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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小皮匠又要相亲了。

小皮匠上一次相亲已经是好几年前了。那时我娘死了半年还不到。当时隔壁的宁波阿娘气得不得了,说老婆做死做活生病死了,男人做做样子嘛也要等个一年两年再寻女人,这死臭皮匠太猴急了。小皮匠去相的那个女人也很猴急。她男人半夜三更用毛竹竿从气窗挑南货店库房里的火腿,一挑挑了一年多,后来被抓进去坐牢监,判了三年。那个老婆火腿吃厌了,男人刚刚判下来,就和老公离婚了,说:“我只有三十几岁,我等他三年,我守三年活寡啊!对不起。”

我不知道活寡是什么意思,大概是活该的意思吧。

在介绍人家里见过一次面,两个人对对方还算满意。小皮匠特别中意吃火腿女人的脸架子,说她是标准的鹅蛋脸,说的时候十分得意。其实弄堂里很多人见过那个女的,看到小皮匠感觉太好,气不过,就嘲笑说啥个鹅蛋脸啦,也就是咸大饼的形状,而且做大饼的人还没有把面团捏捏好,有一面的颧骨还多出了一块面粉。小皮匠听了也不生气,只当是别人妒忌他,笑笑。那个鹅蛋脸女人本来离婚以后还想挑挑拣拣,不过其他男人听说她前面一个老公是坐牢监的,怕以后放出来有后遗症,都打退堂鼓了。那个女人受了几次挫折,只好降低要求,再看看小皮匠大眼睛大鼻头,男人味道很浓,而且摆皮匠摊收入稳定,也就答应了。

第二次见面,小皮匠骑自行车,说要带鹅蛋脸去远一点地方兜风,兜好请她吃鲜得来排骨年糕。小皮匠说着拍了拍上装口袋,那里果然胀鼓鼓的。鹅蛋脸很开心,等小皮匠车子一动,就跳了上去,侧坐在后面的书包架上,两只手抱着小皮匠的腰,头靠在小皮匠的背上,弄得小皮匠骨头很轻。那女人看上去不胖,毕竟吃了一年多火腿,补足了营养,身体圆滚滚,属于藏肉,外面不露声色,衣服里面肉头紧绷绷。小皮匠手劲好,脚劲不好,骑到静安寺就骑不动了,只好下来推。鹅蛋脸也不识相,下来了又上去,换了一种姿势坐,两只脚趴开骑在书包架上。小皮匠照样推,推出了一身汗,面孔上还是喜洋洋。毕竟是谈朋友,说说笑笑,有劲道。小皮匠这方面花功好,推到一条僻静的小马路,小皮匠说要给鹅蛋脸看手相。于是停好自行车。女人靠在一棵梧桐树上,笑吟吟地伸出手,看着小皮匠,看他耍什么花招。小皮匠觉得鹅蛋脸这一刻分外妖娆妩媚,拿起鹅蛋脸的手,横看竖看,横摸竖摸,讲:“你这一世要嫁两个男人,前一个男人进去了,这块不谈了;第二个男人应该是个手工业劳动者,自食其力,勤劳朴实,意志坚定,良心好,可靠。碰到这样的男人,你用不着一刻刻犹豫,嫁给他不会错的。”鹅蛋脸假装害羞,轻轻地打了小皮匠一记,骂了句“十三点”。小皮匠开心地笑了。调情也调过了,体力也恢复了,小皮匠带上鹅蛋脸继续兜风,一兜便兜到了漕河泾。那里有家汽车修理厂,以前小皮匠隔一段时间要来一趟,进货。小皮匠让鹅蛋脸在门口等一会,自己去去就来。

