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约回家时已经超过十一点,她在门廊换鞋时,房东的女儿出来和她打招呼,女孩在长岛的college读本科,不常回家,里约和她是第一次见,这是个圆脸盘,还带着婴儿肥的阳光女孩。
里约立刻把房东女儿请到自己的房间,让她帮助加密码,一分钟不到,网接通了,她打开电子邮箱,邮件一长串,熟悉的不熟悉的发件者姓名,不熟悉的来自于连,他已经在她信箱留了好几封信。
一封是前几天写的,后面几封是在她回来的路上发出的。
为了感受时间性,她从最前一封信读起。
这第一封邮件便让她懊恼,假如今天去他工作室之前看到,也许情况会完全不同。他在邮件中写道:
“很抱歉我用英语写给你,因为我的电脑没有设置中文。我很高兴你来我家做客,希望原谅招待不周。你的出现使昨天晚上的聚会有了光彩,很奇怪,对于你我有强烈的征服欲,相信你也有同样的感觉,你也想征服我不是吗?虽然我们没有机会交谈,但我们的眼睛已经在交流了,我有点等不及了,你看,才一天时间我就给你发邮件了!又及:你可以写中文,邮件上的中文我能看到。”
哼,有吗?我有过跟你这类交流吗?她坐在电脑前怔忡了半晌,没有,完全没有,她可以肯定,虽然,他锋利的眼风曾令她一惊,但这跟他的想象完全是两码事,原来所谓自我感觉好到爆棚便是如此这般让人生气。
要是先看到这封信,我还会去吗?她当然在否定,不过,她已经急不可待读他后面的邮件。
“你走得太急,应该给你一件我在冬天不离身的貂皮背心衬在你的大衣里,帮你抵一下寒,虽然,做绅士的机会有的是,不过现在弄得我担心你回家路上是否会受寒,黄昏时气温还在降,你是为了秀你身材好,才穿得这么少吗?”
本来她已经被这封邮件感动,后面却来上这么一句,他总是要来奚落一下,心里才爽是不是?不过,里约以后会明白他似乎需要用这种伎俩来平衡流露的温情。
“我离开工作室的时候给你发的信,回到家里没有看到你的回应,想来你那边的网线还没有接通,我不喜欢在自己家在自己老婆身边给别的女人打电话,当然,不是什么别的女人,就是你。我看出你嫉妒了,当我说女人这个语词,你以为我这里有一堆女人吗?不要这么容易被言语上的东西误导,我就是这么说话的,你必须习惯,我们才能交往下去,好吧,明天我会找机会给你电话。”
斗志被他激起,里约立刻坐下给他回话:
“我并没有意愿要跟你交往,所以,我不想习惯你言语中不时的冒犯,我也不可能有什么嫉妒的感觉,你太容易误会了!”
“对不起,假如有冒犯到你,请原谅!其实,我只是比较直接罢了,对我多了解一些,你就会知道我并没有恶意。”
她没有立刻回答。邮件又来了。
“嘴唇和身体是柔软的,比你说出的话柔软太多,所以我们之间不能说而是做,言语之间只有误会,身体是最真实的。”
邮件继续过来:
“你愿不愿意说一句最诚实的句子,你告诉我,你有后悔吗?”
“后悔什么?”
她用问题回答。
“你看,又来了,口是心非,不敢正视自己的欲望,这不是你的错,是中国文化的错。”
“你也是中国文化里的人。”
只要有对抗,里约的斗志便上升。
“我已经脱离一半,从时间上,我在国外的时间几乎和中国时间相等,假如拿掉没有记忆的前四年。”
“你想说你比我有高度。”
“至少我比你多一种看自己的角度。”
“以你的角度,你的那个自己是怎样的。”
“我这个自己比你诚实,比你直率,我不是道德楷模,我只追求真实。”
“这么说来,我是不那么真实的女人,我们之间应该说不上话。”
“但我刚才说了,你的身体你的嘴唇还有你的眸子都很真实,不真实的是你的言辞,你写下来的句子。”
她没有回答他。
这晚,她带着悬念上床,明天会发生什么?
