婴争夺宰相的念头,理由有二:一是窦婴功劳大、资格老、名头响,以你现在的资历本钱实在没法跟他相比,硬要争夺,难免灰头土脸;二是退一步海阔天空,窦婴如果当上宰相,那他现在的帝国国防部长(太尉)岗位自然会空出来,非你莫属,这岗位有实权、有地位,并不比宰相差。
籍福提出更高明的建议:放出风去,推荐窦婴为宰相,这样,你既当上太尉、又有让贤的好名声,还卖了人情给窦婴,一石三鸟,十分划算。
一切如同籍福的算计,稍后,汉帝国做重大人事调整如下:窦婴接替卫绾担任宰相,田蚡接替窦婴担任太尉。
需要说明的是:窦婴和田蚡除了都是外戚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儒家学说的忠实支持者。
儒道之争(七)
皇帝刘彻和宰相窦婴、太尉田蚡都喜欢儒家学说,很有共同语言。
新决策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提拔重用儒家学派的知识分子。
在窦婴和田蚡的举荐下,刘彻先后提拔两个儒生进入政府高层任职,分别是代郡(河北省蔚县)人赵绾和兰陵(山东省苍山县)人王臧。
其中,赵绾担任最高监察长(御史大夫),这个岗位和丞相、太尉并称“三公”,是政府中最尊显的官职。
王臧稍微差一点儿,官拜宫廷警备司令(郎中令),位列“九卿”。让我们回忆一下,当年吕雉掌权的时候,陈平和吕产都干过郎中令,这岗位离天子最近,手握兵权,相当关键。
赵绾和王臧,因为专业对口、名头最响,被刘彻破格提拔,可谓平步青云。这两位新贵共同的特点是历史清白,都是当世公认的儒家学派的顶尖学者;履历单纯,没有从政的经验。
我以为,刘彻这种提拔干部的方式十分草率,和当下某些用人单位选才用人“唯学历论”,连聘请门卫都要求必须得是大学生,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像赵绾和王臧这种“坐火箭”上位的干部,最大的优点是有激情、想干事,最大的不足是官场经验和社会阅历不足,不会干事;结果往往会坏了自己的事。
来看看这两位兄台的具体表现。
充满激情的赵绾和王臧一上岗,就兴冲冲联名向刘彻提出建议:当下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修建帝国大礼堂(明堂)。
照赵绾和王臧的说法,所要修建的这座帝国大礼堂是帝国举行朝会、祭祀等典礼,皇帝接受各封国国君朝觐的专用场所,这场所一要气派,二要规范,要按照“周礼”所记载下来的古制修建,这建筑的正规名字就叫“明堂”。
他们认为,“明堂”能否修好用好,甚至关系着帝国的兴衰成败,是天大的事。
至于这么严重吗?
原来,根据儒家学派的理论,治国的第一要务是“正名”(子曰:必也正名乎!),所谓“正名”,就是建立一个讲秩序的社会,明确尊卑贵贱,大家各尽本分,各安其位,于是天下自然太平。
而“明堂”就是展示帝王的尊荣权威、宣明政教的重要场所。
我认为,赵绾和王臧搞的这个“明堂”,多少有点“面子工程”兼“形式主义”。
建议提出后,大孩子、小皇帝刘彻欣然采纳。他是天生的大手笔,认为现在帝国国库充足,正好讲一下排场。
然而,刘彻的奶奶窦太皇太后对这个明堂十分不满。一是她本就厌恶儒家的繁文缛节。另外,回想当初,自己的皇帝老公刘恒想要修一个露台,一算账,需要大约十户中等人家的财产,害怕劳民伤财,只得作罢。
正是几代皇帝省吃俭用、清静无为,才造就了今天的富贵盛世。
而现在,刘彻一上台就大兴土木,这是什么作风?这是“崽卖爷田不心疼”的作风。
