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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斜阳

早上,母亲在餐厅喝汤,刚喝了一勺,便低声叫道:“啊!”

“有头发吗?”

我猜有不干净的东西混进了汤里。

“没有。”

母亲若无其事,灵巧地舀了第二勺汤送到嘴里。接着,她扭头望着厨房窗外盛放的山樱花,保持这种姿势,灵巧地舀了第三勺汤送到自己的小嘴唇中。用“灵巧”形容母亲,毫无夸张成分。她的用餐方式跟女性杂志上说的完全不一样。

有一回,弟弟直治一边喝酒,一边对我这个姐姐说:“不是有了爵位,就能成为贵族。没有爵位,却有天爵的品质,这样的贵族也是有的。只有爵位,却穷得跟贱民相差无几,就像我们这样,也谈不上贵族。岩岛(直治的一位伯爵同学)那种人岂不是比新宿烟花地的皮条客更下贱?那家伙最近还穿着无尾礼服去参加柳井(一名子爵的二儿子,弟弟的另一位同学)哥哥的婚礼,穿那种礼服,真的有必要吗?不说这个,席间即兴讲话时,那傻子居然用了很多敬语,装模作样的,太恶心了!他不过是装腔作势,跟优雅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本乡东京地名。到处都能看到‘高级民宿’的牌子,说明大半华族明治维新到二战结束期间,日本一种贵族阶级。都只是高级乞丐。岩岛那样装模作样的举止,真正的贵族可做不出来!比如我们这个家族,就只剩妈妈一个贵族了吧!妈妈这种做派才是真正的贵族,旁人根本比不上!”

我们喝汤时,都对着各自的盘子,略微低下头去,横拿着勺子舀汤,再横拿着勺子送进嘴里。母亲却是左手手指扶住桌子边沿,上半身挺得笔直,昂头不去看盘子,横拿着勺子灵巧地舀汤,然后像燕子一样——我很想这样描绘——轻巧地让勺子和嘴巴构成直角,让汤从勺子顶端流进双唇间。不仅如此,她在把汤一勺勺往嘴里送的同时,还随意地东张西望。她摆弄勺子就好比挥舞小小的翅膀,断然不会让汤洒落一滴,不会发出喝汤的声音,也不会让餐具碰撞出响声。这可能违背了正规的礼仪,可我觉得妈妈这样十分可爱,是最纯正的用餐方式。让人难以置信的是,用这种方式喝汤其实更美味。可我正是直治所谓的高级乞丐,母亲能如此轻巧自在地使用勺子,我却不能。于是,我只能低头看着盘子,遵循正规的礼仪用餐,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母亲所有用餐的方式都违背了正规的礼仪,喝汤只是其中之一。她每次看到肉端上来,都会拿起刀叉,以极快的速度将肉切成小块,接着放下刀,右手拿叉将那些小肉块叉起来,悠闲地送入口中。吃鸡肉等带骨头的肉时,我们从骨头上切肉都很小心,生怕发出声音。母亲却一点儿都不在意,用手指轻轻捏着鸡骨头,用牙齿将骨肉分离,再把肉吃下去,怡然自得。这种用餐方式虽然不够优雅,却让母亲看起来非常可爱乃至迷人。真正的贵族果然跟普通人不同。除了带骨鸡肉,母亲吃午饭时也经常捏着火腿、香肠等东西放入口中。

“知不知道饭团为何如此美味?因为是用手指捏的。”母亲曾这样跟我说。

直接用手拿着吃也许会更美味,我也曾想过,却始终没有勇气这样做。因为觉得像我这样的高级乞丐一旦模仿得不好,就愈发像真正的乞丐了。

就算是弟弟直治,都说他绝对赶不上母亲。我同样认为,母亲极难模仿。成功地模仿母亲,对我而言,简直毫无希望。有天夜里,刚刚入秋,有很好的月光,我跟母亲一起在西片町家中池塘边的亭子里,一边看月亮一边笑着聊天,聊到狐狸结婚和老鼠结婚时新娘的打扮有何区别。忽然,母亲起身走到亭边的胡枝子丛中。她的一张脸从胡枝子的白色花朵中露出来,比花更白。

她笑着说:“和子,你来猜猜,妈妈在干什么?”

“摘花。”

母亲低声笑道:“我在小解。”

母亲居然没蹲下,我大吃一惊,却又由衷觉得,自己绝对无法模仿这么可爱的母亲。

从今天早上喝汤说到这么远,实在有趣。我近来在一本书上看到,路易王朝时期的贵妇同样会在宫殿的院子或走廊的角落小解。对此,她们并不在意。母亲应该是最后一位真正的贵妇吧。

说回母亲今早喝完第一口汤就低声叫了声“啊”,我忙问“有头发吗”,她说“没有”。

“是不是太咸?”

我从美军配给的罐头里挑出青豆,做成了今天这种好像西餐汤的浓汤。对于自己的烹饪技术,我不是很有信心。虽然母亲否认了,我还是很忐忑,又问了一遍。

“你的汤很美味。”母亲郑重地说道。

喝完汤,她伸手捏起海苔饭团送入口中。

从小时候开始,我就不喜欢吃早餐,十点过后才会有饥饿感。今天,我好不容易喝完汤,却对饭团提不起兴趣。于是,我把饭团放在盘子里用筷子戳成小块,夹起一块,让筷子和嘴巴构成一个直角,仿佛喂鸟一样送进嘴里,慢慢咀嚼。这一系列动作,一如母亲用勺子喝汤的动作。母亲已吃完早餐,一下站起身来,倚靠着晨曦照耀下的墙看我吃饭,一言不发。

“和子还是不喜欢吃早餐。可你必须非常喜欢吃早餐。”她说。

“那妈妈呢?妈妈喜不喜欢吃早餐?”

“自然喜欢,妈妈已经不是病人了。”

“和子也不是病人。”

“你不行啊,不行啊!”母亲笑着摇头,神色哀伤。

五年前,我因肺病卧床不起。我之所以生肺病,只是因为我的任意妄为,我对此心知肚明。母亲近来生的病才真正危险,让人担心,可母亲总在为我的健康操心。

“啊。”我低声叫道。

“怎么了?”轮到母亲问了。

我瞧瞧母亲,母亲也瞧瞧我。然后,我一下笑起来,母亲也露出笑容,好像彼此心中都有默契。

每次心生惭愧、无法忍耐时,我都会低声叫一声“啊”,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六年前离婚那件事,忽然在我心中清楚地浮现出来。我痛苦至极,便忍不住叫了一声“啊”。但母亲是为了什么事呢?我的过去让我羞惭,母亲则不然。莫非母亲发生过什么事,我一无所知?

“妈妈刚刚也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对吧?那是什么事?”

“我不记得了。”

“是不是我的事?”

“不是。”

“那是直治的事?”

“没错,”母亲歪着头说,“应该是。”

我弟弟直治在大学时被征召入伍,到了南部的岛上,之后就一点消息都没有了。等到战争结束,依然没有他的下落。母亲说过,她已做好心理准备,余生再也不会见到直治了。而我一直相信迟早还能再见到他,从没做过母亲这种“心理准备”。

“我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失望了,但一喝到鲜美的汤,还是会想起直治,觉得很伤心。以前直治还在时,应该对他更好一点。”

高中时期,直治就对文学兴趣浓厚,平日里他跟那些问题少年差不多,让母亲头痛不已。可每次喝汤时,母亲依旧会想起直治,叫一声“啊”。我觉得眼圈发烫,往嘴里塞了口饭。

“不会有事的,直治不会有事的。他那样的坏人不会轻易死掉。只有乖巧、漂亮、和善的人才会轻易死掉。直治是用棍棒打都打不死的人。”

母亲笑着跟我开玩笑:“那和子会早早死掉了?”

“啊,为什么呢?我肯定能活到八十岁,因为我是个大坏人。”

“真的?那妈妈肯定也能活到九十岁了?”

“没错。”

我刚说出这句话,马上感觉有失妥当。坏人活得长,美人却总是短命。而我盼着母亲这个美人能活得长。这让我非常窘迫。

“妈妈太坏了!”

我说到这儿,下嘴唇哆嗦起来,眼泪都流出来了。

接下来说蛇那件事。

四五天以前的一个下午,周围一些孩子在我家院子的竹篱丛中找到十个蛇蛋。

孩子们坚持说,这是蝮蛇的蛇蛋。我想到,若十条蝮蛇在竹篱丛中被孵出来,我可没有勇气再去院子里散步了。因此,我说:“全部烧掉。”

孩子们高兴坏了,跟着我走到竹篱丛旁边。我们一块儿收集树叶、柴,堆积起来点上火,再把蛇蛋逐个扔进火里。蛇蛋并未被点燃,孩子们往火上加了树叶、小树枝,让火更大一点,却还是无法点燃蛇蛋。

山下的农家姑娘站在竹篱丛外笑起来,问:“你们在忙什么?”

“烧蝮蛇的蛋,不然蝮蛇被孵出来就不好了。”

“多大的蛋?”

“跟鹌鹑蛋差不多,是纯白色的。”

“这不是蝮蛇的蛋,只是寻常蛇蛋。要点燃生蛋,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姑娘含笑走开了,觉得我们非常荒唐。

过了约莫半小时,蛇蛋还是没能烧起来。我让孩子们把蛇蛋从火里弄出来,埋到梅树底下。我用小石块做成一个小小的坟头。

“过来,都过来拜祭。”

我蹲下身子,双手合十。孩子们也在我身后蹲下身子,双手合十。

之后,孩子们都离开了。我一个人缓步登上石阶,在石阶的藤架阴凉下发现了母亲,她正在那儿站着。

“这种事你都做得出来,真冷血。”母亲说。

“我原以为是蝮蛇的蛋,结果是寻常的蛇蛋。没关系,我已经把它们安葬了。”

这样说着,我却还是觉得做这种事不该被母亲看到。

母亲一点儿都不迷信,却非常惧怕蛇。这种惧怕始于父亲十年前在西片町家中去世时。父亲即将去世时,在他的枕头旁边,母亲发现了一条细细的黑绳子,拿起来一看是一条蛇。蛇迅速逃走了,消失于走廊下。除了母亲、和田舅父,没人看见这条蛇。他们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忍住不说,以免打搅将要辞别人世的父亲。因此,当时也在那里的我们根本不知道蛇的存在。

