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不需要与任何东西有关,它只带给写作它的人强烈的愉悦,给阅读那些经久不衰作品的人提供另一种愉悦,也为它自身的美丽而存在。
——雷蒙德。卡佛
里约被朋友带去朋友的朋友家,朋友的朋友家在曼哈顿上东城,那天是圣诞节,他们被邀参加上东城的晚宴。
朋友的家在布鲁克林的威廉姆斯伯格,那是一间工厂的其中一间仓库,当然这是间前工厂,如今住着多位艺术家,因此工厂大楼的正面刷着一行字,工厂和艺术家,像标语牌,醒目,并且令人振奋,当然,那是三年前里约的感觉。
她和其他两位也是朋友的朋友坐进朋友的车子,朋友叫阿力,他的这辆福特SUV破旧不堪,不远的废车场,停满了被扔弃的破车,那些车身涂鸦的五彩车在车堆里醒目着,散发着颓废的气息,与不远处这栋深褐色砖墙的老工厂大楼互相致敬。而阿力的这辆旧车,比那些破车还破。破而没有风格,夜晚,他把自己的破车停到废车场旁边不用担心被偷。
从阿力家的威廉姆斯伯格到曼哈顿上东城,是一次颇有意味的穿越:这里景观破败,街道几无树木,却不少电线杆,拉扯出乱麻般的废电线;路边发黑的残雪露出扔弃的锈铁铸,时不时在路中央冒出一段废铁轨;被挖去窗框张着一只只黑漆漆大洞的废弃的公寓,街边成排简易工棚和廉价材料搭建的小楼外墙全被涂鸦。前工厂区坚硬冰冷的质地和衰败后的破落相,戏剧性地转换成叛逆不羁个性强烈的艺术家街区,弥漫着颓废凶险神秘的气息。穿过曼哈顿大桥,便是曼哈顿下城China Town的主街,这里繁体汉字招牌比比皆是,商铺密集,旧而简陋,行人着装落伍,充满时代感,却不是今天的时代。但瞬间这一切已被车轮抛在身后。随着车子上行,超级大都市豪华景观宛若昂扬的进行曲朝你轰鸣而来,林立的摩天楼在灯光里充满超现实的梦幻力量,令人陡生憧憬几近崇拜。沿着五大道,从下城的商业中心经过曼哈顿中城炫目奢华的大牌旗舰店,便到了陡然宁静的上城。傍着东河的曼哈顿上城东区,人们称为上东城,是纽约最昂贵住宅区。
三年前,里约曾以旅游者无拘无束的脚步游荡到曼哈顿上城,公园大道两旁公寓楼气派华贵,大道侧马路的连排褐沙石建筑古老堂皇。里约眼前是美国电影展现过的场景:树叶扶疏得迷离,阳光将它们空幻的影子投射在棕色石墙上,一位金发青年从高大的柚木门里出来,光线强烈令他淡金色的额发产生一圈逆光效应,他从宽阔的石头台阶走下来,也是昂贵的石头台阶。仿佛是从银幕上下来。
身边的朋友告诉她,这里是富人居住区,高居不下的房价,划出了森严壁垒的阶级阵线……话音未落,她们看到,金发青年走到门口停着的一辆电力公司的车旁,打开车门上了车,原来,他只是个上门服务的电工。
她那时才明白,虽然站在这个城市,这个城市却与她咫尺天涯。
她那时还不曾期待,未来的一个冰冷空寂的圣诞节将去纽约上东城某个成功人士的家参加晚宴,对于客居纽约的外乡人,不啻为一次令人惊艳的深度游。
此刻,车厢里几位同行者在议论今晚派对主人,她朋友的朋友,听起来是个于连式人物,通过一个又一个女人攀登成功顶峰,艺术圈不乏这一类故事,艺术家们被野心驱使走捷径,于连的道路在圈子有着楷模效应。可这一位,坐在今晚上东城晚宴主人位置上的艺术家,其异乎寻常的成功,却又使他成了众矢之的,车里关于他的议论更像一个传说,这传说不无贬义,从里约的耳朵听来,也越发富于传奇色彩。无论如何,今晚,这个于连式的某人将非常真实出现在眼前,里约竟有一种受到挑战的感觉。
里约突然想起昨夜的场景。昨夜是圣诞夜,她和几个中国朋友在空荡荡的曼哈顿东游西逛了一番,去了总是觥筹交错的中国餐馆和突然寂寥的西村酒吧,里约对纽约如此空寂的圣诞夜毫无心理准备,在上海,圣诞夜成了年轻人到处玩“趴”的派对夜,她曾经也是这些派对的常客,和她周围的同龄人一样,完全已经忽略这个节日的宗教意义。