窦老太认定,好好的皇帝,都是让赵绾和王臧一干无良小人带上了邪路,幸好自己还在,而且还能控制住局面。
放 纵(上)
我认为,此时的窦老太已对赵绾和王臧动了杀机。
杀机却没有转化为杀戮行动,窦老太把怒火压在心底,并没立即发作。
这事虽然反常,却不奇怪。
赵绾和王臧这两位坐直升飞机上台的仁兄虽然根基不深,但毕竟是在高层领导干部的岗位上,即使尊贵如太皇太后,要致他们于死地,也要有个更能拿得出台面、响当当的理由。
处理脸上的青春痘比处理屁股上的火疖子要费事得多。
大汉帝国还是要讲法制的。
窦老太认为这也不难,在暗中她布置亲信密切关注赵绾和王臧的动态,顺便搜集他们不法的证据。
窦老太已经很老了,漫长的人生和丰富的阅历使她对生命有了新的感悟——活着就是等待。
她坚信,赵绾和王臧这两个不知深浅、不知死活的楞头青不会让她等太多时日。
赵绾和王臧毫无觉察,继续表演。
数月之后,他们向刘彻贡献了一个自以为高明的大胆建议:皇帝已经成年,对国家大事应当自己拿主意,没必要再让太皇太后脂手画脚,因此,以后但凡大的决策,不必再向窦太皇太后请示(毋奏事东宫)。
这建议看似有理,实际昏馈,他们没有认清当前的局势,没掂清自己的斤两。
得到消息的窦老太怒不可遏,感到忍无可忍。而且,现在她也无须再忍——她拿到了足以致赵绾、王臧死地的犯罪证据。
窦老太要干掉赵绾、王臧,本来是政治问题,可她剑走偏锋,最终拿下赵绾、王臧的理由,却是经济问题。
经窦老太查实,赵绾、王臧二人上任不久就大搞权力寻租,权钱交易,通过不法手段获取巨大利益。
赵绾、王臧由平民骤然爬上高位,向大家充分展示出他们贪婪、愚蠢的猴子屁股。
此时,窦老太板着老脸,把整理得结结实实的赵绾、王臧以权谋私的不法证据扔在孙子刘彻面前——你所谓的儒家精英,你选拔的高级官员,不过是这等货色。
面对面色铁青、表情冷峻的祖母,刘彻惊恐万分;面对如山铁证,他也无言以对。
拿回发球权的窦老太乘势而为、攻势犀利:将赵绾、王臧逮捕下狱,交付审判。这一次赵绾、王臧总算认清了形势,他们在狱中双双自杀;对赵绾、王臧提议建造的明堂到此为止,他们在政府中做的一切统统废止;对赵绾、王臧的推荐人、推崇儒家的丞相窦婴、太尉田蚡,追究其连带责任,双双免除职务,清理出中央。
奶奶的凌厉手段,让一度在云中漫步、试图呼风唤雨的孙子重新回到了现实,刘彻现在搞清楚了两件事:一、姜还是老的辣;二、这个帝国真正做主的还是自己的奶奶。
放 纵(下)
事业遇挫的年轻君主刘彻,婚姻生活也走入低谷。
刘彻现在的妻子、帝国的皇后是他的表妹,成语典故“金屋藏娇”的女主角阿娇。
刘彻小时对姑妈刘嫖做出“金屋藏娇”的承诺已经足额兑现,他却越来越厌恶这场十几年前就设定好的程序、这桩没有爱情、只有利益的政治婚姻。
这事归根结底要怪阿娇的老妈,被称为“窦太主”的馆陶公主刘嫖。
这个精明的女人在刘彻当皇帝这件事上出过大力,这是刘嫖一生中最成功的投资。
有一首励志歌的歌词是:“世间自有公道,付出总有回报”。现在,刘嫖认为是获取回报的时候了。
可是,刘嫖把刘彻当成了银行的自动柜员机,她提取回报的次数太过频繁,每次提取的价码又太高,时间一长,这个欲望无限的女人令她的皇帝女婿感到不胜其烦。
有一个词叫“爱屋及乌”,刘彻反向操作,在厌恶刘嫖的同时,也越看刘嫖的女儿阿娇越不顺眼。
阿娇也有阿娇的毛病。
作为皇亲、富N代的阿娇,从小娇生惯养,傲慢无礼,现在她把不良作派带入宫中,仗着老娘是刘嫖,对皇帝老公大发小姐脾气,小两口经常红脸吵架。