上午醒来打开电脑,她收到他发来的一张电子邀请函,两天后,在军械库,他和华裔剧作家W有个对谈,题目是关于美国的当代艺术和当代戏剧中的东方元素,以及移民艺术家的身份之惑和认同。
“有空来听听,也许以你的专业可能对这位华人背景剧作家更有兴趣,我很乐意把你介绍给他,不过,他可能对女人不感兴趣,希望这一点不会让你失望!”
真讨厌,不冒犯人你就不会说话是吗?
可里约无法漠视自己的兴奋和期待,于连的邀请函击中了她的软肋,他将让她在另一空间感受他的成功。
那位华裔剧作家的成名作曾在中国舞台上演,对于里约已是多年前的震撼了,现在的他是在衬托于连,她难抑兴奋朝着军械库去。从地铁出来又一次走在曼哈顿最昂贵的公园大道,是的,每一次行走在这条大道,命运在向她展示不同意味。
她虽然不在艺术圈,但军械库的酷名声她也并非完全无知,发生在1913年的军械库展览,是美国现代艺术运动中的头等大事,那次参与展览的美国艺术家中,不少人被视为美国现代主义先驱者。
此刻,她好像看到面前一行光彩夺目的队列,她虽是个旁观者,却已经非常切近这闪光的队列,她正目睹他们迈入纽约那扇通向被炫目的光芒挡住内里的大门。
从演讲厅门口桌子上的宣传资料,她才知道军械库上个月才结束的于连个展,于连的个展只有一件作品,被取名“Nothing(莫须有)”的装置,一排排被凿成四方形的墓石,灯光给石头造成的阴影,组成虚实间意味深长的视觉层次,这件作品像他之前的作品一样,在艺术界引起轰动,各家媒体争相报道,艺术评论家对该作品的评论放在艺术杂志的头条,这些评论和报道被选印出来,成为宣传资料一部分,她从每一叠资料各选了一些塞进她的双肩包里。
于连和W并排坐在台上,剧作家胡子拉碴,脸带倦容好像刚离开他在写作的电脑前,因此她对于W的衣着完全没有印象。而于连衣冠楚楚,阿玛尼的羊毛质地休闲上装里是雪白的硬衬领衬衣,如果不是这颗草莽气息的平头,很难让人联想到这是一位用中国传统元素转换成当代艺术语言的艺术家。
她进门时,对谈正要开始,演讲厅并不算大,但几近满座,听众百分之九十是西方人,几张亚洲人面孔看起来也是来自艺术圈,她坐在前面几排的最侧边,有一刹那,她和他的视线对接,就像通上电流,她哪怕已经开始在心里反对他,这电流感却无比真切。
于连和出生在美国被称为ABC的W用英语对谈,早就听说,于连是在纽约仅有的能用英语讨论艺术理念的中国艺术家,这一现象部分阐释了他在创作之外的努力。
他们俩的英语对话,里约无法听懂。
里约并没有感到不安,她不认为她是来此接受艺术教育,她不过是作为旅游者来此轧一脚来此沾点光,她是为了军械库的酷名声,为了W的名气,更是为了他,为了亲眼目睹他在灯光下的形象。
对谈一个半小时就结束了,一些听众涌向讲台,她站在人群后面等候,当她在e-amil里告诉他她会去听他们的对谈时,他表示很高兴,并要她会后不要离开,他们将一起去哪里坐坐喝杯咖啡什么的,他在邮件最后说,为了感谢她的光临,他一定要请她喝杯咖啡,希望她能接受他的好意。
讲出这种客气话的人应该是有平常心的普通人,还有点不自然,很难相信出自他这样精明世故却有极大野心的人,这让里约的戒备又去掉几分。
那些上去与两位演讲者交谈的,大半是白人中年女性,从她们的衣着发型和妆容,可以判断她们是某人太太,那些“某人”都是somebody(名人),是某个人物而不是普通人,她听说,于连就是在一次重要展览上与他现在的富三代太太相遇。