在昨晚的回家路上,曼哈顿高架桥挤满车辆,里约坐在朋友那辆95年丰田柯维特破车里,眼望窗外,车流从他们的车旁缓缓流过,保时捷马赛地宝马……一部接一部名车,哇噻,简直像车展!坐在里约身旁某人发出赞叹。里约却发现,是难以置信,经过的名车里都只坐着一个人,独自驾车人!每张侧脸是同一调子,淡漠阴郁几无表情,也许这只是她的主观臆想,可客观情景却是:在这个西方大年夜,在应该家人团聚的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夜晚,曼哈顿高架桥上长长的车流里,全部是孤身一人在路上,回家抑或是离家路上?这个被称为单身人城市,正是以这一个与孤寂有关的图景刺激了里约,让她看到这座奇迹般的大都会冷冽无情的那一面。
阿力的车子已进入上东城,他开始找车位。为了今天的上东城晚宴,阿力特地穿了正装,一件显窄好像小了一码的西装,从旧衣店掏来的有着闪亮的金属扣,后身还开了两个衩有垫肩的英式西装,配上阿力七〇年代的赛璐珞镜框眼镜,使头大身形瘦弱四肢细长的阿力看上去有点像卡通人,让朋友们尤其是里约使劲地笑了一阵。
阿力是个沉浸在某种人生观的信徒,从不为他人反应所动,他有一条“把钱都吃进肚子”的生活准则,来纽约这些年,吃遍了曼哈顿皇后区布鲁克林所有的中国餐馆,却不肯掏钱给自己置衣,至今仍然保留的确凉衬衣和卡普隆袜子。
阿力在离晚宴人家两个block(街区)的街边找到车位,停进车位后才发现他们比约定时间早到五分钟。
这伙人没有下车。通常,派对主人不在意客人晚到,却忌讳客人早到。是的,哪怕五分钟!他们是来上东城参加晚宴派对,而不是任何一个普通人家的晚餐,这不可逾矩的五分钟,与之前他们用鄙夷的口吻所做的议论之间,产生了令人尴尬的意味,无论如何,将要进入的豪宅,即使豪宅主人是他们的旧日同窗,你也能强烈感觉到车厢里突然笼罩的拘谨。
天色已暗,上东城的褐色沙石建筑,已经黑影憧憧,几无行人的街道像一幅被修饰的照片,只剩枝丫的大树,没有垃圾和树叶的街面,连排褐石建筑是铜墙铁壁,这张照片很高冷。但灯光柔曼从那些窗子里流出,灯光里的画面美而虚幻,你突然很想挤进这些画面,里约清晰地看到有一片云翳从自己的身体里浮起。原来,人人都可能做于连。
在走上朋友的朋友寓所,那座褐色石头建筑的宽阔台阶时,里约朝空中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把浮起来的云翳重新吸回身体深处。
柚木门高阔,虚掩着,他们鱼贯而入。门廊有些挤,是被比他们早到半分钟的客人占满。里约在最后,夹在半开的门口,她澄澈的眸子热切好奇,是对眼前这个更像是从银幕上截图下来的虚构世界的探寻,她雀跃的肢体充满了其自身毫无受损的活力,使她从周边黯淡的人影里明亮出来,或者说她使她周边的人变得黯淡。
她的目光越过人们身体,找寻到正在和客人寒暄的主人,他剃平头,有股草莽的硬朗,一双炯炯不无威慑力的黑眸,他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注视,他的视线猛的射向她,或者说朝她的方向射来,她一惊,不由移开目光,心却在悸动。
主人把客人们从门廊引向客厅,一边和什么人开着玩笑,声音里有烟嗓子的沙哑,仿佛嘶喊太用力在声带留下无法痊愈的糙痕,不太悦耳,却有辨识度。
里约思绪瞬间飘开时,客人们已从门廊沿着走廊进了客厅,她尾随客人走到客厅门口,这位主人,也就是朋友的朋友,或者说于连,是的,她后来一直这么称呼他,他并不生气,甚至把这称呼当作褒奖,这正好印证他对自己的界定,一个不受道德约束的自由人,他站在客厅门口向她伸出手。
“里面很暖,可以脱了!”
