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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七绕八绕,绕到苏州河旁边。

姨婆住在闸北,要过一座桥的。究竟是哪座桥我忘了,好像是新闸桥,又好像是乌镇路桥,听听名字两座桥都像。我娘死了以后,我只去过一次,小皮匠带我去的。只记得姨婆住在一爿老虎灶的楼上。我佝头缩颈地在两座桥之间走来走去,完全找不到方向了。那里的房子都差不多,老虎灶也有几个,开老虎灶的人面孔都差不多,我不知道姨婆趴在哪座老虎灶上面。

天黑下来的时候,我站在新闸桥上。雪早已停了。被毛头咬破的地方也早已结起来了,现在那上面糊了一层亮晶晶的薄膜,那是因为我老是在上面擦鼻涕的缘故。我从桥栏上扫了些雪,把鼻涕抹干净,顺便把手也擦了擦。我还想擦擦脸,因为我感觉得到鼻孔里和耳朵里煤饼屑子很多。上海很少下雪,下的雪也很难积起来,桥栏上的雪并不多。我只好一路走,一路搜集雪,一路挖鼻孔,擦脸。等到我把脸擦干净,也就从桥的这头走到那头了。于是出现了一个很好玩的景象,桥对面的栏墙因为铺着薄薄一层积雪,泛着白色的光,桥这边的栏墙完全是一片灰暗。

我欣赏了好一会自己的杰作,有点得意。我想路过的人发现两边桥栏的不同,一定会惊诧得大呼小叫。谁知那天晚上经过新闸桥的,都是一些很没趣的人,神情麻木无精打采,脸上的肌肉像是被冷空气冻住了,居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两边桥栏的不同。我很失望。

苏州河那种臭烘烘的气味,又浓又厚,我连续吸了好几口,好像多少也能填饱些肚子。

有小火轮开过,后面拖了好几节船。停泊在岸边的船,都陆续点起了油灯,有的昏暗,有的贼亮,挂在船头。苏州河上散散扬扬地弥漫着一片雾气。此时我感到身上越来越冷,肚子也很饿,还想睡觉。

离我最近的那艘船,船头有个年轻的女人支起了铁锅,似乎打算炒菜了。她背对着我。这边看不真切,我便下了桥,绕到河的围堤那边。刚好那里堆了不少黄沙,上面盖着篷布,我便爬了上去,正好对着那女人的船,如同坐在第一排看戏,看那女人炒菜。锅热了,那女人往锅里放油时不像是放油,倒像是在滴花露水,就像夏天时弄堂里那些女人擦花露水一样,往手心里滴几滴,搓一搓,再抹遍脖子耳朵和手臂;那女人也只是往锅里滴了几滴油,又用手指仔仔细细刮了刮瓶口,然后把手指上的油腻抹在锅铲底部,随即用锅铲把油抹开。她把鱼一条一条放下去煎。那是四条小毛鱼。这样的鱼我都不用费力气,就可以一口塞进两条。那女人无意中一抬头,看到有个小孩趴在黄沙堆上面,朝我笑了笑,然后把鱼翻了个身,继续煎。我看到那女人的眉心有颗痣,像是画上去的。鱼和油锅贴在一起传出的香味,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这也许是我这辈子闻到的最诱人的香味。我只好把裤带重新系系紧。

那女人把鱼盛进碗里后,往锅里加了些水,盖上锅盖,坐在一边等水开。我陪她一起等。这期间,女人抬眼看了我好几次,我不动声色。水开了,那女人拿出一碗已经调好的面糊,用筷子夹着,一块一块地往锅里下。这一下我简直受不了了,这是我最喜欢吃的面疙瘩。没想到船上的人吃顿饭这么考究,煎小毛鱼一煎就是四条,还要烧面疙瘩,又不是过年。我的肚皮开始不争气地咆哮起来,让我很难为情。距离太近了,女人似乎也听见了,在放黄芽菜的时候,她笑了。放了点盐后,那女人直起身子撩了撩头发,笑着朝我招了招手。我面无表情,不理她。听阿娟家的瘪嘴老太说过,最近上海“拐子”很多,专门拐小孩,对面祥和里有个男孩子,九岁了,据说被拐子拐走了。我暗自好笑,被拐走的要么是小戆徒,像我这样的你来拐拐看?