可我却在父亲去世当天的黄昏时分目睹了奇异的一幕:院中池边每棵树上都挂满了蛇。今年,我二十九岁,父亲十年前去世时,我十九岁。当时,我已经长大了,因而十年后依然清楚记得那一幕。我的记忆多半不会出错。为了剪些花供奉,我来到院子里的池塘边,冷不丁在一株杜鹃花的花枝上发现了一条盘绕的小蛇。我有些惊讶,转而去摘棣棠花,同样在花枝上发现了盘绕的小蛇。至于其余树,桂花、枫树、金雀花、紫藤、樱花……每棵树上都能看到盘绕的蛇。我只觉得蛇也像我一样为父亲的去世伤心,因而从洞中爬出来,拜祭父亲的亡灵。我并未觉得害怕。之后,我偷偷向母亲提起院子里有很多蛇。母亲歪着头若有所思,显得非常冷静,但始终缄默不语。

母亲因这两件跟蛇有关的事,对蛇厌恶至极。更准确的说法不是厌恶,而是敬畏,即对蛇又敬又怕。

看见我烧蛇蛋,母亲必会觉得不是好兆头。我想到这儿,忽然觉得烧蛇蛋这件事确实相当恐怖,生怕会给母亲招致灾祸。到了第二天、第三天,我仍是耿耿于怀。今早在餐厅时,我一不小心又说了“美人早死”这些荒谬的话,圆都圆不回来,不由得哭起来。饭后,我收拾饭桌,感觉好像有条可怖的小蛇钻进心里了,它会让母亲折寿。这让我觉得恶心至极。

还是这一天,在院子里,我再次发现了蛇。这天天朗气清,做完厨房的工作,我想搬张藤椅到院子的草地上做些编织活儿。搬着藤椅进入院子时,我又看到了一条蛇,就在假山旁边纤细的竹丛中。哎呀,多讨厌啊!可我并未多想,将藤椅搬到走廊下,坐在那儿做起了编织活儿。

午后,我走进院子,打算去院子深处的佛堂翻找那里的藏书,找一本洛朗桑玛丽·洛朗桑(1885-1956),法国“立体派”女画家。的画册。突然,我看到一条跟今早的蛇完全相同的蛇,它正在草地上慢慢爬。这条蛇又细又优雅,照我看,它肯定是条雌蛇。它默默地从草地上爬过去,在野玫瑰的阴凉下停住,抬起头,吐着纤细如火苗的信子,左看看右看看,然后低头蜷缩起来,似乎很没精神。我只觉得这条蛇很好看。我去佛堂拿来画册,穿过院子往回走时,又往那条蛇所在的位置看了看,发现它已走了。

黄昏,我跟母亲一起在中式房间喝茶,同时朝院中张望。这时发现,今早那条蛇慢慢爬到了第三级石阶上。

母亲也看到了它。

“它会不会就是……”母亲一下起身来到我身旁,拉着我的手呆立在那儿。

我听母亲这样说,醒悟过来:“是那些蛇蛋的母亲?”

“没错,没错。”母亲哑着嗓子说。

我们拉着手注视着那条蛇,暂停呼吸,也不说话。

蛇趴在石阶上,十分伤心。然后,它缓缓摇动身体,艰难地从石阶爬向燕子花丛。

“它从今早就开始在院子里兜圈子。”我低声说。

母亲发出一声叹息,软倒在椅子上,筋疲力尽。她难过地说:“是这样吗?它在寻找蛇蛋,多么悲惨啊!”

我只能笑了几声。

母亲的脸庞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双眼好像闪烁着蓝色的光泽。她的脸上有淡淡的怒气,看着如此美丽的母亲,我忍不住想要抱住她。“啊!”忽然之间,我感觉母亲的脸好像有点像刚刚那条伤心的蛇。我胸口盘踞着一条如蝮蛇般丑恶的蛇,将来的某一时刻,它说不定会把这条哀伤、美丽的母亲蛇杀掉。我不知怎的,萌生了这种想法。

我将手按在母亲软而薄的肩头,心中很忐忑,却不知是因为什么。

日本无条件投降那一年的十二月初,我们舍弃了东京西片町那个家,搬来伊豆这座中国式山庄。自从父亲去世,我们全家的生计都要仰仗母亲的亲弟弟、她仅有的亲人和田舅父。不过,战后时局大变。和田舅父对母亲说,以他的能力,无法在当前这种经济环境下继续照料我们。他希望我们母女能卖掉房子,辞退所有女仆,到乡间买座还算体面的房子,悠闲度日。在钱财方面,母亲比孩子还要无知。她听到和田舅父提出这样的建议,就将所有事情都交给他处理。

舅父十一月末给我们寄来一封快信,说:

骏豆铁路沿线有座别墅出售,别墅的主人是河田子爵。别墅地势很高,视野开阔,还包括一块农田,面积约有三百三十平。那附近盛产梅花,冬天很暖和,夏天很凉爽。我认为,你们必然会对那里非常满意。明天请一定到我在银座的办公室来,此事需直接与对方面谈。

我问:“你会过去吗,妈妈?”

“自然会过去,是我委托你舅父找房子的。”母亲笑道,看起来有些怅然若失。

翌日,母亲让之前的司机松山开车送她过去。中午刚过十二点,母亲便出发了。而她被松山先生送回家时,是当晚八点左右。

“决定了。”

母亲进入我的房间,扶着我的桌子坐下,她似乎马上就要支撑不住了。然后,她说出了上面这句话。

“决定什么了?”

“所有事情。”

“但是……”我大吃一惊,“还没过去看看房子,就……”

母亲将一条胳膊的肘部撑在桌子上,用手轻托起额头,发出一声叹息。

“你和田舅父说了,那里很不错,我认为闭着眼搬过去就行了。”说完这话,母亲抬头微笑起来,略显憔悴的脸还是非常美丽。

“没错。”不愿让如此信赖舅舅的母亲难过,我便对她表示赞同,“那就这样吧,和子也闭着眼搬过去!”

母女俩都大笑起来,笑完之后,又感到异乎寻常的失落。

接下来,每天都有工人过来收拾行李,我们为搬家做着准备。和田舅父也曾过来关照每一件事,让我们卖掉那些不值得留下的东西。我跟女仆阿君忙忙碌碌,一会儿收拾衣服,一会儿将残旧的东西堆积到院子里点火焚烧。母亲每天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肯出来,不帮我们收拾,也不给我们指示。

“出什么事了?你不愿意搬去伊豆了?”我狠狠心过去问母亲,语气有些严厉。

“不是的。”母亲心不在焉地说。

收拾东西总共花了大约十天。

这天黄昏时分,我跟阿君在院子里堆了一堆废纸、稻草,点火焚烧。母亲从屋里走到走廊下,站在那儿看着那堆火,一言不发。冷冽的西风将烟吹得贴地飘动。我不经意间抬头,看到母亲的脸色差极了。我从没见她这样过,惊讶地大叫:“妈妈,你的脸色好差。”

母亲微笑道:“我没事。”说完她静静地走回屋里。

当天晚上,阿君在二楼西式房间的沙发上睡了一夜,因为床褥都已被打包收起来了。至于我和母亲,则借了邻居的床褥在母亲房中铺好,母女俩一块儿睡。

母亲用十分苍老的声音告诉我:“我之所以去伊豆,是因为有和子,有和子陪伴着我……有和子陪伴着我……”

我很惊讶,忍不住反问:“如果没有和子,会怎么样呢?”

母亲一下哭起来,抽泣道:“那不如去死。你父亲死在这座房子里,妈妈也想在这里死去……”她哭得越来越伤心。

这是母亲生平唯一一次对我说这种意志消沉的话,在我面前这样痛哭。母亲从未当着我的面表现得如此懦弱,哪怕是之前父亲去世,我结婚后怀着身孕回到母亲这儿,在医院诞下死婴,然后病得卧床不起,甚至是直治做错事时,母亲都没这样过。父亲过世后十年,母亲依旧仁慈、温和,跟父亲生前时没有区别。我和弟弟从小受尽母亲的宠爱,从未有过烦恼。事到如今,母亲花光了她的钱。为了我们——我跟直治,她花光了她的钱,如此慷慨。也正因为这样,我们只能从长久生活的家搬到伊豆那座小山庄,母女俩彼此依靠,孤独度日。母亲若是坏人,对我们吝啬刻薄,偷偷攒下钱留给自己,那她在任何时局下都不会陷入这种绝境。哦,没钱真是如同堕入了地狱,恐怖、凄惨、求助无门!我这辈子第一次萌生这种念头,伤心欲绝,只想大哭。这种感觉便是世人所说的生命之残酷吧。我浑身僵住,仰躺在那儿,纹丝不动,好像石头。

翌日,母亲脸色依旧很差。她好像想尽量在家中多逗留片刻,做事总是拖拖拉拉的。不过,和田舅父来了,告诉我们今天就去伊豆,行李全都寄到那边去了。母亲终于慢慢穿上外套,朝跟我们告别的阿君及其余仆人点点头,却没说话。然后,母亲、舅父、我三人便告别西片町的家,向伊豆出发了。

火车上人不多,我们三个都找到了座位。舅父一路都很高兴,不时哼着歌。母亲却好像低落得很,脸色很糟糕,头低垂着。在三岛,我们换乘了骏豆铁路的火车。到达伊豆长冈,我们从火车上下来,之后改坐汽车。坐了大约一刻钟后下车,沿一条缓坡道进山,看见一座小村子。村子边缘有座山庄,是中国式的,小而别致。

“妈妈,这里真是超出我们的想象。”我气喘吁吁地说道。

“没错。”站在山庄大门口,母亲眼中闪过一丝欢乐。

“空气清新,十分干净,这是最关键的。”舅父的语气相当骄傲。

“确实很清新,这儿的空气闻起来甜甜的!”母亲微微一笑。

我们三个都笑起来。

进去以后,我们发现从东京寄来的行李已经到了,被堆积在玄关和房间各处。

“在客厅里还能看到很漂亮的风景!”舅父很兴奋,拉我们进入客厅。

下午大约三点,冬季暖和的阳光照耀着院子里的草地。走过草地,走下石阶,便是一个岸边栽种了很多梅树的小池塘。院子下边是一片橘子园,面积很大。过了橘子园,就是乡间的路,再过去是水田,继而是松树林,然后是大海。从客厅眺望大海,海平面跟我的胸脯几乎在同一高度。

“风景看起来非常柔和。”母亲无精打采地说。

“可能是因为空气。这儿的阳光跟东京的截然不同,光线就像用绸子过滤了。”我情绪高昂地大声说。

房子一楼有两个房间,一个十六平方米,一个十平方米,还有一个中国式客厅,玄关约有五平方米,浴室几乎跟玄关一样大。另外,还有餐厅和厨房。二楼只有一个房间,是西式的,摆着一张很大的床,充作客房。我想我们只有两个人——不,就算直治回家,变作三个人,这几个房间也不至于不够用。

舅父去村里唯一一家旅店叫外卖盒饭。盒饭被送过来以后,他在屋里打开,喝着自己带来的威士忌,笑着说起他跟山庄原先的主人河田子爵去中国旅行时闹出的一些笑话。从头到尾,他都表现得很快活。可母亲只吃了几口饭。天色逐渐暗淡下来,母亲低声说:“我要去躺会儿。”

我打开行李,拿出被褥铺好,让母亲躺着。我很担心,又从行李中取出温度计为母亲量体温,竟高达三十九摄氏度!