他当然是指她的长及小腿的羽绒外套可以脱了。她的脸却无端发热。
她的羽绒外套里是一件日系黑白格宽松连帽衬衣,本来她打算穿那件NAUTICA烟灰羊绒无袖连衣裙,羊绒质地的柔软,贴着里约的丰胸,烟灰色既高雅又衬她的白皙,是从这个牌子的专卖商铺好不容易挑选来的,就为了今天的晚宴。但临出门时她又改变主意,冬天穿一件无袖羊绒裙是否夸张了?在这样一个私人晚宴,将遇上人们把他抹黑又给他涂上光环的主人,她对他已经有了戒备,至少今晚,她不想让自己太过性感。
事实上,这件休闲风格的黑白格衬衣比任何衣服都适合里约,镶嵌在这件衣服内侧的商标仔细表明了面料和拼料中羊毛和棉的比例。是的,这是一件品牌衣,两种材质的细微差异似乎在表达其微妙的隐而不露的特质,今晚,在一个陌生却高冷的场所,里约感受到衣服的正确性也是至关重要。
她在于连面前脱下羽绒外套时,很庆幸自己临出门时的换衣冲动,衬衣收敛起肉体的光泽,含蓄带来的最大益处是安全,今晚的里约突然需要安全感。
然而,她的黑白格衬衣下面穿了一条黑色紧身裤,裤子前身镶嵌羊皮,这条产自意大利的裤子精确勾勒出里约修长紧致的腿,里约的追逐潮流总是更愿意表现在腿上。
黑色皮靴是第一次上脚,穿上时发现鞋底和鞋面结缝处漏了一个针脚,她必须把鞋子重新放进鞋盒去商店退货,但没有时间了。她穿上有瑕疵看起来却有型的黑色皮靴,一切都只能放在派对后解决。对于她,每一个“趴”都是人生一次集结,全力以赴准备,之后,收拾残局。
她在上海参加过的那些派对,回想起来,是一次次收拾残局的过程,或者说,是一次次盛宴散后的幻灭。里约晓得,明天早晨,她将经历又一次幻灭,伴随睡眠不足引发的偏头痛,虽然她从上海带来两大盒四十片芬必得止痛片,可止痛片的止痛效果越来越弱了。
总之,她脱下羽绒外套时连带想起如何给自己置装,为了那些毫无意义却必然会留给她幻灭感的派对,人生多的是无谓时光,这一秒里,她落在自己的思绪里,默默笑了,自嘲的。
他问道,“很开心是吗?女人们进到我家都很开心。”
怎么听起来那么刺耳?她已经收起笑容,可是他却笑着瞥了她一眼,是扫过全身包括线条毕露的双腿的一瞥,锋利不留情,她突然很想穿回长及脚踝的羽绒外套,他已经接过她的羽绒外套进了与客厅相连的小休息间。
之后,她便融入客人堆里,不再有机会单独相处,或者说,有机会躲开一双冰冷锋利的眸子,就那一两分钟里,她已经领略了号称于连的男人的侵略性。显然,他与人们传说的那个于连有偏离。里约感到不自在,也许是不安,这也和她置身的场景有关。
自从走进这两扇气派的柚木门,不单单是里约,每一个人的目光都被这里每一寸空间吸引,原本高阔的空间显得有些拥挤,不仅是人,还有物,那些来之不易的各种古老的物质,因为年代久远,而变成了艺术品,人们称为古董。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有来历,美国的历史太短暂,必须来自古老的欧洲才是货真价实的古董,无论是家具灯具镜框各种小摆设,里约无法辨认它们的价值,只能从客人们的低声议论里感知,显然于连的太太是个有眼光的收藏家,当然,实力就不在话下了,否则怎么会有于连呢!好在他又去门廊接待客人了。