那女人又向我招了招手。我当然不会下去。我猜想有个男人躲在船舱里。我一下去,麻袋一蒙头,手脚一绑,屁股上戳一针,就动也不会动了,船就开走了,我就再也见不到小皮匠了。这个时候,我居然有点舍不得小皮匠,太滑稽好笑了,我差点笑出声来。

那女人端着锅子进了船舱。隔了好一会,她从船舱的另一头走出来,跨上了紧挨着的另一艘船,又把第二艘船当跳板,上了第三艘船。我觉得这样一路跳过去很好玩。不过我很快就发现那女人的意图了,她是来抓我的。第三艘船挨着一排石阶,可以走上岸来。那女人一步一步走上了石阶,向我走来,手里还端着什么,应该是麻绳一类的。我扭头看了看退路,黄沙堆成斜坡,很容易逃走。我还从来没有和大人玩过官兵捉强盗的游戏,现在这个场面有点像,太刺激太有劲了。现在逃就没意思了,不好玩了,强盗要到最后一刻逃,才够刺激。那女人走到黄沙堆前停住了,朝我笑。我看清了她手里的东西,是一碗面疙瘩,冒着热气,冒着香气,上面还有一条小毛鱼。我咽了下口水。那女人举着碗,开始朝上面爬,始终带着笑。瘪嘴老太说过,拐子拐人的时候,都带着笑,还会给小孩吃糖。

现在逃还来得及。

我看了看斜坡,又看了看那女人。那女人看着我笑。拐子的笑容有这么好看吗?瘪嘴老太好像没有说过拐子的笑容好看不好看的事。

应该逃了。

不逃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终于做出了决定,接过那女人递过来的碗和筷子。哪怕面疙瘩里放了麻药,放了毒药,我也要吃。我端起碗就吃,狼吞虎咽。我娘烧的面疙瘩是什么味道,我已经忘了,有一点可以肯定,小皮匠绝对烧不出这么好吃的面疙瘩。那女人笑着叫我小心烫小心噎着小心鱼刺卡喉咙。那女人摸了摸我的头。我把筷子咬在嘴里,去摸那女人眉心的痣。那颗痣有点突出,是真的。女人笑了,说我家儿子也喜欢摸我的痣,小时候吃奶的时候就要摸着我的痣,不给他摸就哭。半年多没得见我家儿子了。

那女人坐在黄沙堆上,看着黑漆漆的天空,自顾自地说着话。船帮漏水了,老公去买桐油和麻丝,还要买些白漆,趁哪天天气好修补一下。越是穷,越是没得钱,花钱的地方越是多,愁煞人哦。老公到现在还没得家来,不知在哪块耽搁了。我家儿子和你差不多大,半年多不得见了,天天想,想也没得用。本来在家里是种棉花的,人也像棉花一样,雪白雪白的,嫁了这个男人,一年到头在水里漂,苦死了。你一个小把戏,这么冷的天,这么晚,不家去,家里人还不得急死了。吃了饭马上家去。她说的一口苏北话。小皮匠说的也是苏北话,江水英说的也是苏北话,但能比吗?不能比的。这个女人说的苏北话,在我听来,是世界上最好听的苏北话。这个女人要真是个拐子,我被她拐走算了。

女人拿过了空碗。那只碗已经被我舔得干干净净,拿回去洗也不要洗了。女人撸了撸我的头,叹了一声气,倒着滑下黄沙堆。走到那边,临下石阶的时候,她用手背朝我挥了挥,意思让我回家去。我也朝她挥挥手。我有点后悔,刚才忘了告诉她,等我有钱了,我会报答她的。

吃饱肚子,胆子也大了,我准备一爿爿老虎灶打听过去。

走到一家老虎灶前,一个长着两把粗扫帚一般眉毛的大块头认出了我。准确地说,他是认出了我的两只大耳朵。他说:“小家伙有良心的,想到来看好婆,好婆要开心死了。怎么这么晚才来?”他扭头对他老婆说,“二楼好婆的大耳朵来了。”我知道来对地方了,没等大块头的老婆说什么,就冲了进去,冲上楼梯。

姨婆还没睡,坐在床横头,正在给墙角边的一只老鼠讲故事。我站在门口,听她说到她和我姨爷爷结婚的时候,叫了亲戚家的一个男孩来压喜床。我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上次来看姨婆,已经听过这个故事了。那小男孩半夜里在床上撒了一大泡尿,把绣花被子都弄湿了,害得我姨爷爷就此落下了关节炎,她也身上受潮得了心口疼。那只老鼠吃饼干吃得十分满意,偷闲吱吱地叫几声表示同情,鼓励姨婆继续说下去。这当口我就走进去了。老鼠看见来陌生人,躲进墙洞里去了,临走也没忘记把半块饼干叼走。