同样大吃一惊的舅父匆匆赶去下边的村子里请大夫。

“妈妈呀!”我大叫着。

昏睡的母亲毫无反应。

我紧握着母亲纤巧的手抽泣。母亲太悲惨了——不,我们俩太悲惨了!我哭得停不下来。哭的同时,我在想,直接随母亲去死吧。我们不再需要任何东西了。从西片町的家出来时,我们的人生就走到了终点。

舅父在约莫两小时后回来了,带着村里一位大夫。这是个上了年纪的大夫,穿着仙台绫裙裤和白色布袜子。

大夫做了诊断,说出一句含义模糊的话:“可能会演变为肺炎,但即便如此,也不必担心。”

他为母亲打了一针,然后就告辞了。

翌日,母亲还在发烧。和田舅父交给我两千块钱,对我说,如果需要把母亲送到医院,就给他发电报。他在这天返回了东京。

我们现在最急需的是厨具,我打开行李找出来,为母亲煮粥。母亲躺着吃粥,总共只吃了三勺。

下边村里那位大夫将近晌午又过来了,他依旧穿着白色布袜子,却没穿裙裤。

我说:“最好还是去医院吧……”

“多此一举。我今天再给她打一针药效更强的,应该可以退烧。”

他还是这样不知轻重,打完他口中药效更强的针便走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针效果非凡,到了下午,母亲脸色涨红,浑身冒汗。我帮她换睡衣时,听她笑道:“说不定那是位医术高明的大夫。”

母亲的体温降至三十七摄氏度。我很开心,跑去找村里仅有的那家旅店的老板娘买了十个鸡蛋。回来后,我马上把鸡蛋做成溏心蛋,喂母亲吃。母亲吃下三个溏心蛋和半碗稀粥。

翌日,村里那位医术高明的大夫又来了,他还是穿着白色布袜子。因为昨天他给母亲打的针,我向他道谢。他用力点头,好像在说他当然知道会有效果。他认真为母亲检查了身体,转过头来跟我说:“老夫人已经完全康复,在饮食、举止方面,都可以随心所欲了。”

这位大夫讲话依旧咬文嚼字。我很想笑,好不容易才憋住。

我送他到玄关,再回到客厅时,看见母亲已坐起身来。她满脸喜色,自言自语:“这样说来,他的确是个医术高明的大夫。我的病都好了。”

“妈妈,外边正在下雪呢,我拉开拉门啦!”

外面大雪纷飞。拉开拉门后,我跟母亲肩并肩坐在一起,望着玻璃门外雪中的伊豆风景。

母亲又开始自言自语:“我的病都好了,现在坐在这里欣赏风景,只觉得往事如梦。搬家时,我打心眼里不想搬到伊豆。我希望在西片町的家里多待一阵子,就算是一天也好,半天也好。我上了火车,觉得自己的心死了一半。刚来到这儿,我还有点高兴,但是等到天色暗淡下来,我便开始对东京怀念不已,心中焦灼难耐,晕了过去。我这病非同一般。神杀死我,再叫醒我,把我变成另外一个人,现在的我有别于昨天的那个我。”

在此之后,我们母女在这座山庄基本没再遇到意外。村里的人对我们十分友善。去年十二月,我们搬到这儿来,度过了一月、二月、三月,一直到四月的今天。其间除了每天三顿饭,剩下的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走廊下做编织活儿,在中式客厅看书、喝茶,基本不跟外界接触。

二月,梅花盛放,村里到处都被梅花淹没了。三月大半都是好天气,没刮大风,所以梅花一直开到三月底,不曾凋落。不论是早上、中午还是黄昏,也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盛放的梅花总是美得让人惊叹。待在屋里,打开走廊下的玻璃门,随时都能嗅到花香。到了三月底,每天黄昏都会刮风。这时,我在餐厅为即将开始的晚饭摆放餐具,总会有梅花瓣被吹进碗里浸湿了。四月,我跟母亲在走廊下做编织活儿,多半都在聊耕种计划。母亲提到,我耕种时,她也要帮忙。

哦,写到这儿,好像真像母亲说的那样,我们已死过一回,复活后变成了全新的人。可要像耶稣一样死而复生,人类是做不到的。尽管母亲嘴上这样说,但每次喝汤时,她还是会想到直治,忍不住叫一声“啊”。以往的经历在我身上留下的创伤,同样不曾彻底痊愈。

哦,我想一五一十记录下所有事,不要有任何隐瞒。更有甚者,我偶尔还会想到,山庄这种安稳的生活都是虚假的。如今在神的庇护下,我们母女暂时得以休息。可我能感觉到,有种不祥的阴影正悄无声息地降落到这份安稳上。假装非常幸福的母亲身子日渐虚弱,我体内则盘踞着一条蝮蛇,它越来越健壮,我拼尽全力也无法阻止它的生长,它最终会吞噬掉母亲。哦,真希望这一切都是季节造成的。正因为内心的这种焦灼,我最近时常感到生活让人不堪忍受,因而做出了一些荒谬的举动,比如焚烧蛇蛋。而这只会让母亲愈发伤心、虚弱。

我写到“爱情”这个词,马上写不下去了。

蛇蛋那件事过去约莫十天后,发生了另外一件不祥之事,这件事让母亲更加伤心,让她更接近死亡。

我引发了一场火灾。

我引发火灾——我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会有如此恐怖的经历。

我应该就是世人口中娇生惯养的小姐,甚至从未留意到这样一种常识:用火不慎,会引发火灾。

那天深夜,我去上厕所时经过玄关的屏风,发现浴室一片明亮。我无意间朝那边瞥了瞥,看到浴室玻璃窗通红,里面正噼啪作响。我跑过去打开通向浴室的小门,光着脚出去察看,发现烧洗澡水的炉灶旁有大堆的木柴正在熊熊燃烧。我赶紧跑到院子下边最近的那户农夫家门口,用尽全力拍门。

“中井先生,快点起来,失火了!”我大声喊道。

中井先生似乎睡了,但还是应承道:“没问题,我这就过去!”

我继续大叫:“麻烦您啦!请快些!”然后,我看到穿着一身睡衣的中井从家里跑出来。

我们俩跑到起火处,拿着铁桶从池子里舀水。这时,母亲惊讶的叫声在客厅走廊下响起。我马上丢掉铁桶,穿过院子,进入走廊。

“妈妈,别担心,不会有事的!你回去睡吧!”

母亲已经站不稳了。我抱着她,把她送回床上,接着跑回起火处。我从浴室接水交给中井先生,由他泼到那堆木柴上。可这种效率不可能熄灭熊熊燃烧的大火。

“起火了!起火了!山庄那边起火了!”

叫声在院子下边响起。四五个村民迅速从篱笆冲进院子,将篱笆旁边储存的水装进桶里,一个接一个地传过来。短短两三分钟,他们就把火扑灭了。火再烧片刻,就要把浴室房顶烧了。

“太幸运了!”偷偷庆幸之际,我突然想到为何会起火,不禁颤抖起来。我到这一刻才想起,黄昏时,我把没烧完的木柴从炉灶里拿出来熄灭,放到那堆木柴旁,没料到尚未彻底熄灭的木柴引起了这场大火。我想到这儿都快哭了,站在原地出神。篱笆外传来响亮的声音:“炉灶里的火没熄灭,把浴室烧了个干净。”那是我家前边西山家的媳妇在说话。

村长藤田、警察二宫、警防团团长大内等人都过来了。

跟平时一样,藤田面带和善的笑容,问我:“吓坏了吧?为什么会这样?”

“都怪我,我只当木柴熄灭了……”

话说到一半,我便说不下去了。想起自己悲惨的处境,我不由得流下眼泪,低垂着头,不再说话。我想自己可能会被警察当囚犯带回去。这会儿,我正光着脚,穿着睡衣,十分狼狈,满心羞惭。

“我懂了。你妈妈在哪里?”藤田先生心平气和地问,语气分明是在宽慰我。

“她害怕极了,我让她在屋里睡觉……”

“太幸运了,没烧着屋子。”年轻的警察二宫也宽慰我说。

在下边住的农夫中井先生这会儿换完衣服回来了,喘着粗气帮我掩饰错误:“不算火灾,不过烧了些木柴。”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藤田村长连连点头。

跟警察二宫低声商议片刻后,村长接着说:“那我们先回去了,帮我向老夫人问声好。”

村长说完这话,跟警防团团长大内等人走了。

警察二宫独自留下,走到我面前说:“那我就不把今晚这件事上报了。”他的声音轻得好像呼吸。

中井先生见他走了,忧心忡忡地问:“二宫先生说什么了?”

“说不会把这件事上报。”

我说这话时,几个站在篱笆旁的邻居似乎听到了,说:“是这样?很好,很好。”他们先后都走了。

中井先生道声“晚安”,也回去了。我独自站在大火过后的木柴堆旁边出神。就快天亮了,我仰头望向天空,眼里满是泪水。

我走进浴室,把手、脚、脸都洗干净,却没勇气去跟母亲见面。在这五平米的浴室中,我拖拖拉拉梳起头来。接着去厨房收拾根本没必要收拾的碗筷,天亮以后才停下。

天完全亮了。我轻手轻脚走进客厅,看见母亲已穿好衣服,坐在中式客厅的椅子上,她看起来精疲力竭。见到我,她笑了一下,她的一张脸是惨白的,让人看了很惊讶。

我没心情笑,走到母亲的椅子后面站好,一句话也不说。

片刻过后,母亲说:“木柴本就是为了烧火,没关系。”

我顿时开心了,忍不住笑出声来。《圣经》上那句箴言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一句话说得适宜,就好比金苹果在银网里。”上帝赐予我如此体贴的母亲,让我感激不已。我不会再让昨天发生的一切打搅自己,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站在母亲身后,透过中式客厅的玻璃窗朝早上伊豆的海面张望。最终,我的呼吸跟母亲平稳的呼吸彻底融合。

我随便吃了点东西,开始收拾火灾过后的木柴堆。村里唯一一家旅店的老板娘阿咲从院子的木栅门小跑过来,含着眼泪问:“发生什么事了?发生什么事了?我刚刚才听说,啊,昨天夜里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抱歉!”我低声致歉。

“别说这个了。关键是警察是什么态度,小姐。”

“他说不会往上报。”

“真是好极了。”她很高兴。

我问她要向村民们道谢、致歉,采用什么方式比较恰当。

她说:“最好是拿出些钱。”她还跟我说了应该带钱去哪几户家里致歉。

“小姐要是不想独自过去,我可以陪你。”

“最好还是独自过去吧?”