里约抬头打量高层顶的天花板,精致繁复的石膏雕线,这一刻很容易让她想到上海那些破败不堪的老洋房,这里可以看作是那里的前身,破败之前的辉煌对于里约这一代连想象都不曾有,无论建造多少高楼,毁掉的气派再也回不来了。不过,这只是里约的瞬间感叹,她并不真正关心城市的命运,或者说,城市这个概念太空泛了,她要拯救的是自己。
在客厅最显眼的那面墙上,挂着于连的作品,一张更像是水墨画的油画,画面形象过于抽象无法用语词描述,或者说,语词总是难和形象对应。这便是为何人们面对艺术作品时会突然一言不发,就像此时,客人们站在于连的作品前突然沉默。
无论如何,于连的作品令这面墙乃至这间屋子光彩夺目,这种时候很容易让你的价值观发生紊乱,作品散发的纯净的光芒和创作作品的人颇有争议的人生道路之间,产生了富于讽刺意义的鸿沟,难道是艺术价值在讽刺道德准则吗?里约的不安是,她信奉的某些准则在动摇。
是于连的气场太强大,让初次上门的里约甚至记不得他的太太何时出现?人多也是一个原因,反正,里约并没有被介绍给这栋楼真正的主人,一时也没有见到这位拯救了艺术家,并协助他进入所谓艺术史的富家第三代女儿,直到用餐开始,客人们拿着盘子沿着餐桌排队拿餐时,这位富家女和于连并肩站在一边招呼着客人,里约才发现她的存在。
里约看到了一个远非她想象中的女人,她不老也不丑,几乎可以用年轻漂亮来形容,一位在金发女人中五官接近清秀的那一类,谢天谢地她没有穿旗袍。一般来说这样的组合,异国是女方的那一位,通常会欢天喜地穿上在中国服务界更流行的旗袍。
金发女人穿黑色无袖礼服,仿佛是从隆重的颁奖晚会过来,对比着周围的中国客人过于随便潦草,他们多是成双作对,妻子们脱了外套露出中国本色,色彩缤纷的羊毛衫,在中国如今多是来城市打工的乡下妹子在穿。有几位中国太太的羊毛衫下面配了裙子,厚厚的毛料裙,可房间温度很高,这温度更适合无袖礼服,穿羊毛衫的女人们脸上红通通,只怪她们出国太早,带出了开放前的着衣习惯。
除了里约,这晚的客人都是于连当年艺术学院校友。旧日同窗们早已放弃离开校园时的雄心,不如说,这些雄心是到了纽约才被废的。纽约这把利刃,要么被它伤得体无完肤,要么将它制服,握在自己的手里。
他们不再是贫困艺术家,一手早就纯熟的技能,找一份解决生存的职业并不难,为制衣公司设计花布图案,给犹太画商修补旧画,或者去商业艺术公司朝九晚五,他们衣食无忧,却黯淡下来了,因为认命了,无论纽约发生多少惊天动地可以载入史册的艺术事件,都已经与他们无关。所以,与这样一群大都会遵纪守法的市民们往来,对于于连,虽无害却也无利可图,按照人们的说法,于连们必然只和有利可图的人往来。也许,他并非人们形容的那么无情,那么利益至上?里约在心里纠正人们的流言。
今天客人中的大部分里约好像见过,三年前第一次到纽约,她遇见了不少人,因为她是以电影编剧的身份到纽约做research(调查采访),所有她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都乐意见她,阿力是热心人,在他的loft召集了N次聚会,见到了那些还逗留在纽约的艺术家,虽然她当时写的故事跟她遇见的人并无太大关系,但她相信是为下一个故事做准备,她那时就不断听到这位于连的故事,却没有遇到他。