演讲厅外的过厅搭出临时长台,摆出了高脚杯,杯里倒了香槟,一些男人拿了酒杯站在过厅聊天,便有了派对气氛,他们也许只是寒暄几句,也许聊起了业务,他们个个衣冠楚楚,举止间自信满溢,她无法判断他们是策展人投资人或艺术杂志的编辑,总之,他们就是纽约某个阶层无穷无尽社交派对的出席者或组织者。
在这样的氛围里,站在墙边等待那位主角的里约,觉得无所适从,今天天气转暖,又是艺术对谈会,她应景穿了一件牛仔面料的风衣背个Kipling的蓝灰双肩包,像个女学生,却未料转眼间置身于有点高冷的社交群里,她立刻失去自信。正思忖是否离开,一位正装领带无偏差的白人过来和她招呼并拿出名片,她更窘了,因为自己没有带名片和他交换。
不过,她马上看到于连从演讲厅出来了。
于连没有食言,他把她带到华裔剧作家面前,不过是互相问候一声而已,W长着中国人的脸却不会说中文,于连对里约说,“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他,我帮你翻译。”
她一时不知问什么,华裔剧作家的身份之惑,远不是她可以感受到的,她从未真正离开自己出生的城市,她的父母,父母的父母都生活在她的城市,在履历表民族一栏,她不假思索填上汉族,身份感如此确切没有任何疑问,她从未去感受或者无法感受少数民族心情,关于身份之惑,和生活在中国的汉族人交流是荒谬的,因为他们从未对自己的身份有过疑惑,这是移民们的问题,而她只是个旅游者,况且,站在演讲厅门口,岂是谈论文化困境的地方?
“只会对我嘴硬,一个W就把你镇住了,他不是很谦虚吗,你害怕什么?”
离开军械库时,于连嘲笑她。
“我就是害怕谦虚的人,再说,语言不通。”
“好好学英语,否则不是混纽约,而是混纽约边缘。”
于连突然正色。里约一愣,这句话有分量,深深印在她的脑中,以后这句话会常常闪现让她颇不是滋味。
他们坐在公园大道侧马路的小咖啡室,一人一杯低因咖啡,这里的梦幻气息,不如说这梦幻是转角的公园大道给她的想象,而旁边坐着刚刚从军械库演讲台上下来的男主角,她觉得她人生原先清晰可见的前路突然出现了岔道。
好像不容她思绪飘得太远,才喝了两口咖啡,他便起身想离开,她才发现,他们的咖啡杯本是to go(可以带走)的纸杯。
从咖啡室出来,他们去了布鲁克林于连的工作室,而不是各自回家。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
她和他上床,才认识了五天。
他说:
“认识一天,和认识一年才上床,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如果没有上过床,互相认识了一年又怎么样,上了床还不是从头开始?”
她不想反驳他,要反驳的地方实在太多,难道要一边争论一边做爱吗?
和这样的人认识五天就像认识五个月,各种情绪,从低到高,五味杂陈,于连的确是个人物,和这样的人物往来,需要耗费心力,常常筋疲力尽,很有可能力不从心。害怕在平庸中浪费生命的里约,开始担心自己是否会遍体鳞伤。
他没有辜负她对他的欲念,就像她没有辜负他一样。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没有性高潮的女人,但他可以让她有高潮的幻觉,因为,她的快感不完全是肉体的。
她后来有时问自己,假如他是个loser(失意者),同样的身体同样的器官同样的激情,还会有性高潮的幻觉吗?