鹅蛋脸挥着手绢扇风,等小皮匠,等等不来,等等不来,已经不开心了。终于,小皮匠出来了,另外还有一个人,一道推了辆小的平板车,平板车上面装了六七只旧的汽车轮胎,轮毂已经拆掉了。上次来,断货,小皮匠白跑一趟。汽车本来就不多,换下来的废旧轮胎也就少。这次正好货源充足,小皮匠就有点穷凶极恶了,一下子买了六只旧轮胎,算了算,回去叫机修厂的朋友剖开来,打掌子换后跟换皮鞋底,大概可以用三个半月。小皮匠好像已经忘记鹅蛋脸了,和另外那个人直接把轮胎朝自行车书包架上搬,一左一右荡了两只,书包架上堆了四只,用绳子一道道扎紧。鹅蛋脸问:“我坐在哪里啊?”鹅蛋脸看看已经堆得很高的书包架,心想要我坐在那上面打死我也不坐的,吓也吓死了,要坐就坐在前面的横档上,让小皮匠的两只手围着。刚才来的路上趴在小皮匠的背上,她觉得小皮匠身上淡幽幽的汗酸气很好闻。小皮匠说:“你乘公共汽车回去,我一个子骑回去。”鹅蛋脸眼泪汪汪,欲言又止。小皮匠以为鹅蛋脸的表情是含情脉脉,情深义重,不放心自己一个人骑回去,就笑着说:“放心好了,没得事哦,绳子都扎紧了。到家里后我来找你。”小皮匠一个前上车,骑车走了。

小皮匠骑车走后,鹅蛋脸就发呆了。女人出门谈朋友,身上不会带钞票的,吃饭看电影都是男人付账,这是有规矩的,天经地义的。鹅蛋脸那天身无分文,是走回去的,路又不熟,方向搞错了,从漕河泾走到城隍庙去了,远开八只脚。后来一路走一路问,走到黄河路介绍人的家里,走走歇歇,十足花了六个小时,筋疲力尽外加一肚皮委屈。到了介绍人家里,鹅蛋脸皮鞋一脱,坐在床上一边揉脚,一边号啕大哭,说小皮匠不诚心谈朋友,把我拖到漕河泾,啥个兜风,是买旧轮胎去的。这么远的路,一瓶汽水也不买,一分铜钿也不用,还丢下我不管,叫我自己走回来。介绍人听了也十分气愤。

小皮匠回来后,事情弄停当,要紧去找鹅蛋脸一道去吃排骨年糕,找来找去找不到。找到介绍人家里时,鹅蛋脸啰啰嗦嗦开始第七遍控诉了,而且补充了新的内容,说小皮匠在一条小马路上,把她推到一棵树的下面,假惺惺要帮她算命,横摸竖摸摸她。介绍人本来心里已经厌烦鹅蛋脸了,像祥林嫂一样,一桩事情翻来覆去讲,眼泪鼻涕嗒嗒滴,劝也劝不好,听到这里,介绍人兴趣来了,问鹅蛋脸:“摸你什么地方?”鹅蛋脸不说详细,哇哇大哭。介绍人再三问,鹅蛋脸还是不讲。介绍人想事情严重了,小皮匠人品不好,第二次见面就动手动脚,吃豆腐不是这样吃法的。介绍人是山东女人,豪爽,火气大,看到小皮匠进门,还一面孔贼忒兮兮,拿起一把芦花扫帚没头没脑就一顿打,一边打一边骂“下流坯”。小皮匠一点解释的机会也没有。

那以后,好长一段日子,小皮匠都会做同一个梦,一只黑猫蹲在茶几上,凶狠地盯着他,盯得小皮匠汗毛凛凛。小皮匠醒来查黄历,上面明明白白地讲,梦见猫,品德会受到非议。他梦到的还不是普通的猫,而是全身漆黑的恶猫,品德受非议的程度应该更加严重。果然,鹅蛋脸和山东女人就像两只大喇叭,逢人就讲小皮匠的这件事,把他讲得十恶不赦。传到后来事情已经走样了,在那条小马路的梧桐树下面发生的事,细节越来越丰富,把小皮匠说得比流氓还要流氓,比无赖还要无赖。鹅蛋脸有次吃隔夜菜吃坏了肚子,在门口呕,大家便以为她怀孕了。有个老太婆还扳手指头算时间,算算差不多,说是“坐上喜”。不断有人到皮匠摊来,隔开几米对小皮匠指指戳戳。事后回想起来,江水英之所以看不起小皮匠,很大程度上和这些传闻有关。问题是,没有人当面向小皮匠求证这件事,否则小皮匠还有机会申辩一下,但没有人给他这样的机会。小皮匠到黄河路介绍人家里去了几次,每次总是拎一只水果网篮或者一包橘红糕,想解释清楚。山东女人每次时间都拿捏得分毫不差,等小皮匠放下水果网篮或者点心,立即操起芦花扫帚。小皮匠只好落荒而逃。小皮匠有很长一段时间瘟头瘟脑,抬不起头来,甚至想到过搬家。在这个地方,他的名声已经彻底臭了,要想挽回影响是不可能的了,不会再有谁给他介绍女朋友了,也不会有哪个女人肯跟他了。果然,在以后的几年里,一直没有人给小皮匠介绍对象。就因为相了一次亲,顺便买了几只旧轮胎,小皮匠在弄堂里享受的几乎就是四类分子的政治待遇。