“你可以应付吗?独自过去自然最好了。”

“那我就独自过去。”

阿咲帮我把火灾现场收拾了一下。

我问母亲要来些钱,用美浓纸包起一张又一张一百元面额的纸钞,在每个纸包上都写下“抱歉”。

首先,我到了村公所,将纸包交给看门的女孩,藤田村长没在。

“很抱歉昨夜发生了那样的事。从今往后,我会小心谨慎,还请见谅。请帮我问候村长先生。”

随即,我来到警防团长大内家。大内先生到玄关迎接我,微笑着表示同情,却没说话。

忽然,我莫名其妙想要哭一场。

“昨夜实在不好意思……”我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急急忙忙便走了。

路上,我泫然泪下,把妆容都哭花了,只能先回到家里,洗洗脸,重新化妆,再出门。

我在玄关穿鞋时,母亲走过来问:“还没走完吗?”

“没有,还剩很多家。”我说这话时并未抬头。

“你受累了。”母亲善解人意地说。

我从母爱中汲取了力量,把应该走的人家都走了一遍,没有再哭。

到了区长家,他本人不在,来开门的是他的儿媳。看见我,她先哭了出来。

然后,我到了二宫警察家。他一迭声说:“真是庆幸!真是庆幸!”所有人都对我非常和善。

接下来,我又到几户邻居家走了走。他们同样很同情我,给了我宽慰。

唯独住在前边西山家的媳妇——这个媳妇实际是个中年妇人,约有四十岁——唯独她不留情面地将我数落了一顿:“你们往后可要小心。你们是皇族还是什么贵族,我不清楚。可我一早就发现,你们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过活,真叫人担心啊。你们俩就好比两个小孩子在一块儿过日子,先前没着火反而很奇怪。你们往后千万小心!比如昨天夜里那件事,要是风大些,整座村子都会被烧掉的,你知不知道?”

中井先生跑来为我向村长、二宫警察辩解“不算火灾”时,正是西山家这个媳妇在篱笆外边大叫“炉灶里的火没熄灭,把浴室烧了个干净”。可我认为她的埋怨很有道理。她说的是事实,因此,我对她并无怨恨之情。母亲为了宽慰我,讲笑话一样说“木柴本就是为了烧火”,可若是正好遇到大风,多半真会烧掉整座村庄,就如西山家媳妇所言。如此一来,就算我赔上这条性命,也无法补偿自己的罪过。而我一死,母亲只剩下一个人,肯定也无法活下去。已经去世的父亲还会因为我声誉受损。尽管我们已经不是皇族或是华族了,但就算无法摆脱灭绝的命运,也必须体面地灭绝。如果是为了弥补引发火灾的罪过而死,死得这么凄凉,我可不甘心。不管怎样,我一定要小心谨慎。

第二天,我开始拼命耕作。下边中井先生家的女孩常来帮我。火灾让我颜面受损,从那以后,我感觉身体里的血液变成了黑红色。我觉得自己更像个粗鲁的乡下姑娘了,因为过去我不过是心中盘踞着一条含有剧毒的蝮蛇,如今连血液的颜色都改变了。跟母亲一起在走廊下做编织活儿时,我总感觉既郁闷又痛苦,倒不如去地里翻耕土地快乐。

所谓的体力活儿就是这样吧?我并不是头一回干这种活儿。打仗时,我受到征召,去做夯实地基的工作。眼下,我下地干活时脚上穿的胶底布袜就是那时军队发的。我生平第一次穿这种布袜,没想到这么舒服。穿着它们走在院中简直快活极了,这种轻快的感觉让我明白了飞鸟禽兽走在地上的感觉。除此之外,战争没给我留下任何快乐的记忆。想想战争实在一点儿意义也没有。

去年,什么事都没有。

前年,什么事都没有。

大前年,还是什么事都没有。

一家报纸战后登出这首诗,读起来很有意思。如今回想起来,战争期间的确如此,似乎出了很多事,似乎又没出任何事。关于战争的记忆,我不想说,也不想听。战争期间,虽然很多人都死了,但我依旧觉得谈起那段记忆陈旧且无趣。可能是因为我过于主观了。在我看来,所有关于战争的记忆中唯一不陈旧的是我受到征召穿上胶底布袜去夯实地基。我被逼着去做这项工作,尽管吃苦受累,却得到了健壮的体魄。时至今日,我依然在想,若生活艰苦,为了赚钱维持生计,我可以再去夯实地基。

战争越来越令人绝望之际,我们在西片町的家迎来了一个男人,他身上穿的衣服好像是军装。他带来一份征召文件、一份劳动时间表,并交到我手上。看到时间表上写着我从第二天开始就不得不隔天去立川的大山里工作,我不由得哭起来。

我不断流泪,抽泣道:“能找人代我去吗?”

“必须是你本人去,因为军方征招的是你。”男人的语气很生硬。

我只能狠狠心,自己去了。

第二天下起雨来。在立川的山下,我们排成队伍。军官先向我们训话。

“此次战争必胜无疑。”他说,“必胜无疑。可若不遵照军方的命令干活,大家便会成为战争的阻碍,重蹈冲绳的覆辙。分给你们的工作,请你们一定做完。你们互相还要小心留意,这山里说不定有间谍出没。一定要小心,不要跟外人提及阵地的状况,因为你们接下来就要到阵地上工作了,就跟军人没有区别。”

山中雨雾蒙蒙,军官训话时,近五百名队员冒雨听着,其中有男有女,还有国民学校的学生。天气太冷了,学生们都要哭了。我的雨衣被雨水渗透,里面的衬衫也被打湿,不一会儿,全都湿透了。

当天整整一天,我都在挑土。坐电车回家途中,我一直哭。第二次再去时,我分到了自以为最有意思的工作——拉着绳子打夯。

几次进山干活,我注意到有人一直在注意我,是国民学校那些男生。一天,我正在挑土,两三个男生从我身边走过,有一个低声说:“她是不是间谍?”

我非常惊讶,赶紧问一个跟我肩并肩挑土的女孩:“他们怎么这样说我?”

“因为你看上去好像外国人。”女孩的语气很庄重。

“难道你也觉得我是间谍?”

“不!”她微微一笑。

“我是日本人呀。”说到这儿,我感觉自己这话真可笑,于是笑出声来。

一个晴天,我一早就开始搬木头,跟我一块儿干活的都是些男人。一个负责监督我们的青年军官皱着眉指着我说:“哎,你,你跟我过来!”

他说完这话,匆匆朝松树林走去。我跟在他身后,心狂跳起来,既忐忑又恐慌。进入松树林深处,那里有一大堆刚从木材厂运过来的木板子。走到木板子旁,军官停下脚步,转身对我露出洁白的牙齿笑道:“你天天干体力活儿,应该累了吧?今天你的工作就是看着这些木材。”

“只是站在这儿看着?”

“这儿清凉又安静。你要是想睡午觉,不妨用木板子当床。无聊的话读读这本书,但你可能已经读过了。”他从上衣衣兜里拿出一本文库本,羞涩地丢到木板子上。

“无聊就读读这本书吧。”

这本文库本封面上有“三驾马车”几个印刷字。

我捡起书说:“多谢。我有个家人也爱看书,他去了南边。”

他似乎误解了:“哦,这样啊,是你丈夫?是你丈夫啊。南边很危险的。”他露出关怀之色,摇摇头说,“不管怎样,你今天就待在这儿看管这些木材。我稍后再来给你送盒饭,你先休息吧。”

他转身迅速离去。

我坐到木板子上,开始读书。读到差不多一半时,我听到了军官的皮鞋踩在地上发出的啪嗒声。

“你的盒饭我帮你拿过来了。独自留在这儿,是不是很闷?”他将盒饭放到草地上,急急忙忙又走了。

我吃过盒饭,爬到木板子上躺下,继续读书。读完整本书,我觉得晕晕乎乎的,开始睡午觉。

下午三点多,我醒过来,忽然意识到好像过去见过那个青年军官,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从木板子上爬下来后,我开始梳理头发,这时又听见了皮鞋的啪嗒声。

“哦,你回家吧,今天受累了。”

我跑到军官身边,将书交还给他,想说谢谢却说不出来,便仰头看着他的脸,缄默不语。与他目光接触时,我流下了眼泪,他也眼中含泪。

我们就此分开,彼此都没道别。之后,这位青年军官再未在我们工作的地方出现。只有那一天,我偷了一次懒。接下来,我还是要隔天去立川的山上做苦力。怕我的身体会支撑不住,母亲忧心忡忡。结果,我的身体却越来越健壮。事到如今,我不但相信自己日后能靠打夯维持生计,还相信自己能应付地里的活计,不会觉得特别煎熬。

一切与战争有关的事,我不想说,也不想听,即便如此,我还是不由得说出了自己“珍贵的往事”。可除此之外,我不想再提起关于战争的任何回忆,那些回忆就如那首诗所言:

去年,什么事都没有。

前年,什么事都没有。

大前年,还是什么事都没有。

所有事在我看来,都不过是一场噩梦,愚蠢至极。除了这双胶底布袜,我没能从战争中得到任何东西。

因为这双布袜,我偏离正题说了这么多乏味的往事。不过,每天穿上这双几乎是战争唯一留念的胶底布袜下地干活,我反而能将藏在心底的忐忑、焦灼都排遣出来。只是最近母亲显然日渐虚弱下去。

蛇蛋。

火灾。

母亲从那以后逐渐变成了病人,跟她相反,我却好像变得日渐粗鲁。我莫名其妙地有种感觉——我越来越健壮,是因为不断地吸收了母亲的活力。

母亲在火灾当日,讲笑话一样说“木柴本就是为了烧火”。随后的日子里,她极力想宽慰我,再也不提火灾那件事。可那件事对母亲造成的打击,必然比对我沉重十倍有余。火灾过后,母亲有时会在深夜发出呻吟。若夜里刮大风,她会起床察看好几次,还佯装是去上厕所。不仅如此,母亲脸色暗沉,走路都开始摇晃。她曾跟我说要帮我一起下地干活,结果干了一次就撑不住了。那次,她坚持用大水桶从井里打水,我劝阻也没用。她往地里运了五六桶水,第二天就说肩膀痛,喘不上气,一天都没有起得来床。之后对于下地干活这件事,母亲就心灰意冷了。有时,她来到田里,不过是注视着我忙来忙去。

“我听说一个人要是喜欢夏天盛开的花,就会在夏天死去,这是真的吗?”