姨婆抬头看了看我,说:“阿顺,你代你娘来收扫街费了?喏,台子上放着呢。回了你娘就过来,陪我讲讲闲话,要不,罐头里的饼干我全给老鼠吃了。”我说:“姨婆,是我,大耳朵。”姨婆愣了一愣,招招手,我过去了。姨婆挨个摸了摸我的两只耳朵,又在耳根处用劲拉了拉,以便证实不是有人粘了两只猪耳朵来假冒的;还在我后脑摸了摸,那里有我周岁时从床上滚下来落下的疤,至今上面寸草不生;最后一步是摸我下面的小茶壶。全对上号了,算是验明正身,姨婆这才两只手拍着大腿,又哭又笑,说:“我的宝贝,你怎么才来啊?长久不来看姨婆,一定是小皮匠不放你来。这个死赤佬,一直记恨我。我想想,有几年了?三年了。你娘死的时候,我叫小皮匠去买点糕,给邻舍隔壁亲亲眷眷分分,这是规矩。这个臭皮匠,竟然去买了几块糖年糕,被我指着鼻头骂了半天。后来那些云片糕还是我出的钱。小皮匠从此以后就恨我了。”

我呵欠连连,脱鞋子打算上床。

姨婆继续说:“你娘命苦,嫁了个小皮匠,又没出息,脾气还不好,你娘不开心,就走了。你那姨爷爷倒是个好脾气,文化又高,外面贴的告示啦,戏院门前的新戏介绍,百货店的招牌,他全部看得明明白白,一样一样讲给我听。要怪就怪我,结婚当天夜里,叫了三叔婆的小外孙来压喜床,结果小家伙半夜里撒了泡尿,让你姨爷爷得了关节炎。要不是这泡尿,你姨爷爷不会走那么早,撇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姨婆说到这里有点伤心,用手去擦眼泪,擦好在我身上揩了揩,说:“我的乖宝贝,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冻得像冷气肉一样。快上床焐焐。明朝,我拿件什么衣裳给你穿穿。这个小皮匠,我知道他不会待你好的。”说着,姨婆就开始翻箱子。

我困得不行,赶紧钻进被窝。迷迷糊糊中,只听见姨婆说,我新结婚时穿的那件对襟绣花镶边绿底软缎夹袄怎么找不到了?我就睡熟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姨婆让我把一件厚呢马夹套在棉袄外面。那是她翻箱子找出来的,是我那从未见过面的姨爷爷的,当年姨爷爷把这件厚呢马夹套在长衫外面的。本来太长了,幸亏被老鼠咬掉了一截,姨婆用剪刀修修齐,我穿上以后正好,拖到膝盖下面,暖热多了。姨婆很满意,随即用一把比她老人家多不了几颗牙齿的木梳给我梳头。我的头发本来横七竖八十分自由自在,被她一扒拉,就像是在锄草,硬生生扯下来一大把头发,痛得我直流眼泪。

姨婆楼下的那个老虎灶,在上海算是比较考究的。灶头旁边有三四张八仙桌,茶客喝茶的。再里面一大间用布帘子挡着,是个洗澡的混堂。这天开始过得很无聊,听姨婆讲陈年往事,只想睡觉。直到我发现,楼板上有几个小洞,透过小洞,就像看西洋镜一样,可以看到下面的混堂。下面每个人有一只大脚盆,坐在里面搓澡。我从上面看下去,好像他们是坐在小船里摸鱼,很好玩。我叫姨婆一起看,姨婆打了我一巴掌,骂了句“下作坯”。

下午的时候,住在三层阁的阿顺放学回来了。经过姨婆房门口,他看看我,我也看看他,我们心有灵犀,就一起下去玩了。

楼下还有几个小孩在打弹珠。我看他们都是用食指夹着弹珠,然后用大拇指的指甲把弹珠顶出去。我看了把鼻涕都笑出来了。我们把这个叫做“打老太婆弹”,太难看了,要是在我们那儿,都不会有人和打老太婆弹的玩。旁边还有个小孩在玩陀螺,用一根绳子抽着玩。我们那里把这个叫做“抽贱骨头”,他们却说成是“拍打大和尚”,笑死人了。