还好,人是容易遗忘的动物。小皮匠夹紧尾巴做人,终于熬出头了。这几天,又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了。

那个女的是酱菜店里的营业员,名字很好听,叫陈翠英,鼻子翘翘的,初看之下长得也很顺眼。只是那女人长了两颗老虎牙,本来这也没什么,问题是那两颗老虎牙的尺寸特别大,大得有点惊心动魄,朝外扒的角度也大,好像吃进去的营养,都让这两颗牙齿吸收了。严格来说,这两颗牙齿不应该叫老虎牙,应该叫獠牙。陈翠英嘴唇合拢的时候,稍不注意,便会冒出一左一右两个尖角,就像有的年轻女人喜欢整天在嘴里嚼泡泡糖,而她则喜欢从早到晚在嘴边塞两粒米饭。女人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老虎牙有点不雅,于是始终紧抿着嘴唇,即便如此,那两颗老虎牙依然不断地寻求突出重围,所以每隔上一段时间,她就会张一下嘴,把上嘴唇向前一冲,再向下一包,合拢。

酱菜店也是个是非之地。比如有人来买几块臭乳腐,却要你给舀几勺臭卤,回去放几块冬瓜浸浸,又是一个菜。陈翠英当然不会同意,卤舀干了,剩下的臭乳腐卖给谁去啊。于是两个人便吵起来。陈翠英中学毕业刚刚分到酱菜店来的时候,是个很文静羞涩的小姑娘,梳两根小辫子,做第一笔生意接待一个男顾客,还脸红。以前小姑娘经常被人欺负,十多年过去了,现在不一样了,酱菜店的环境锻炼人,陈翠英久经风雨,阅人无数,随便什么人,她不买账的,一言不合,就嘲笑你,钝钝你。比如上海女人随便买什么吃的东西,都要问一声“新鲜吗”,这是习惯了。买点酱瓜也要这么问:新鲜吗?陈翠英就钝她:“不新鲜的,隔夜了。”听了你难过吧。那天,陈翠英和一个中年女人吵起来了。那女人住在新闸路牌楼坊,有绰号的,叫什么顶头货,吵遍附近十几条弄堂无敌手,十分寂寞,久闻这里酱菜店有个厉害角色,远近闻名,特意来领教领教。顶头货说买半斤什锦酱菜,买好后又不要了,说里面有根头发。陈翠英问她哪里有头发啊?顶头货说你眼睛瞎了啊!也就一分钟时间,两人就进入实战状态。本来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吵架,顶头货绝不是浪得虚名,两人积累的词汇量也基本相等,但关键时刻陈翠英的两颗老虎牙帮了她的忙。顶头货过来挑战也是一时兴起,事先并没有做功课,不知道对手居然长了两颗如此硕大的老虎牙,况且在唾沫的滋润下莹光闪耀,十分刺眼,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高手过招,是容不得半点分心的,顶头货就这么稍一迟疑,陈翠英已经说了一大串,要想接口,还在拼命想陈翠英前面说的话,陈翠英可不会等你,又是一长串过去了。顶头货脑子里一摊糨糊,呆钝钝地看着两颗明晃晃的白点子,毫无招架之力。陈翠英没有对手的刺激,也有点意兴阑珊,骂了十分钟也就不骂了。