母亲今天又过来看我忙碌,然后忽然向我提出这个问题。我正在浇茄子,闻言意识到这时刚刚入夏。

“我爱合欢树,这院子里却没有。”母亲低声说。

“不是有好多夹竹桃吗?”我装出一种冷漠的语气。

“我很讨厌夹竹桃。凡是夏天盛开的花,我基本都爱,但夹竹桃太过妖媚了。”

“我爱蔷薇。可蔷薇四季盛放,所以喜欢蔷薇的人春天死一次,夏天死一次,秋天死一次,冬天死一次,一年要死四次吗?”

我俩都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歇一歇吧,”母亲脸上仍带着笑,“我今天有事要跟和子商议。”

“什么事?我可不谈跟死亡有关的事。”

我随母亲走到藤架下,与她肩并肩坐在长凳上。紫藤花凋落了,下午柔和的阳光从叶子缝隙中落下,把我们的腿染成绿色的。

“我一早就想跟你说这件事了,却一直拖延到现在。因为我希望找个我俩都开心的机会说。这不是好事,但我认为今天是时候来说这件事了,你就耐心听我说。我想对你说,直治并没死。”

刹那间,我浑身僵住了。

“你和田舅父五六天前寄来一封信,说他的一个旧同事前不久从南边回来去拜访他,聊天时提到他碰巧跟直治在同一支队伍里。直治安然无恙,很快就会退伍回到家。可那人也提到一件糟糕的事,直治似乎染上了鸦片瘾……”

“旧病复发了!”我歪着嘴,像吃了某种苦涩的东西。

读高中时,直治跟一个小说家学着吸食麻药,欠了药店一大笔债。过了整整两年,母亲才还清那笔债。

“没错,应该是旧病复发了。可那人说,直治肯定会先戒掉鸦片瘾再回家,否则军方不会批准他退伍回来。在那封信里,舅父也说,直治总让人放心不下,就算戒掉鸦片瘾再回家,也不能立即出去做事。如今,东京正一片混乱,正常人去那里做事,都免不了会变得精神不正常。刚刚戒掉鸦片瘾的病人更受不住刺激,谁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所以他回来后,应该让他马上到伊豆山庄静静休养一段日子,不许他出门。我要说的第一件事就是这样。除此之外,和子,嗯,舅父还说了一件事。他说,我们的钱都花光了。因为存款冻结、财产税征缴之类的原因,他很难再像过去一样给我们寄钱。因此等直治回家后,要是妈妈、直治、和子都不工作,舅舅要承担我们的生活费,就会非常辛苦。于是,他给了我们两项建议。一是让和子出嫁,二是让和子给人家帮佣。”

“给人家帮佣?是去做女仆吗?”

“不,听舅父说,是在驹场的……”母亲说的是一位皇族,“舅父说那位皇族跟我们是血亲。要是去他家帮佣,同时做他家女儿的家庭教师,和子就不会这么孤独了,能活得自在些。”

“除此之外,就找不到工作了?”

“舅父说,和子应该做不了别的工作。”

“怎么做不了?怎么做不了?”

母亲没说话,露出惨笑。

“我不想去!”

我明白自己不该这样说,却无法收回已说出口的话。

“我宁愿穿这样的胶底布袜,穿这样的胶底布袜……”我边说边流下泪来。抬头面对着母亲,我拿手背擦泪,心想自己不该如此,不该。可话语却不停地从嘴里涌出来,好像不受意识控制,跟我的身体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似的。

“过去妈妈不是说过之所以来伊豆,是因为和子在身边,和子陪着妈妈,不是这样吗?妈妈不是说过没有和子就会死去?正因为这样,和子不想去任何地方,想一心一意陪伴妈妈。穿胶底布袜,为妈妈栽种美味的蔬菜,过眼下这种日子……但听说直治要回家,妈妈马上就觉得我是多余的,嫌弃我了,居然让我去皇族家做女仆,真过分!真过分!”

我明白这些话非常冷酷,可我无法克制自己不说出来,这些话俨然已变成了另外一种生物。

“要是家里穷了,没钱了,就把衣服卖了,房子也卖了,这样不就成了?我愿意做任何事,哪怕去乡公所做女文员。若进不了乡公所,我还能去做女工,做些粗重活儿。我可不在乎穷。我情愿陪妈妈一生一世,只求妈妈疼爱我。但如今看来,妈妈更疼爱的是直治。既然这样,我就走了,不再待在这个家里。过去我就无法跟直治相处,我们三个过日子,对每个人来说都是煎熬。我这一生已经无憾了,毕竟从前跟妈妈两个人生活了那么久。接下来的日子,妈妈就跟直治过吧,给直治一个机会表现他的孝心。我厌烦了,对于这种生活,我已经厌烦了。我应该离开,今天就离开,现在就离开。我又不是找不到栖身之所!”

我站起身来。

“和子!”

母亲厉声叫我,一下站起来与我四目相对,那种严厉至极的神色让她看起来好像比我还高,我从没见她脸上出现过这种神色。

我想道歉却说不出口,反倒说了别的话。

“骗我……妈妈骗我!直治回家前,妈妈就是在利用我,我不过是妈妈的女仆。眼下妈妈要赶我到那个皇族家去,因为我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

我站在原地失声痛哭。

“你这孩子多傻呀。”母亲低声说,声音发颤,带着愤怒。

抬起头来,我又忍不住说出一长串愚蠢的话:“没错,我是很傻。若不傻,怎么会上当呢?若不傻,怎么会让人讨厌呢?我最好离开这个家,不是吗?什么叫穷?什么叫钱?我统统不明白。我能活到今时今日,完全是因为相信爱,相信妈妈的爱!”

突然,母亲别过脸哭起来。

我很想向她道歉,用力拥抱她,却想起在地里忙碌时弄得手脏兮兮的,便装出冷漠的样子说:“无非是想让我消失,不是吗?既然这样,我就离开,总能找到栖身之所。”

我说完这话就跑进浴室,抽泣着洗干净脸、手、脚,然后回到卧室,换了西式服装,又失声痛哭起来。我上了二楼,进入那个西式房间,想要痛痛快快哭一场。我扑到床上,用毯子盖着头,放声大哭,哭得精疲力竭,恍恍惚惚。这时,我开始想念一个人,想念不断加强,我迫切地想要见到他,想要听他说话。那种想念的感觉就像脚心正被烤着,在剧痛难忍中,我生出了一种怪异的情绪。

将近傍晚时,母亲轻手轻脚登上二楼,进入西式房间,“啪”一下按下电灯,来到床边。

“和子!”她柔声叫我。

“哦!”我坐起来,伸出双手把乱了的头发往上推,居然瞧着母亲的脸笑出声来。

母亲也露出微笑,坐进窗下的沙发深处,说:“妈妈生平头一次没接受和田舅父的建议……刚刚妈妈给舅父回了信,说就让我来安排自己的孩子吧。和子,我们把衣服卖掉!把我们俩的衣服一套套卖掉,然后随心所欲过着富足的生活。我不要你再下地干活。我们去买昂贵的蔬菜吃。你不要再这样天天下地干活,太辛苦了。”

天天下地干活,我确实快撑不住了。我刚刚又哭又闹,如同疯了一样,也是因为耕作带来的疲惫与哀伤让我讨厌一切。

我垂首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和子。”

“嗯!”

“你说的栖身之所在什么地方?”

我感觉自己整张脸都涨红了。

“是细田先生那里吗?”

我不说话。

母亲深深叹息。

“能谈谈过去那些事吗?”

“谈吧。”我低声说。

“你从山木先生家回到西片町的家时,妈妈并未责怪你,却说‘妈妈对你很失望’。你还有印象吗?你哭起来……妈妈也明白,‘失望’这个词太苛刻了,不应该那么说……”

母亲这样责怪我时,我曾生出无限感慨。之所以哭起来,是因为我太高兴了。

“当时,妈妈说‘失望’,并非因为你从山木先生家出走,而是因为山木先生说和子和细田相爱了。听到这句话时,我气得变了脸色。怎么会不气呢?细田先生一早就结婚生子了,不是吗?你再爱他都是枉然……”

“他居然说我们相爱了?真过分。这不过是山木的猜测罢了。”

“真的?可你依旧惦记着细田先生,不是吗?你说的栖身之所在什么地方?”

“不在细田先生那儿。”

“真的?那在什么地方?”

“妈妈,这段时间,我正在考虑一些事。人类跟动物最大的差别在哪里?语言、智商、思维、社会秩序,这些东西人类有,动物也有。它们甚至还有信仰呢。人类自诩‘万物灵长’,可究其本质,跟动物没什么区别。区别只在于一点,妈妈,你应该还不知道吧。有种东西只属于人类,其余任何动物都没有。这就是‘秘密’。你说是这样吗?”

母亲露出娇媚的笑容,面泛红霞。

“哦,妈妈真希望和子的秘密能长出硕果!每天清早,妈妈都会对着天上的爸爸祈祷,让他保佑和子得到幸福。”

突然,我想起从前曾跟父亲一块儿开车到那须野玩。半路上,我们停车观赏秋日的郊野。只见秋季的花草在各处盛放,有胡枝子、瞿麦、龙胆草、黄花龙芽等等,还有绿色的野葡萄。

之后,我跟父亲坐汽艇到琵琶湖上观光。我跳进湖里,腿碰到一些小鱼,它们平时都住在水藻里。我看到自己的腿倒映在湖底,影子十分清晰,晃动不止。这一幕幕都是突然闯入我脑子里的,彼此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我滑到床下,抱着母亲的膝盖说:“妈妈,刚刚实在抱歉!”我总算说出来了。

回忆中的这段往事,称得上是我们母女最后的欢乐时光。此后,直治从南边回来,把我们的生活变成了真正的地狱。

我很焦虑,觉得再也无法维持生计了。所谓的“忐忑”就是如此吧。痛苦的海浪不断在心中翻涌,好像雷雨过后,云朵在天上迅速飘过,让我的心脏时紧时松,让我觉得脉搏停止,呼吸微弱,视线模糊,浑身的力气都从指尖溜走了,无力再做编织活儿。

这段时间经常下雨,让人懒洋洋的,不想做事。今天,我搬着藤椅来到客厅走廊旁边,准备织完一件毛衣。我从春天就开始织这件毛衣,一直拖延到现在。我用了两种毛线,一种是淡淡的牡丹色毛线,一种是紫蓝色毛线。这团淡淡的牡丹色毛线来源于母亲为我织的一条围巾。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我还是个小学生。围巾一头是个兜子,我戴到头上,看到镜中的自己好像一头小怪兽。再加上围巾的颜色有别于其余同学,我一点儿都不想围这条围巾。有个很有钱的关西同学用大人的方式夸奖道:“多好看的围巾啊。”我却因此更加无地自容,从此抛弃了这条围巾,再也没围过。