他们在上床前有过一段对话:
“你说你才结婚一年,按照中国人说法你还是新郎官,你却在这里和其他女人睡觉。”
“我也不想这么做,是你勾引我。”
她一愣,他已经抱住她。
“那天晚上我就这么做了,我抱着你的衣服进了我卧室的卫生间,我在体会进到你的身体是什么感觉……”
她“啧”的一声,要说的话被他用嘴堵住,她有刹那窒息而死的痛苦的快感,然后他松开嘴说:
“你走进我家门,是你看着我的目光让我发现了你……”
我看你是因为我好奇,在听过那么多关于你的传说。她在心里说。
他后来又说:
“我并不想背叛我老婆,但是人生总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那就,既来之则安之!”
他居然得出这么离奇的结论,听起来就像面对一场疾病,里约当时很吃惊,后来再回想又觉得不无道理,他那些初听莫名其妙的判断或结论,并非随口说出,他是有过思虑的,不同的是,他这个人不走常规路子,无论做人还是讲话。
那天傍晚离开工作室,他们又回到曼哈顿,他带她去苏荷的餐馆,一家设计走魔幻路线的时尚餐馆。这天是星期一,他说这家店周末和节日根本订不到位。
他是这里的常客,所以走进店便接二连三被人招呼,她有些不自在,不仅是因为穿着牛仔风衣背着双肩包和这家店的精致风不合,也因为突然想到他是否常和老婆来这里。
她去了一趟洗手间,更增添了不自信。洗手间的隔间门直接对着大厅,关上门时,她发现门是透明的,她竟然能看到门外大厅的客人,这使她大吃一惊。不过,她马上想到美国电影里的场景,犯人被审时,警察能透过玻璃观察犯人,但犯人是看不到警察的。她锁上门打开灯,灯光竟在看起来像透明的门上落下一道光的幕帘,现在外面的景象被光的幕帘遮住,她才完全放下心。
她回到餐桌,于连已点完菜,他若有所思看着她,仿佛在回想本该记住的什么事,然后突然起身去门口抽烟了。
从饭店回到住处打开电脑,他的邮件已进来。
“我在回想进去你身体的一刻,就像一支烟火升到空中炸开来,到现在还感到刺激!刚才在餐馆,坐不住,需要到门口抽支烟,在门口抽烟就是为了回味这种感觉!很满足!满足不就是幸福吗?我相信你一定也是,你不要不承认!”
也许是英语的隔膜,他过于直接的文字像被过滤了,虽然最后总是会来上一两句斗嘴的语气。她现在已经不在意,甚至因为这种语气而有真实感,就像看到过于抒情的文字会有虚假感。
她没有回答他的邮件,多半原因是,她并不习惯用文字直接表达那些赤裸裸的快感。再说,她还得对付自己的道德意识,对于终于上床这件事,她仍然处在非真实的半梦中,心里有个声音:你昏了,真是昏了,你会让自己输得体无完肤。
她想着天兰一直的告诫,对她自己,也是对里约,不要和你可能会爱上的男人上床,你会离不开他的。
她无需回想下午发生在于连工作室的一切,过程都印刻在身体在心里,轻微的战栗还留在机体,就像病毒,她去淋浴房洗澡,虽然离开他的工作室时,她已经洗过澡。她在龙头下冲了很久,久到女房东来拍门。里约仿佛要尽量冲洗眼看很难冲洗掉的病毒,从淋浴房出来,她直接睡到床上,马上就睡着了。
半夜里她突然醒来,醒来时下午的一幕幕在脑中复现,她顿时从床上坐起身陷入沉思。
她重回纽约,是借着天兰劝嘱的动力,她愿意试着和高远发展,虽然心里并无把握,可上天却让她在去见高远的途中安排了一场和于连的相遇!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爱,他比她想象的更强悍,这强悍是和精神上的强烈征服欲有关。她得承认,他是她一生中从未遇见的男人,也许,冥冥中正是她一直等待的唯一的他?在她深夜的想象里,于连的身份和背景模糊暗淡,他是裸男,她希望和他有一场简单的止于身体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