那顶头货先前十分嚣张,酱菜店一战,身败名裂,自己觉得坍不起这个台,不久就和人换房子,搬到杨树浦去了。

回过头来再说陈翠英。给她介绍的男朋友已经数不清了,那些男的看了照片没有一个不满意的,等不及见面那天,就跑到酱菜店来实地侦察,搭讪几句。陈翠英以为是来调戏自己吃她豆腐的,只怪自己长得太好看了,面孔马上板下来,眉毛竖起来,要是再吓不退,老虎牙就露出来了,就有点青面獠牙的味道了。那些男的就害怕了,就去回绝介绍人了。要是几年前有人给陈翠英介绍小皮匠,陈翠英是不肯的,自己好端端的初中生,嫁给一个小皮匠啊,还有个拖油瓶,谈也不要谈。一晃,陈翠英三十岁了,老姑娘了。父母急,她自己也急,就有点饥不择食了。陈翠英对介绍人讲,要先去打打样,侦察侦察。

有天下了班,陈翠英特意经过同和里弄堂口,实地考察,匆匆扫了小皮匠一眼,其他没有看清,只看到小皮匠耳朵上夹了一把拔鞋钉的胡桃钳。陈翠英心里一阵颤动。一般的男人耳朵上只能夹一根香烟,或者夹一支原珠笔,小皮匠居然能夹一把胡桃钳,可以想象这只耳朵多少厚实,多少扎足。耳朵大的男人福气好,良心也好,跟了他不会吃亏的。陈翠英当时心里就同意了,但还要看看男方的房子。介绍人便把相亲安排在小皮匠家里。那天刚吃好晚饭,小皮匠就把我赶出门了,要我“死得越远越好”。我不等他说第二遍,就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这种时候,我一般会去干些行侠仗义的事。

那天晚上,小皮匠把广东嫂嫂请来帮忙,把家里收拾干净,把臭袜子脏衣服突击洗掉,晾在天井里。小皮匠事先买了瓶花露水,四处洒了些。这样一来,房间里原先的霉味潮气加上花露水的香气就变得有点暧昧了。小皮匠十分善于营造气氛。房间角落堆了几只汽车轮胎,小皮匠有几个也是摆皮匠摊的朋友偶尔来做客,喜欢把轮胎搬出来当凳子坐,说是屁股陷在里面坐着特别适意。小皮匠觉得这几只轮胎太显眼,皮匠摊的痕迹太重,便找出我娘留下的一大块花布盖在上面,又把那本旧黄历压在一边,另一边放了我的几本课本,这下屋子里显得有些书香气了。

看看时间还早,小皮匠去刮了胡子,还擦了一点我娘用剩下来的蛤蜊油,蛤蜊油已经耗了;接着用板刷蘸着肥皂刷手。小皮匠的手掌手指遍布长长短短的黑色细纹,都是积年的老垢,已经印到皮肤里去了,刷了半天也没刷干净,只是颜色淡了一些。小皮匠又开始拼了命刷指甲缝,一直刷到手指缝里渗出血。广东嫂嫂忙了一阵忙好了,这时坐在一把竹椅子上看着小皮匠,表情复杂,突然酸溜溜地说了句:“最好把面孔也用板刷刷一刷,我再给你搽一层雪花膏,像个小白脸,就好当新郎官了。”小皮匠笑着说:“开什么玩笑呢,还头一次见面,八字还没得一撇呢!事情要是成了,我请你吃喜糖。”广东嫂嫂听了也不笑,仍旧面孔铁板:“我从来不吃糖的,吃了要蛀牙齿,泛酸水的。到辰光直接吃几只红蛋吧。”说话间,介绍人带着陈翠英进来了。小皮匠赶快迎上去,讲:“阿嫂来啦,翠英同志来啦,里面坐。”介绍人是山海关路菜场那边摆皮匠摊朋友的老婆,所以小皮匠叫她阿嫂,是熟人。广东嫂嫂慌忙避开,去厨房间烧水泡茶。