今年春,基于废物利用的考虑,我准备拆了这条围巾,为自己织件毛衣。可对于这种模模糊糊的颜色,我一点儿好感都没有,便又将围巾收了起来。今天再拿出来,只是因为我刚好没事干,就开始慢悠悠地编织。可织了一段时间后,我忽然发现这种淡淡的牡丹色毛线跟雨天灰蒙蒙的天空融合起来,形成了一种柔和的色调,简直无法用语言描绘出来,先前我对此却一无所知!让衣服和天空的颜色融合起来,这种知识多么重要啊,而我却不知道。色彩的融合真美,真优雅啊!我为这个发现感到吃惊、惆怅。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阴雨天,灰蒙蒙的天空和淡淡的牡丹色毛线融合起来后,彼此的颜色都变得很艳丽。忽然,我感觉手里的毛线变暖了,阴森森的天空也变得暖和、柔和如天鹅绒了。我不禁想到莫奈的雾中的寺院那幅画。若不是毛线的这种颜色,我还不明白法语单词gout(品位)是什么意思。

出众的品位。

冬天落雪的天空和淡淡的牡丹色的融合有多融洽,多美妙,母亲深有体会。因此她特地为我选了这种漂亮的颜色,我却嫌弃它,真是愚不可及。当时我年纪还小,母亲并未逼迫我,让我随心所欲去处理。这二十年间,母亲一直在等我真正领悟这种颜色的美妙,她从未就此做过任何解释。

母亲究竟有多好,我再清楚不过。可这位好母亲却因我和直治而忍受煎熬,忧心不已,越来越虚弱,甚至可能很快就会离开我们。想到这些,我心中便阴云密布,既害怕又忧虑,简直不堪忍受。考虑得越多,我越觉得未来很恐怖。我深感忐忑,好像就要活不下去了。我的指尖变得虚弱无力,我将棒针放在膝头,深深叹息,昂起头,闭上眼,忍不住叫了一声:“妈妈!”

正靠在客厅一角的桌边读书的母亲很疑惑,问:“怎么了?”

我心生犹疑,有意高声回应道:“蔷薇总算开了,妈妈!你看到没有?我刚刚看到了,总算开了。”

客厅走廊旁边的蔷薇是和田舅父从远方带来的,我也记不清是法国还是英国。舅父两三个月前将其移栽到山庄的院子里。实际上,我今早便发现一棵蔷薇开了,却装作刚刚才发现,有意把声音拔得很高,说给妈妈听,以免她发现我的窘迫。蔷薇花是深紫色的,孤傲、坚毅、不可侵犯。

“我知道了。这件事对你而言似乎非常重要。”母亲心平气和地道。

“可能是这样吧,是不是很可怜?”

“不是的。我的意思是,你这孩子向来如此。把列那尔儒勒·列那尔(1864-1910),法国作家。的画粘在厨房的火柴盒上,帮娃娃做手绢,这些不都是你爱做的吗?你说院里的蔷薇时那种语气,简直像在说一个大活人。”

“因为我没孩子。”

这句让人意想不到的话冲口而出。等我发觉自己说了什么时,已太迟了。我很害羞,垂首继续编织膝头上的毛衣。

好像有个男人的清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都二十九岁了。”声音很低,像在电话中一样迷人。我一阵羞涩,脸上发烫。

母亲继续读书,一句话也没说。可能是因为最近开始戴纱布口罩,母亲明显话少了。是直治让母亲戴的。约莫十天前,直治从南边的岛上回来,他的脸庞晒得黑黝黝的。

直治回来时是个夏日的傍晚,他直接走过后边的木栅门,进入了院子。在此之前他并没有跟我们通消息。

“啊,太丑了!这屋子真粗俗!还不如直接挂出个牌子‘来来轩’,让大家来‘买烧麦’。”

经过长久的分别,再见面时,直治一开口就跟我说出这样的话。

因为舌头疼,母亲此前两三天就开始卧床。她说她的舌头一动就剧痛难忍,只能喝稀粥。可她的舌头看起来一点儿毛病都没有。我问她要看大夫吗,她摇头苦笑,说:“人家会笑的。”

我把复方碘溶液抹在她的舌头上,但没有任何效果。我忧心忡忡。

直治就在这时回到家。他坐到母亲枕头旁边点点头,说一句“我回来了”,马上起身把这座小屋参观了一遍。

我跟着他问:“你觉得怎么样?妈妈是不是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不一样了!比从前更瘦弱,真希望她早已不在人世了。妈妈这样的人完全无法生存在这世界上。多惨啊,惨不忍睹。”

“那我怎么样?”

“你比从前低贱了。你这样像是有两三个男人一样。有没有酒?今天晚上,我要痛痛快快喝一顿。”

我到村里仅有的那家旅店找到老板娘阿咲,说我弟弟回来了,请她卖些酒给我。阿咲说:“酒刚好都卖完了。”回家以后,我这样跟直治说。直治变了脸,露出一副我从未见过的陌生表情,说道:

“啊,你买不到酒?真没本事!”

向我打听出旅店的地址,他穿上木屐就跑了。我等了半天都没等到他。

我做了直治爱吃的烤苹果、鸡蛋,还在餐厅换了更亮的灯泡。

过了很长时间,阿咲冷不丁在厨房门口露出头来,瞪着一对鲤鱼般的圆眼睛,惶恐地低声说:“哎,哎,他能喝吗?他正在我们那儿喝烧酒。”

“烧酒?是甲醇吗?”

“不是,不是那东西。”

“喝了不会生病吧?”

“不会,但是……”

“让他随便喝吧。”

阿咲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点点头走了。

我到母亲房中对她说:“他在阿咲那儿喝酒。”

母亲微微张嘴笑道:“这样啊,鸦片瘾戒掉了吧?去吃饭吧。把直治的被褥铺在中间,我们三个今天晚上都睡在这个房间。”

我都快要哭了。

直治拖着沉甸甸的脚步回到家时,已是半夜三更。我们三个支起一顶蚊帐,一起在妈妈房里休息。

我躺在被褥中,说:“给妈妈说说南边的事吧。”

“全都忘了,很无聊。唯一还有印象的是,到日本后坐在火车上往窗外看,碧绿的水田简直太漂亮了。除了这个,全都忘了。熄灯吧,屋里太亮了,怎么睡得着?”

我熄了灯。蚊帐上落满夏季的月光,好像洪水般泄了下来。

第二天清早,直治伏在被褥上吸烟,朝远处的海面张望。

“听姐姐说,你的舌头很疼,是有这回事吗?”听他的语气,他似乎刚刚才发现母亲不舒服。

母亲微笑不语。

“因为心理作用,才会生这种病。你夜里睡觉时,嘴巴是不是张开的?这样非常不雅,应该戴口罩。把浸泡过利凡诺尔溶液的纱布放进口罩里,这样就行了。”

我不由得笑起来。

“哪来的这种治疗法?”

“这叫美学治疗法。”

“可戴口罩之类的东西,妈妈非常反感。”

一直以来,母亲都非常厌恶往脸上戴口罩、眼罩、眼镜这些东西。

“妈妈,让您戴口罩,您乐意吗?”我问道。

“行。”母亲轻声说,语气很严肃。

我吃了一惊。她好像相信直治说的任何话,完全照做。

吃过早饭,根据直治刚刚所言,我用利凡诺尔溶液泡了纱布,再将纱布放进口罩,送到母亲房中。母亲躺在那儿一句话也没说,就接过口罩,把口罩带子挂到耳朵上,俨然是个听话的小姑娘。我觉得很伤心。

下午,直治换了西装,说一定要去东京看看朋友和那些文学前辈。他问母亲讨了两千块钱,便启程了。他一连去了近十天,一直没回家。母亲天天等着他,不肯摘下口罩。

“利凡诺尔溶液很好,戴上口罩,舌头马上不疼了。”说这话时,母亲面露笑容。

不过,我始终不相信她的话。她说自己不疼了,也从床上下来了,但好像还是没有胃口,也很少讲话。我忧心忡忡。直治还待在东京,他在忙些什么?一定是跟小说家上原先生他们在东京各地游逛,掉进了东京疯癫的旋涡吧。想到这些,我的痛苦便不断加深。我竟忽然向母亲提起蔷薇盛放,还冲口说出那样一句连自己都认为奇怪的话:“因为我没孩子。”我的情绪越来越不受控制了。

我叫了一声“啊”,站起身来。接下来该去哪儿呢?我搞不清楚,便晃着身子从楼梯上了二楼,进入西式房间,也不知要干什么。

眼下,这个房间应该属于直治了。四五天前,我跟母亲商议了一下,请下边的农夫中井先生帮着把直治过去在西片町家中的东西,包括他的欧式衣柜、书柜,装满书、日记的五六个木箱子等等,全都搬进这个房间。现在,这些东西正被堆在房间里,等直治从东京回家后,再由他自己安排如何摆放。正因为这样,房间里乱七八糟的,快连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了。我随手打开脚下的木箱子,取出一个日记本,封皮上写着“夕颜葫芦花的别称,傍晚开放,第二天早上就谢了。日记”。

这似乎是直治因鸦片瘾受尽煎熬时写下的日记:

像被火灼烧的疼痛。极度痛苦,却连一句半句都叫不出来,从古至今从未有过这种宛如无底地狱的氛围,也不必为这种氛围遮遮掩掩。

思想?假的。主义?假的。秩序?假的。诚实?真理?纯净?统统都是假的!听说牛岛的紫藤有一千年了,熊野的紫藤有几百年了,前者的花穗最长有九尺,后者的花穗有五尺多,果然名不虚传。我唯一喜欢的便是这长花穗。

那也是人之子,活在这世间。

说到底,“理”是对“理”的爱,而非对活人的爱。

理在钱财、女人面前,就羞愧逃走了。

浮士德博士多有勇气,证明一切学识包括历史、哲学、教育、宗教、法律、政治、经济、社会等等在内,都不如处子的微笑宝贵。

学识不过是虚荣的另一种称谓,也是人为了让自己有别于人而付出的心血。

我能写出完美无缺的文章,我能对着歌德起誓。拥有完美无缺的框架、恰如其分的幽默、让读者落泪的哀伤的文章,或是让人敬重的、让人需要端坐着阅读的完美小说,这样的作品若直接朗读出来,岂不是电影旁白?我如何能写出这样让人羞惭的作品。我要说的是,这种佳作的意识本就是装腔作势。只有疯子才会正经端坐读小说。都做到这一步了,那读小说时就该再换上礼服。可作品质量越高,装腔作势的成分越少。我为了让朋友由衷笑出来,特意把小说写得非常糟糕,加上诸如一屁股摔倒、抱头逃跑之类恶劣的桥段。哦,朋友看到时,简直开心极了。

什么样的人写什么样的文章。冥顽不灵之人吹起玩具喇叭宣扬:“这人是日本头号白痴,至于你,还可以吧,安心活下去!”我迫不及待想得到什么样的爱呢?