阿顺说:“你看我弹珠打得这么好,佩服死了吧。我们这儿,除了阿四头,就算我打得最好最准了。”我说:“就是阿四头的哥哥到我们弄堂来,也只能和拖鼻涕一起玩。打老太婆弹的,不配和我们玩。”阿顺说:“阿四头没有哥哥,只有三个姐姐。你说话小心点,要是被他听到,非摔你个大背包不可,让你三天起不了床。”我没接他腔,捡起一粒磨砂弹,食指夹着弹珠,大拇指弯成一个尖角,手腕轻轻一抖,尖角把弹珠一顶,一个漂亮的高吊,打中两米远那颗玻璃弹,把玻璃弹崩出一个缺口。他们看了全愣住了。我说:“这要让阿四头看到了,阿四头就变成阿屎臭了。”我这话才落地,一个胖墩就朝弄堂深处奔去。阿顺说:“你快逃,他去告诉阿四头了,不逃你就没命了。阿四头的手臂粗得就像套在煤球炉子上的小烟囱。”

我表面上装得无所谓,心里还是怕的,正打算要逃,那边脚步声踢踢踏踏,跑来七八个人。领头的那个拿了只生山芋在吃,比别人高半个头。胖墩指着我说:“就是他。”阿四头说:“你讲我们打的是老太婆弹。你怎么不讲打的是你老外婆弹,是你老阿奶弹?”他们几个都哄笑起来。阿四头说,“我穿开裆裤的时候就是这种打法,我们这里全部是这种打法,你有意见吗?”我把弹珠在两只手里抛来抛去,免得被人发现我在发抖,说:“这种打法太难看,大拇指的指甲瘪进去一块,发紫的。”他们一个个低头验看了一下,和我说的一点不差。

阿四头说:“你嘴巴别老,我和你来,一吊一粒。”我同意,问阿顺借了几粒弹珠,说赢了全归他。阿四头手一招,胖墩捧了只盒子过来,里面全部是三分一粒的嵌花弹。我看得眼睛都红了。阿四头拿弹珠朝墙壁一撞,我也朝墙壁弹了一粒,没他远。他又撞了一粒,还是很远。我拿了粒弹珠用力一撞,超过了他的两粒。我一吊一个准,那两粒嵌花弹就归我了。不大一会工夫,阿四头已输了七八粒,面色发白,抬头看着天空。我顺着他的目光朝上看,连块云彩都没有。后来我才知道,有些人迷茫到绝望的时候,喜欢看看天气好不好。其实老天也帮不上他什么忙。

接下来,我一个高吊没打中,弹珠滚得离他那粒只有一尺多远。阿四头好不容易找到个机会,太激动了,竟然也没打中。他的那些伙伴一起唉声叹气。阿四头却把两粒弹珠都捡了起来。我说轮到我打了,你怎么把弹珠拿走了?阿四头说:“你大概眼睛长脑袋后面了,长在你那块癞疤上面了。我打中了,你怎么没看见?你要把头转过来看,用癞疤看。”那些人又哄笑起来。我想就让他赖一粒算了,就接着玩。谁知这阿四头输急了,耍赖皮赖出瘾头来了。明明我打中了,他说没中,他的那伙人也都说没中。胖墩还在地上画了道线,证明我没打中,说我的弹珠走的是这条线路,和另一粒弹珠离得很远,两粒弹珠中间宽得能塞进一只书包。明明阿四头没打中,那伙人全说打中了,千真万确是打中了,已经准得不能再准了,比神枪手打得还准。那个胖墩又上去画线,用砖块在泥地上画出一道直线,说就从这里到这里,嘣一记,就打中了。看他画得那么认真,就像真的一样。

我说:“赖皮。大欺小,盐水包。我不玩了。”阿四头说:“不玩可以,你把弹珠还给我,就滚你的蛋吧。”我说:“你敢跟我到我们弄堂去,我就还你。我有五个阿哥,我小阿哥也能饶你一只手,把你摔个屁股朝天。”阿四头说:“我现在就让你屁股朝天,再把你头踏扁。”我赶紧逃开几步。阿四头走过去,把阿顺口袋里的弹珠全抄走了,连阿顺的几粒磨砂弹也抄走了。阿顺当即大哭起来,表示愤怒。我觉得这种愤怒太没劲,正巧胖墩就站在我旁边,我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盒子,撒腿就跑。阿四头呆了一呆,马上就追上来了。我把盒子朝后一甩,嵌花弹散了满地,阿四头没有提防,朝天一跤。我拐弯时朝后面看去,阿四头刚刚立起来又滑了一跤。

我逃进老虎灶。

大块头正提着把长嘴铜茶壶给茶客斟茶,说:“慌慌张张做啥?刚才好婆喊你几声都喊不应。”我说:“大块头爷叔,隔壁弄堂的阿四头欺负我,抢我弹珠,还要打我。”大块头说:“你上去,我来对付。”