小皮匠事先看到过照片,十分满意,现在看到本人,觉得比照片上更加好看,皮肤光洁,一点雀痣斑也没有,比起几年前的鹅蛋脸上了不止一个档次,便有点心花怒放,决定好好把握机会。介绍人说了几句应景的话。小皮匠一直笑眯眯,应对得很得体。陈翠英只是进门的时候看了小皮匠一眼,入座后一直抿着嘴唇,低着头,不开口,装文雅,她不想让自己的两颗老虎牙提前亮相,吓退对方。小皮匠没有到过酱菜店,没有领略过陈翠英叱咤风云的英姿,心里想,到底还是姑娘家,尽管是老姑娘,老姑娘也是姑娘,面皮薄,怕难为情。聊了一会,阿嫂告诉小皮匠,说他老公刮到风声,说苏北滨海响水几个地方来了一帮小皮匠,要到上海来抢地盘,她老公关照小皮匠小心点,留点神。小皮匠哦了一声,也没往心里去。又聊了一会,小皮匠去厨房间向广东嫂嫂使了个眼色。广东嫂嫂进来送好茶水后,继续在厨房间候场,得到小皮匠的信号,广东嫂嫂便开始烧水潽蛋。

广东嫂嫂心怀鬼胎,烧好水潽蛋,给介绍人的那碗放的是白糖,给陈翠英的那碗放了大半调羹盐。她听说过陈翠英,知道那女人像只炮仗,一点就响,只要一发火,这门亲事就黄掉了。两碗水潽蛋端进去,广东嫂嫂就笃笃定定坐在厨房间听声音,心想用不了几分钟,里面就爆发了,弄得不好要请马樟花出场了。等了一会,只听到里面呼噜呼噜喝汤的声音,那肯定是介绍人的吃法,吃得很放肆。广东嫂嫂轻手轻脚走过去偷看。只见陈翠英拈着兰花指拿调羹,慢慢地舀汤喝,一点不动声色,脸上还带着笑意。广东嫂嫂知道遇到高手了,涵养功夫这么好,自己绝不是她的对手,不免有些心灰意冷,开了后门就自顾自走了。

我回家的时候,小皮匠在泡脚,一边泡脚,一边唱苏北小调《拔根芦柴花》:拔根的芦柴花花,清拔香那个玫瑰玉兰花儿开。蝴蝶那个恋花啊牵姐那个看呀,鸳鸯那个戏水要郎猜。小小的郎儿来哎,月下芙蓉牡丹花儿开……小皮匠两只脚对搓的声音,就像是在打贝斯。

我以前小看小皮匠了,原来他是能把一首歌从头到尾唱全的。

那段时间,小皮匠和酱菜店的那朵芦柴花打得火热,已经完全顾不上我了,我也乐得自由自在。小皮匠早上出门的时候,给我一根年糕,算是我一天的口粮。我在煤炉旁边烤烤软,可以搓成各种各样的形状,稍微咬掉一点,垫垫饥,然后把年糕带到学校里去,让同学们都羡慕死。中午的时候,年糕已经发硬了,很难加工,我只能在边角上做些处理,年糕还是一根年糕,只是比早上的时候短了一些也细了一些。到晚上的时候,基本还是一根年糕,不过看上去更像是一根筷子,颜色和削下来的铅笔芯差不多黑了。临睡的时候,还剩下一小截黑不溜秋的东西,我才依依不舍地大口嚼掉。那些日子我不得不减少运动量。有时半夜里实在饿得不行,就偷偷起床,把米缸里的年糕咬掉些尖角,再用牙齿磨磨光滑,免得小皮匠发现。所以到后来小皮匠发给我的年糕都带点圆角的,分量不足,因为都被我提前透支了。我非常怀念以前一大碗泡饭加半块红乳腐的日子。