这些她曾经见过的某些人,好像比她记忆中的形象苍老许多,才区区三年不是吗?她打量着其中一对画家夫妇,她记得去过他们家,那是一栋非常小型的house,每间房都不过十多平米,四四方方,坐在里面就像坐在上海弄堂的亭子间。
在一间漆成暗红色墙面的屋子里,放了二三十幅油画,同一个年轻女人的肖像和身体,伦勃朗风格的女人体,平凡真实却独具肉体魅力的女人,然而也是一具尽力锁住自身活力的身体,因此画面呈现一股令人难忘的压抑。当时,里约被告知,这些画是这栋房的女主人的作品,也就是这对夫妇中的妻子,画中不变的模特,是女画家本人,里约虽然颇为惊诧却掩饰住了,因为眼前的女画家瘦削干枯,当然,谁都会得出结论,是女画家年轻时的面貌,可是女画家告诉她,她这半辈子从未丰满过。
再问下去就没有意义了,用谁做模特,跟观画者没有任何关系。里约当时唯一想探究为何重复地画同一个形象,却又发现,同一形象在每幅画里总有些异常的元素。
那天,她在这间暗红色墙的房间一待待了近两小时,画面上最初看起来明白无误的什么东西渐渐的含混起来,然后她好像亲眼目睹,丰腴的女人们坐在色彩奇异的房间,渐次消失的肉体,只剩一具具骨架。
回去以后,里约推翻了自己剧本的构架,她将情感故事写成了悬疑惊悚片,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身上有悬疑惊悚的sense(感觉),无论如何,改变后的故事很受制片方欢迎,果然电影票房好极了,她应制片方邀约再接再厉写了第二部,但无论结构还是人物,都失去了惊悚片需要的所有元素,仿佛,那只是一次异常灵感的突然闪现。制片方终止了与她的合约,里约并不在意,那本来就不是她的追求目标。
此刻重逢这对夫妇让她有点小激动,她想过去和他们打招呼,却又怀疑他们是否记得她,她刚才和这位妻子对到眼神,里约朝她笑笑,可是她没有反应,里约认为她把她忘了。她走到与人交谈甚欢的阿力身边,耐心等他结束话题,指望他把她重新介绍给这对夫妇。
但是,于连突然出现在阿力身边,他问阿力。
“你还没有向我介绍你的新女朋友!已经偷偷摸摸结婚了也说不定?”
“别乱讲,人家是有老公的,我的女朋友去上海照顾她刚动完手术的母亲。”
如果不是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里约,她还以为他们在议论另一个女人。
“是你带来的朋友,介绍一下没问题吧?”他仍然在和阿力对话,“她有老公,我有老婆,我们这里只有你没有结婚,所以最要防范的是你这种单身男人。”
笑声哗哗的,你以为他们都各自成堆在聊自己的话题,其实都竖着耳朵在听于连说话,他在这个空间,举手投足都在被暗暗关注,里约听到阿力在说。
“我以为你们早就认识,纽约的中国人都认识里约,你不认识才怪。”
这时候,金发女人走过来,于连对他太太介绍里约说。
“他们告诉我,纽约的中国人都认识她,可我偏偏不认识,噢,她姓……李?”