正说着,阿四头冲了进来。大块头用铜茶壶朝前一挡,阿四头慌忙倒退,骂道:“死大块头让开。你要是溅出一滴烫到我,我就朝你灶头里撒尿。”大块头放下铜茶壶,拿起一把夹煤块的火钳说:“你撒呀,你要是撒一泡,我算你狠,我也不客气,把你这只小东西钳下来。”说罢把火钳的嘴巴张了张。那些个茶客都笑得满嘴喷茶,乐不可支。阿四头看到火钳怕的,笑着说:“大块头老伯伯,我娘看到你还要喊你一声大阿哥,我怎么敢惹你?跟你开玩笑的。你让开,我找这只猪耳朵算账。以后我家要泡开水,就到你这里来泡,让你发财。”大块头说:“发你娘的财。欠了我十几壶开水还没给过一分铜钿呢。你也老大不小了,成天欺负人,什么坏事你都有份。这条马路两边的人家,哪个不恨你恨得要剥你皮。你也就是不够年龄,够不上劳动教养,否则人民政府早就把你收进去了。这个是楼上好婆的亲戚,人家难得来,比你小,你就欺负他,还骂人家是猪耳朵。你看看你的耳朵,什么里的东西!又小又瘪,像只踏扁塌的馄饨。你看看人家的。大耳朵,过来。”有大块头保护,我怕啥。我挺身上前,头也尽量抬高,方便大家观看。大块头说:“看看,这两只耳朵多少大,多少肥,多少厚实,多少威风。摸摸看,肉头厚吧?”

果真有不少茶客纷纷起座,来摸,来看,赞不绝口。有个人说:“我在混堂里给人扦脚。裕德池,上海滩有名气的。我一天要扦多少脚。廿几年下来,我都记不清一共扦过多少脚了。我啥个耳朵没看到过,看来看去,没有啥人的耳朵可以跟这位小阿弟比。大啊,实在是大。”

旁边一个酒糟鼻头拍拍他肩胛,说:“阿三,你省点力气好吧。你在混堂里是扦人家的脚,又不是扦人家的耳朵。你要讲你这廿几年下来,看到过多少鸡眼,老茧,老烂脚,老脚癣,大脚疯,我相信。你讲看人家的耳朵,还不把人家脚上的肉都扦下来啊?”那个叫阿三的被酒糟鼻头说得面孔通红。酒糟鼻头继续发言,说,“要讲耳朵,应该轮到我来讲。我从我阿爸手里接过这副剃头担子多少年?四十年。来来往往的客人多少,剃头剃过多少,修面修过多少,剪鼻毛剪过多少,推落枕推过多少,下巴脱臼我敲上去多少,什么样的头我没摸过?哪一个人的耳朵敢不让我摸?只要你坐上我的剃头椅子,只要是你头上的零件,我想摸哪里就摸哪里,随便摸。要我讲,这么福相的耳朵,大概只有三国的时候出过一次,刘备,刘玄德,刘皇叔。这位小阿弟,将来不得了哦。你看这肉墩墩的耳垂子,就是吊一铅桶水也不碍事,拉不豁。还有这耳朵的轮廓,整齐吧,挺括吧。像道门一样,还不是一般的门,是以前有铜钿人家的黑漆大门,三寸厚的木头,上面装铜环打铜钉的,撞也撞不坏。你看这耳朵根子,凸得高吧,硬扎吧。以后结婚,不会怕老婆,老婆服服帖帖。还有耳朵背面这一层老垢,黑里透亮,细细交剥下来,一大张,当馄饨皮子,包一只大馄饨还不会漏馅子。再看看耳朵洞,耳朵洞大吧,外面挡了道屏风,肉屏风,看进去又宽敞又亮堂,就像是间大厢房,装福气的,除了装福气,耳朵屎想装多少装多少。”

从那以后,对于我的耳朵,我再也没有听到过这样全面系统的分析评价。

酒糟鼻头说到这里,技痒难熬,拿出耳扒子,替我掏耳朵。我娘死后,再也没有人为我掏过耳朵。酒糟鼻头淅淅沥沥掏出了不少陈货,掏得十分过瘾。

大块头对阿四头说:“听到了吧,这两只耳朵,多少有名堂。你要是再敢对这个小阿弟伸狗脚爪,当心我从你身上钳一块下来。”

阿四头被骂得一点脾气也没有了,萎头萎脑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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