有次在弄堂里遇到广东嫂嫂,她正推着滑轮车要出门卖甜酒酿。她好像有点没精打采,舀了碗甜酒酿给我,有气无力地问道:“你家爹爹还好吧?”我点点头,直接把甜酒酿倒进嘴里,三秒钟的工夫牙缝里一点残渣都不剩,碗也舔干净了。广东嫂嫂说:“那个女人经常来你们家?”我摇摇头说:“她每天到皮匠摊送饭。”广东嫂嫂推车走了,临走说了句:“大耳朵,你要有个后娘了。”我笑笑,这句话弄堂里很多人对我说过了。瘪嘴老太讲好这句话,后面还加了句:“要有人来收你骨头了。”阿娟听了眼睛有点红了,给了我一块鸡蛋糕,说:“不要怕,阿姐会保护你的。大牙齿女人对你不好,你就逃到阿姐这里来。”我说:“我怕啥?我不怕的。不见得她用两颗大牙齿咬我。她咬我,我也咬她。”

我嘴巴犟,心里还是寒丝丝。酱菜店女人不会送饭给我吃的。小皮匠和酱菜店女人结婚以后,我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一天一根年糕的待遇。

陈翠英对小皮匠的房子很满意,天井加上客堂间,足够宽敞。女人要是想结婚了,她会表现出你无法想象的主动,哪怕被人叫做“倒贴户头”也无所谓。陈翠英天天给小皮匠送饭,一天两顿,经常会出现油煎带鱼荷包蛋什么的。每次来,陈翠英都会戴只口罩,她说是生了腮腺炎,怕传染给小皮匠。她说的那个毛病,我们叫“大嘴巴”,面孔两边像是被毒蜈蚣叮过一样,又红又肿。不过有人怀疑,陈翠英很可能是假装“大嘴巴”,这样一来,她就不用费力掩饰她的老虎牙了。送中饭来时,陈翠英放下饭盒就急匆匆赶回去上班了。晚饭,她自己先在家里吃好,再给小皮匠送过来,然后就不走了,坐在皮匠摊旁边,陪小皮匠说话,一直到收摊再走。她的声音透过几层纱布再传出来,有点沙,似乎还带点颤音,小皮匠觉得世界上再也找不出这么好听的声音了。收摊以后,两个人就出去荡马路。小皮匠说要用石灰水把墙壁刷刷白。棕绷有点坍了,要叫修棕绷的重新绷绷紧。陈翠英说她喜欢睡板床。小皮匠说那就买个板床。陈翠英说要添只被橱。小皮匠说那就添只被橱。陈翠英说必须要有只大橱,她有一件粗花呢大衣的,要挂起来的,否则要皱的。小皮匠讲没得事,到大柏树木材市场去买几块厚木板,几件家什一道叫大福里的黄木匠做,黄木匠做功道地,没得话讲。陈翠英讲要买个马桶,她看过位置了,就放在现在堆旧轮胎的地方,还要拉块布遮一遮;旧轮胎移到天井里去。小皮匠统统答应。陈翠英说,还要在天井里搭只毛竹棚,顶上用油毛毡铺一层,不漏雨。小皮匠问为啥。陈翠英扭了一下身体,说:“让你儿子睡到天井里去。”小皮匠犹豫了几秒钟,说:“一句话。”

两个人还到新华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电影院灯一暗,小皮匠就迫不及待去拉陈翠英的手。陈翠英浑身一抖,想挣脱,但是小皮匠的手就像一把老虎钳,一把搭住,钳得毫无空隙,陈翠英只好放弃反抗。酱菜店里做的女人,经常接触咸卤,手的表皮有点粗糙,不过手心还是十分柔软滑腻。这场电影,小皮匠看得心旷神怡。因为经常夜里荡马路,小皮匠明显晒黑了。据说月亮光也是能晒黑皮肤的。

这天陈翠英又来送晚饭。打开饭盒盖,里面有块葱烤大排,还有鸡毛菜烧油豆腐。小皮匠抬头看陈翠英,陈翠英也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小皮匠用苏北话说了句绍兴戏里的经典念白:“我会待你好的。”陈翠英笑着点点头。小皮匠又刮辣松脆加了句:“口罩好拿掉了,我不嫌弃你的老虎牙,这么大的牙齿难得的,我顶喜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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