于连询问的看着阿力,而里约一副与己无关的神情打量眼前这些人,这一通对话,自始至终,于连没有朝里约看。
真奇怪,居然当着我的面谈论我。就像我是隐身人,里约的荒诞感更甚于不满。
阿力用英语向金发女人介绍里约。
“这位是刚从上海来纽约度假的电影编剧,笔名里约,真名……噢,真名我们反而都忘了……”
阿力笑开来,于连却走开了。就好像这通介绍里某个语词让他不爽,可是金发女人却笑得欢悦,她伸手握里约。
“我的朋友中,还未有电影编剧这个职业。”
于是里约拿出名片给金发女人,一边笑答:
“你不会相信我在大学是读平面设计。”
“我学的是传媒,为CNN工作过,最终回到我自己喜欢的领域,我擅长首饰设计,但我很感激我之前的工作,让我认识了我的丈夫。”
此时里约发现,客厅里的人都已围上来,金发女人话锋一转,问里约,或者问众人:
“我的作品在二楼,要是你们有兴趣。”
于是他们跟着金发女人去她的工作室,上楼梯时,金发女人领先,有点像导游带着一群旅游者。
在楼梯上,里约稍作停留,她看到这对夫妇就在她身后,她转头欲打招呼,那位丈夫朝她先问:
“我记得我们见过,你来过我们家?”
她直点头,她看到旁边的妻子微微一笑向她点点头,是出于礼貌的招呼,看上去她并没有认出里约。
“你待了一会儿就走了,本来我很想听你聊聊你写的电影故事。”
里约笑说:
“我记得我待了不少时间,你后来走开了,”她对那位丈夫说,朝着他身旁妻子笑说,“我在你们家看你的那些伦勃朗风格的画,画中的女人给我很深的影响。”
“哦,我倒是不画女人。”
丈夫歉意的回答。里约不由的停住脚步,笑指他妻子:
“是你太太的画,那一次,我只看到你太太的画。”
丈夫和妻子互相看看又一起看向里约,有些见怪,然后丈夫说:
“没关系,可能搞错了,可能是在别人家的画室……”
她的心脏仿佛停跳了一拍,超乎寻常的生理性反应,一种深刻的怀疑,让她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来。
不可能搞错,这些画给了我奇异的灵感,尽管画本身那么朴实。她很想继续为自己证明,可是其他人跟上来与这对夫妇搭起话来,她不得不尾随众人继续上楼。
虽然去了一趟金发女人的工作室,可是她对那些引起众人欢呼的珠宝首饰完全没有记忆,她在人群里寻找阿力,人群里既没有阿力也不见于连。
其时,于连和阿力在门廊外抽烟,他们之间的对话,稍后几天里约才会知道。
里约再看到阿力时,他已经和那对夫妇在一起,看起来他们聊的话题很愉快,笑声吸引里约上前,阿力笑问里约:
“想不想吃荠菜馄饨?想不想去他们家吃馄饨,他们今天包馄饨。”
“我们不是才吃了晚餐?”
“我们都没怎么吃,还是吃不惯西餐。”
“这么多年下来还没有习惯吗?”
里约有些不以为然。
“一起来吧,不用客气,阿力的朋友我们都欢迎。”
那位丈夫向里约发出邀请,他的妻子笑看着她,朝她点头,刚才的对话好像不曾有过。她答应了,一次及时的邀请,她可以澄清心里的疑问,她觉得心脏恢复了正常跳动。
这天晚上,他们最早离开派对,里约看出于连有些意外,但他并没有挽留,才说了告别的话,他的手机有电话进来,于连匆匆离开门厅去接听电话,立刻,他的妻子出现在门厅,她是代表于连送行,很有默契的一对。
离去的人从门廊的挂衣钩上拿下各自的外套,可是里约的外套不在门廊,在女主人询问的目光里,她有点尴尬告诉她,她的外套好像交给了她丈夫。
女主人进去找里约的外套时,那对夫妇似笑非笑的看着里约,让她觉得自己是否头脑不清,此时此刻,阿力打开大门,他们一起看到外面在飘雪。
这天夜晚,因为突然降临的大雪,他们取消了去卢先生和廖晴家吃荠菜馄饨的计划。是的,卢先生廖晴夫妇,她终于记住了这对夫妇的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