朋友得意地感叹:“可惜那家伙就是有这种缺陷!有人爱着他,他却浑然不知。”

世间有哪个人不坏吗?

太乏味了。

我想发财。

否则就让我在梦里死掉吧!

在药店赊的账已有将近一千块钱。今天,我偷偷带着当铺老板来到我的房间,跟他说:“我着急用钱,你看这房里哪样东西值钱就拿走吧。”老板连瞧都不瞧,说:“得啦,这些东西又不属于你。”我不想被他看扁,说:“那好吧,我用零花钱买了些东西,你只把这些东西带走就好。”结果我拿给他的那堆破烂玩意儿连一件能典当的都找不到。

第一件是一个石膏像,形状是一只手,是维纳斯的右手。这只手被独自摆在台座上,通体洁白,宛如大丽花。认真观察就会发现,维纳斯一丝不挂,遭到男子偷窥,吓得不知所措,面色羞红,全身发烫,腰部扭转,这时,她的手便是这种姿势。这只看不到任何指纹和掌纹、洁白、纤细的右手,以一种哀伤的方式呈现出维纳斯因裸体遭窥而感到透不过气来的羞涩,让人痛惜。但老板只为这件没有实用价值的破烂玩意儿支付了五十个铜子。

除此之外,还有我过去当成宝贝买回家的巴黎郊区大地图、直径将近一尺的赛璐珞陀螺、写出的字比丝线更细的特殊笔尖。

老板笑道:“那我就先走了。”

“等等!”我赶紧挽留他。

最终,我用一大堆书换得了区区五块钱。我书架上那些书都不值什么钱,基本都是从二手书店买来的便宜文库本。

欠债近千元,典当只得了五块钱。这差不多代表了我在这俗世中的力量。这并非玩笑。

消沉吗?可我要生存下去,只能消沉。因此责怪我的人还比不上那些让我去死的人,后者让我更加痛快。可极少会有人让别人去死,世人都很虚伪,自私又谨慎。

正义?这并非阶级斗争的实质。正义?真是笑话。我心知肚明,不过就是将别人打倒、杀掉,以谋求自身快乐,不过就是让人家去死,难道不是吗?否则还能是什么?面对真相吧!

可我们这个阶级的人统统都不成样子。所有人都是傻子、鬼魂、吝啬鬼、疯狗、大话精、假装文质彬彬的人、在云彩里小解的人。

他们甚至没资格被人要求去死。

战争!日本发动战争,其实是自寻死路。

我宁愿一个人去死,也不想死在这种自寻死路的战争中。

讲大话时,人都会装得很严肃。领袖们所谓“认真的脸”就是如此。呸!

我愿跟不被尊重的人交往。

可惜那种好人不肯跟我做伴。

我假装早熟,于是,大家都认为我早熟。我假装懒散,于是,大家都说我懒散。我假装不知道小说该怎么写,于是,大家都说我不知道小说该怎么写。我假装欺骗别人,于是,大家都说我在欺骗别人。我假装自己很有钱,于是,大家都说我是富翁。我假装十分冷漠,于是,大家都说我这个人冷漠无情。可我真正痛苦呻吟时,大家都说我是在假装。

总之就是彼此毫不相容。

归根究底,是不是只有自杀这一条路可走?

正因为除了自杀,一点法子都没有,我才会这样受尽煎熬。我想到这儿,忍不住大哭起来。

据说,海德堡曾有一名年轻的学生,在一个春日的早上,偷偷在朝阳下开了两三朵梅花的树枝上上吊自杀了。

“妈妈,请痛骂我一顿!”

“痛骂什么?”

“痛骂我胆小如鼠!”

“这样啊,你胆小如鼠!……行了吗?”

母亲实在太仁慈了。我想起她就想哭。我是该去死,哪怕只是为了向妈妈弥补我的错误。

请宽恕我!最后一次宽恕我!

小鹤生来盲目,多么惹人爱怜,过了一年又一年,长成大鹤仍堪怜。(元旦练笔)

骄傲是什么?何谓骄傲?

一个人,不,一个男人要生存在世上,就必须怀着“我比旁人更出色”“我有自己的优势”之类的念头吗?

厌憎他人,同时被他人厌憎。

智慧的较量。

一本正经等同于愚笨。

总之,人活着就不免做出虚伪的事。

我给姐姐写了一封信,向她借钱。

请回复我!

请回复我!

且务必是喜讯。

我一个人呻吟着,想象各种屈辱。

我并非是在做戏。无论如何都不是在做戏。

恳求你。

我无地自容,就快活不下去了。

这话没有半点夸大其词的成分。

每一天,我都在等你回复。不分昼夜,我全身都在哆嗦个不停。

别让我失望。

半夜三更,听见隔壁有人在偷笑,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别羞辱我。

姐姐!

我读到这儿,合起这本《夕颜日记》,把它放到木箱子里,去窗边开窗,俯身看着院子,只见雨雾蒙蒙。那段往事在我的记忆中浮现出来。

六年前,我之所以离婚,就是因为直治染上了鸦片瘾。不,不是这样的,就算直治没有鸦片瘾,终有一日,我也会因为别的什么事离婚。在我看来,这种命运好像是我出生时就注定的。

无法还清药店的欠款,直治便经常问我要钱。当时,我刚刚嫁入山木家,不能随便花钱,又觉得偷偷用丈夫家的钱资助娘家兄弟很不好,便跟陪嫁的阿关商议,把我的镯子、项链、裙子都卖了。

弟弟给我写过一封信,在要钱之余写道:

眼下,我十分煎熬,无地自容,不好意思再跟姐姐见面甚至打电话。因此,姐姐就派阿关带着钱送到小说家上原二郎先生家吧。姐姐多半听说过他,他家在京桥×街×丁目的茅野公寓。在众人口中,上原先生品格低劣,这绝非实情,把钱送到他家不会有任何问题。上原先生收到钱,会在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请一定用这样的方式把钱转交给我。我不希望妈妈知道我染上了毒瘾。趁着这件事还没传到妈妈耳中,我会拼命戒掉毒瘾。一旦收到姐姐送来的钱,我会马上还清药店的欠款,接着去盐原别墅待到康复后再回来。绝无虚言!还清欠款当日,我就彻底告别麻药。上帝可为我证明,相信我,无论如何都别跟妈妈说。请务必派阿关送钱到上原先生的茅野公寓,求你了!

这封信的主要内容就是如此。根据他的请求,我吩咐阿关偷偷把钱送到上原先生的公寓。结果弟弟并未去盐原别墅,他的毒瘾越来越深。在之后每封要钱的信中,他都在说这些骗人的誓言,说“我这次肯定会戒掉毒瘾”,语气简直像在痛哭悲号,让人看得于心不忍。所以我明知他多半又是在骗人,还是让阿关把胸针之类的首饰卖了换成钱,送到上原先生的公寓。

“上原先生长什么样?”

“身材不高,脸色很差,看起来非常冷漠。”阿关说,“平时基本只有他妻子跟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子在公寓,他多半不在家。那位夫人不算美貌,但性情温和,很有涵养。把钱交给她,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

跟今时今日的我比起来,当时的我——不,二者截然不同,根本无法做比较——又糊涂又纯真。可弟弟不断向我要钱,数目不断增加,我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一天,我看完能剧日本传统歌舞剧。从银座往回走时,吩咐司机开车回去,自己独自步行来到京桥的茅野公寓。

上原先生正在房间看报纸,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穿着条纹夹衣,外边穿着藏青色带白花的短褂,看起来像老人,也像青年,又像罕见的怪兽。这便是初次见面他给我留下的印象,真奇特。

“太太……带孩子……一块儿……去领配给了……”他用略带鼻音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我告诉他,我是直治的姐姐。他笑出声来,发出“哼”的一声。我也不知何故,居然颤抖了一下。

“到外面散散步吧。”

他已披好和服外衣,从木屐箱拿出一双新木屐,穿在脚上,匆匆从公寓走廊出去。

刚刚入冬,正是傍晚,冷风凛冽,这风似乎是从隅田川河面上吹来的。上原先生一言不发,逆风往筑地那边走,他的肩膀右侧比左侧略高。我紧紧跟随着他,一路小跑。

东京剧场后边有座大楼,地下室有家酒馆,我们进入酒馆。这是个又长又窄的房间,总面积三十多平米,客人们围坐在四五张桌子旁喝酒,都不说话。

上原先生用玻璃杯喝酒,给我也倒了一玻璃杯酒。喝下两杯酒后,我毫无感觉。

上原先生始终保持缄默,喝酒抽烟。尽管此前从未来过这种地方,我却镇定自若,心情愉悦。

“真希望他能喝酒。”

“你说什么?”

“我说你弟弟,真希望他不是吸毒,而是喝酒。过去,我也一度染上毒瘾。大家都很畏惧那种东西。对于酒,大家却非常宽容,尽管酒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不如我们把你弟弟变成酒鬼吧。”

“酒鬼我倒是见过。过新年时,我正准备外出,发现副驾驶位上坐着我家司机的一位朋友。他面色通红,好像饿死鬼,还大声打着鼾。我很害怕,大叫起来。司机跟我说,这便是酒鬼,旁人拿他们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司机边说边把朋友拖下车,扛在肩上走了。我看到那个人软得好像没了骨头,口里念叨着什么。那天之前,我还从没见过酒鬼,竟然觉得‘真有意思’。”

“我也是酒鬼。”

“真的吗?看不出来。”

“还有你也是。”

“不可能。我看到过的酒鬼跟我截然不同。”

上原先生笑起来。我第一次见他这么开心。

“那你弟弟可能变不成酒鬼,但最低限度也得让他开始喝酒。回去吧!太晚回去是不是不太好?”

“没事。”

“咳咳……老实说,只能喝到这儿了,我没有带钱。小姐,结账吧!”

“酒是不是很贵?我身上有点钱。”

“这样啊,那……钱由你来付。”

“这点钱可能不够付账。”

我往钱包里看一眼,把数目说给上原先生听。

“你跟我开玩笑呢,这么多钱还能再去两三家!”