读书至此,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无论是历史或是小说,娶了表妹或者企图娶表妹的似乎大多结局不好,比如陆游、唐婉,又比如宝哥哥、林妹妹。
诸事不顺的刘彻即将跟刘嫖、陈阿娇这对宝贝母女翻脸,有一个人看出苗头,她就是刘彻的老娘,现在的皇太后王娡。
王娡这人我们应该很熟悉了,她以二婚之身混入宫中,并为刘启生下一子,在宫中拉拢刘嫖,打击栗姬、刘荣,一步步把儿子刘彻送上皇帝宝座,一句话,她是宫庭斗争乃至政治斗争中的绝顶高手。
王娡找儿子进行了一次语重心长的谈话。
你娃儿刚当上皇帝,根基还不稳,前几天你搞什么“明堂”,已然得罪了你奶奶,现在又要收拾你姑姑刘嫖,这必将彻底激怒太皇太后,你这么搞法,必将引发可怕的剧变。
刘彻顿时惊觉,擦着头上的冷汗虚心向老娘请教何解。
王娡对这事显然深思熟虑,她给出的主意可归纳为一个字:哄。
她看着面容依然稚嫩的儿子,微微一笑:女人总是要哄的,只要你能哄得刘嫖和阿娇母女开心,一切矛盾自然解决。
我以为,以王娡的智慧,她还应当送给刘彻一个字—— “等”。只要等到你的奶奶太皇太后荣登极乐世界,你娃儿自然出头,到时尽可随心所欲。
此后,幡然醒悟的刘彻更加迎合姑妈刘嫖,忍让皇后阿娇。
此后,刘彻显得不再关心国务,他放弃推行新政,开始了一段恣意放纵的时光。
刘彻现在最爱干的事情是私自出游。既是私自出游,自然不能打皇帝旗号,他命令身边侍卫喊自己为“平阳侯”。介绍一下,他冒充的这个 “平阳侯”,姓曹名寿,是曹参的曾孙,娶的是刘彻的同胞姐姐平阳公主,也就是说,他是刘彻的姐夫。
私自出游的刘彻体察民情、访贫问苦的事情一点儿没干,扰民、祸害乡亲的事情却层出不穷。
好在乡亲们的诅咒谩骂都由自己的倒霉姐夫曹寿去背,与自己毫不相干。
比较刺激的一次是,某日刘彻乘夜色离开长安,天明时抵达终南山(秦岭山脉),开始围猎野兽,他和侍卫们纵马在农民的菜地里狂奔践踏,闻声而出的老乡们指着刘彻的鼻子高声咒骂,骂得不堪入耳,刘彻玩得刺激过瘾,看农夫骂人也颇觉新鲜有趣,居然并不动怒。
稍后,此事惊动了户县、杜县两县县长,他们联合办公,派出武装部队将刘彻一行尽数围住,准备好好将这群恶少教训一番,被逼无奈的刘彻只得亮出皇帝信物,公开身份才得以灰头土脸的脱身。
另有一次,刘彻一行居然从长安跑到柏谷(河南省灵宝县),到柏谷时已是深夜,大家兴冲冲去投客栈,大呼小叫地喊客栈老板出来倒水。被搅了清梦的老板正在烦恼,回答得干脆利落、掷地有声:老子没水,正要尿,你们要不要喝一壶(无浆,正有溺耳)!
安顿刘彻等人住下,这老板越想越觉得不对:这一帮人衣着华丽,半夜外行,一定非奸即盗。于是,他纠结全镇恶少准备趁夜色向刘彻一行发动攻击,来一个黑吃黑。
这客栈老板显然是个不怕闹事的。
好在他有个怕闹事的老婆。老板娘看刘彻器宇不凡,觉得此人不同寻常,于是找借口把老公灌醉放倒,化解掉这场火并。之后,老板娘索性好人做到底,又杀鸡做菜,请刘彻及随从喝酒宵夜。
数天后,刘彻回到长安,亲自召见这位有眼光的老板娘,赏赐她黄金千斤,并任命她那个当客栈老板的丈夫担任皇家禁卫军军官(羽林郎)。
明朝人金圣叹评《水浒传》,说《水浒传》里的好汉大多是粗货,但每个人的粗鲁表现出不同人的性格特征:鲁达粗鲁是性急,史进粗鲁是少年任气,李逵粗鲁是蛮,武松粗鲁是豪杰不受羁绊,阮小七粗鲁是悲愤无处说,焦挺粗鲁是气质不好。
我认为,刘彻的放纵体现了这个年轻帝王对巨大抱负无从施展的郁闷;刘彻的放纵是这个充满朝气的少年无尽想象力、旺盛生命力的尽情宣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