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陈午怕得十分过分,除了一切事情完全听由老婆作主,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是,他居然容忍老婆在自己眼皮底下养了个面首,这人是家里的小厮,名叫董偃。
董偃原本是珠宝贩子的孩子,十三岁时,随着母亲进入堂邑侯府推销珠宝,偶尔被刘嫖看见,觉得这孩子唇红齿白,十分可爱,于是将他留在府中,当作子侄,加意培养。
时光推移,董偃渐渐长大,由靓仔变成了帅哥,要命的是,收养他的刘嫖人老心未老,于是——啥都不说了。
老女人刘嫖对小白脸董偃好得无以复加,为了董偃能打入上层社交圈,给他大把银钱铺路,结交权贵。刘嫖曾告诉府中管家,董偃如果要钱,尽管支付,每天花费金满百斤,钱满百万,帛满千匹,才用向我通报——其包养小三的手笔之大,足可令当下的暴发户们汗颜。
董小子每天鲜衣怒马、锦衣玉食,好不快活。他有个叫袁老三(袁叔,此人据说是袁盎的侄儿)的好朋友,是个明白人,在旁边点醒董偃:你得意个屁,大难临头,还不自知。
听得一头雾水的董偃连忙请教为啥。袁老三说,你连皇帝的亲姑姑、皇后的亲妈都敢姘,给刘彻当便宜姑父兼岳父,败坏风化,万一依法追究,你死路一条(足下私侍汉主,挟不测之罪,将欲安处乎)。
吓得一头大汗的董偃连忙求解。袁老三很够朋友,帮他支招:皇帝经常到文帝(刘恒)庙祭拜,但文帝庙旁并无寝宫休息,行居十分不便。刘嫖家的长门园恰好在文帝庙左近,你最好建议刘嫖将长门园献给皇帝,称了皇帝的心意,将来皇帝知道这主意是你出的,必定不会为难你。
董偃依计而行,刘嫖对他言听计从,将长门园献给刘彻,正式更名为“长门宫”,鬼使神差,这“长门宫”最终成了幽禁她女儿陈娇的冷宫。
刘嫖和董偃的关系本该隐密,他们却搞得十分拉风,不光刘嫖的老公陈午知道,而且一传十、十传百,变成了街头巷议的热门话题,大家对小董同志有个代称:“董君”。
这事终于传到皇帝刘彻耳中,刘彻大感新奇,并暗自高兴:姑妈馆陶公主有这等桃色把柄在我手中,将来如果废了她的女儿,她当跟我不敢耍泼了吧!
长门赋(四)
某日,刘彻心血来潮,突然想去看看姑妈养的这个小情人。
他到了堂邑侯府上,坐之未久,就冒昧地向殷情接待的姑妈刘嫖提出要求:我要见见“主人翁”(愿谒主人翁)!
刘嫖的老脸顿露惭色,她知道,刘彻要见的所谓“主人翁”绝不是老不死陈午,而是小白脸董偃。
在这里,刘彻随口又为我们创造了一个成语:“主人翁”。这成语后来引申为“当家做主的人”。根据俺小时作文定式,往往在最后一段写下豪言壮志:“现在要努力学习,掌握本领,长大做世界的主人翁”云云。现在想到第一个被指为“主人翁”的,竟是小白脸董偃,着实啼笑皆非,颇有几分黑色幽默。
刘嫖当即退下,稍后复出,没带来小三董偃,自己却换了模样。史书说她除去贵重首饰,光脚而出(去簪珥,徒跣),这是罪犯的标准造型。
刘嫖向没醒过神来的侄儿刘彻磕头认罪:我的行为荒唐无稽,对不起陛下您,死罪、死罪!
刘彻连忙把命犯桃花的姑妈扶起,让人给她穿上鞋袜,戴上首饰,再三说明,此次前来,非为整治风化、办案捉人,而是猎奇,就想见见董君长得啥样。
躲是躲不过去了,刘嫖把心一横,唤出董小三。董偃的此次出场显然精心设计:头戴绿帽子,身穿短衣,一副小厮贱人打扮。
后世,往往在俗话中将妻子有外遇的男人指为“戴绿帽子”,而现在小三董偃却先抢了个绿帽子扣在头上,十分颠覆。
董偃的造型等于也向刘彻认罪,俺是小角色,贱人一个,不值得让您皇帝跟我一般见识。
刘彻并未难为董偃,相反,对董偃十分客气抬爱,大家一起喝酒,气氛也算融洽,走时,刘彻甚至赏赐董偃丰厚的礼品。
刘彻此举,一是对董偃建议献出长门园的功劳进行奖励;二是对姑妈刘嫖说出潜台词:当初扶我当上太子,你出了大力,我也领情;你和董偃上不得台面的关系,我也默认,你要知道好歹,好自为之!
果然,刘彻废掉陈娇,刘嫖不敢大闹。
不公然争闹并不代表不作为,刘嫖和陈娇为了挽回刘彻的心意,用了最后一招,这就是“以情感人”。
刘彻是皇帝,也是文学青年,其个人的文学修养极高,他最喜欢的文体是赋,而他最欣赏的当代文学家、作赋能手,就是结巴司马相如。
于是母女俩托人请司马相如动笔,以一个被抛弃女子的口吻,写下悱恻缠绵、孤独幽怨又充满悔恨爱意的《长门赋》。
两千年之后读来,赋中那位弃妇的委婉凄楚依旧令人愁肠凝结,不胜同情。
鉴于本赋实在太长,就不全文照抄了,仅拮取最后一段,与诸公共赏。(有兴趣的朋友可以从唐朝李善编注的《昭明文选》中找到原文,另外,后世也有人说此赋乃是后人伪著,这个学术问题,在此不作争论):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
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
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
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
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
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
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
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对司马相如来说,赋并没白写,据司马老师自己吹嘘,刘嫖陈娇母女一共给了司马相如黄金百斤的巨额润笔,其稿费之高,令我等庸碌写手汗颜惭愧。
对刘嫖陈娇母女来说,赋是白写了,从事件发展来看,刘彻并没因为看了这篇字字珠玑的美文而回心转意。
前些年,有一首流行歌曲名叫《变心的翅膀》,其中有一句歌词:痴情的脚步追不上变心的翅膀。
看来,男人如果长了变心的翅膀,无论是痴情的脚步还是司马相如的大赋,统统追之不上,望尘莫及。
宋朝人辛弃疾在《摸鱼儿》词中,也曾引用这段典故。词中两句:长门事,春风准拟佳期又误。娥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辛弃疾在写这词时,正值人生低谷,事业不顺,抱负难展,于是调子极灰。
下一句是: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
看看本节中几个主要人物的下场:
陈午,于女儿陈娇被废一年后病死;
刘嫖,于女儿陈娇被废十四年后病死;
董偃,先死于刘嫖之前数年,死时年仅三十岁,刘嫖死后,和董偃合葬于霸陵(今西安市东北)。(董君,至年三十而终。后数岁,窦太主卒,与董君会葬于霸陵。)
陈娇,在父亲、母亲相继死去后,废后陈娇在这世上已无爱他的亲人,在凄冷、孤独的长门宫,陈娇最大的乐趣也许是在梦中回味她往日的荣宠繁华,幽禁了十数年后,这个依旧年轻却没有希望的女人无声地死在长门宫,甚至,史书对她的死亡日期都没有准确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