上原先生蹙着眉,说完这话,他立即又笑起来。

“接下来去哪里喝?”我问。

“算啦,喝得够多了。你回家吧,我给你叫出租车。”他严肃地摇摇头说。

我们从地下室的楼梯往上走。到了这黑乎乎的楼梯中央,走在前边的上原先生猛地转身,飞快地给我一吻。我接受了这个吻,嘴巴却紧紧闭合着。

从这时开始,“秘密”就藏在了我心里,尽管我对上原先生并没有爱。上原先生“咔嗒咔嗒”地登上楼梯。我也慢慢上了楼梯,心情舒畅得无法置信。走到室外,我被河上吹来的风吹得舒适至极。

上原先生为我拦下一辆出租车。我们就此告别,彼此都没说话。

我在车上随着车身摇晃,忽然感觉世界广阔如大海。

“我有婚外情。”

一天,我听着丈夫的絮絮叨叨,觉得很烦,冲口说出这样一句话。

“我一早就知道了。是不是细田?时至今日,你还对他抱有希望?”

我沉默了。

每次争执,我们都会提到这件事。我觉得我们的婚姻已经无法维持。好比裁剪布料做裙子,结果出了错,就必须丢掉这块报废的布料。

“莫非你腹中的孩子是他的骨肉?”丈夫有天晚上这样说道。

我惊讶至极,浑身哆嗦。

如今再回忆这些,我跟丈夫那时都太年轻了。何谓恋爱?何谓爱情?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痴迷于细田先生的画,觉得做他的妻子必将天天过着美妙的生活。只有跟这种优雅之人结婚,婚姻才是有意义的。在所有人面前,我都这么说,以至于大家都误会了。可我依旧像没事人一样,公然谈论我对细田先生的喜爱,不肯收回这些话,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恋爱、爱情的一无所知。这件事因此变得可疑,最终,丈夫甚至开始疑心我肚子里的孩子。尽管我和丈夫都未直接提出离婚,但身边的人对我的态度都变得很冷漠。之后,我跟陪嫁过来的阿关回到娘家。我诞下死婴,卧床不起,就此跟山木断绝关系。

直治好像认为,他该为我的婚姻破裂承担一些责任,不停地叫着:“让我去死吧!”他痛哭不止。我问他究竟在药店赊了多少账,到了这时,我才意识到那真是让人惊讶的大数目。后来我还了解到,弟弟已经少报了很多,这个数目也不是真的。真正的数目是它的整整三倍。

“我跟上原先生见过面了。这个人很不错。照我说,你往后就跟着上原先生喝酒玩乐吧。喝酒也不费多少钱,你什么时候想要钱喝酒,我都能给你。欠药店的钱总能还上,别担心。”

弟弟听说我见到了上原先生,还听我夸赞他人不错,似乎很开心。当晚,弟弟就问我要钱去找上原先生玩。

中毒这回事,说不定就是种精神疾病。在夸赞上原先生之余,我还让弟弟帮忙借了上原先生的作品读。“他真伟大。”我这样说。弟弟马上说:“姐姐你什么都不知道。”可他还是继续帮我借来上原先生别的作品,开心地说:“读读这一本。”我逐渐真心爱上了上原先生的作品。之后的日子,我常跟弟弟聊起上原先生的事。差不多每天晚上,弟弟都会光明正大地跑到上原家玩耍。他逐渐染上了酗酒的毛病,一如上原先生之前的计划。

我偷偷跟母亲商议怎样才能把欠药店的钱还清。母亲用一只手捂住脸,出了很久的神,终于抬头惨笑道:“想什么都没意义。每个月还一些,慢慢来吧,不知要拖几年呢?”

就这样过了六年。

夕颜,哦,弟弟应该也受尽煎熬吧。事到如今,他依然看不到将来,觉得一片茫然。除了每天不停地喝酒,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若他打定主意做个真正的坏人,会怎么样呢?他的压力应该能减轻吧。

“世间有哪个人不坏吗?”在那本日记中,他写下这样一句话。不过,这就表示我坏,舅父坏,甚至仔细看看母亲,她也是坏的!那坏人岂不就是好人?

我为是否要写这封信迟疑良久。今早,耶稣那句话“要驯良像鸽子,灵巧像蛇”一下浮现在我脑海中。我居然因此振作起来,下定决心给您写信。您还记得我吗,直治的姐姐?您要是忘记了,就再想起来吧。

真对不起,这段日子,直治又过去打搅您,一定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可我也明白,我代直治跟您说对不起,其实很滑稽,直治应该为他自己做的事负责)。不过,我并非为了直治,才写信给您。我自己有事想找您帮忙。直治说过,战争期间,您在京桥的公寓被烧毁了,因此搬到眼下位于东京郊外这个家。我原计划登门拜访,却无法抛下身体抱恙的母亲去东京,只能通过写信向您求助。

站在过去《女大学》日本江户时代流行的一本关于女性修身养性的书。的立场上评判我要跟您商议的事,可能是十分狡诈、卑劣乃至严重的罪行。可是我,不,是我们家,若不改变现在这种状态,实在难以维持生计。您是直治最敬重的人,我想把我的思绪毫不掩饰地告诉您,请您指教。

对于眼下这种生活,我已忍无可忍。这无关喜欢或厌恶,我们三母子若继续像现在这样活着,将难以维持生计。

昨天,我浑身发烧,呼吸不畅,不知所措,很是煎熬。午饭过后,虽然正在下雨,下边的农家女孩还是背着一袋米过来了。根据先前的约定,我用一件衣服跟她交换。

我们面对面坐在餐厅喝茶,女孩坦诚地问:“靠着变卖财物,你能支撑多久?”

“也许半年,也许一年。”我用右手挡住一半脸说,“我好困啊,简直撑不住了。”

“你太累啦。你会不会得了神经衰弱,所以总是犯困?”

“可能是这样吧。”

我眼中盈满泪水。突然,我想到“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这两个词。现实主义对我来说并不存在。一想起维持生计的问题,我就忍不住全身发凉。母亲已是半个病人,弟弟在心理方面已病入膏肓,这您是知道的。他来到山庄后,天天跑到旁边那家旅店兼饭店喝酒,隔三天就去东京“旅行”,旅费是我们变卖衣服得来的钱。可这些还不是让我最难过的。我有种清晰的预感,在这种平凡的生活中,我的生命会像没凋零就在树上腐坏的芭蕉叶一样,就这样站着腐坏掉。我太害怕了,简直无法忍受!所以我要逃离这种生活,就算违反《女大学》的道德规则,也在所不惜。

正因为这样,我想跟您商议。

眼下,我想明确告诉母亲和弟弟一件事。我准备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们,我爱了一个人许久,将来准备成为他的情妇,过完自己的余生。您多半认识这个人,他姓名的大写字母是M.C。我每次身陷煎熬时,就会想去找M.C。我如此想念他,对他简直永难忘怀。

跟您一样,M.C也已有妻儿,好像还有个情妇,他的情妇比我更年轻,也比我更美貌。可我感觉自己已走投无路,非去投奔M.C不可。我从未见过M.C的妻子,却听说她十分温婉可人。我每回想到她,都会觉得自己很卑劣。但我必须去找M.C,因为比起这样做,眼下我这种生活更恐怖。为了得到我的爱情,我需要灵巧像蛇,驯良像鸽子。可任何人都不会赞同我这样做,包括母亲和弟弟在内。您对此有何意见呢?我什么法子都没有,只能一个人思考、行动。我思考到满脸是泪。生平第一次做这种艰难的事。关于如何在这件事中得到世人的祝福,我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就像解极为复杂的因数分解题一样,我不遗余力思考着这件事。偶尔,我会有种感觉,某个突破口能轻易化解这种混乱,只要将这个突破口找出来即可。这样想着,我马上就会变得非常快乐。

但M.C作为这件事中最重要的人,他对我会有什么看法?我一想到这儿,便觉心灰意冷。我应该就是那种自作多情的人吧?……该如何形容呢?说“主动送上门的老婆”不恰当,差不多就是“自作多情的情妇”吧。若M.C坚决拒绝,我便不再抱有任何希望,所以我想让您帮我问清楚他的态度。六年前的一天,一道浅浅的彩虹出现在我心头。尽管这并非爱情或感情,但彩虹变得日渐艳丽,直到现在还在我心里。雷雨过后天空出现的彩虹会迅速消失,心里的彩虹却会永存。请您帮我问清楚,他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是不是就像雨后天上的彩虹?是不是早就彻底消失了?

如果是这样的,我也该把心里的彩虹抹掉。但我要抹掉这条彩虹,必须先告别人世。

期待您能回信给我。

上原二郎先生(我的契诃夫、My Chekhov、M.C)

这段日子,我逐渐发胖。我变得更加像个人,而非更加像动物性的女人。今年夏天除了劳伦斯的一本小说,我什么书都没读。

您并未给我回信,因此,我只能继续给您写信。您应该已经看穿了我上一封信中随处可见的狡诈如蛇的诡计!我确实在那封信的每一处都藏了诡计。可您必然会觉得,我不过是为了让您资助我,为了要钱,才写那封信。

对此我无意否认。可请您不要介意,若只想找个男人庇护自己,我还有别的男人可供选择。在我看来,不少上了年纪的有钱人都对我很有好感。前不久就有这种奇妙的婚事找上门来。您可能听说过那位先生的名字。他年过六旬,独自生活,听说加入了某个艺术院。为了向我求婚,这位大师来到了山庄。他家距离我们在西片町的家不远。战争时期,我们两家被分到同一个邻组日本在二战期间大力推行的一种民间自治组织,二战结束后废除。我们因此见过几次。我还记得有一年秋天,傍晚时分,我跟母亲乘车从他家门口经过,看到他独自站在门边,不知所措。母亲在车窗后微微颔首,跟他打招呼。这位先生紧绷的黑脸一下涨红了,颜色更甚于红叶。

“他坠入爱河了吧?他应该是对妈妈心存爱慕吧?”我开玩笑说。

母亲镇定自若,自言自语:“不会的,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我们家的人好像都对艺术家心存敬重。

听说这位艺术家前几年丧偶,他向母亲提出要跟我结婚,让一位跟和田舅父一起利用业余时间唱谣曲日本能剧的台本。的宫家日本皇族成年或成婚后可以创立自己的宫家,再由天皇赐宫号,相当于分家。做中间人。母亲征询我的意见:“你直接告诉他你有什么想法。”我完全不愿想这件事,所以什么都没想,马上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眼下无意成婚。

“我要是拒绝他,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自然不会……我同样认为很不合适。”

我把回绝信寄到那位艺术家在轻井泽的别墅,当时他正住在那座别墅中。我寄信后的第二天,那位先生还没读到信,就贸然登门造访。他说是到伊豆温泉处理事务路过此处,顺便过来拜访。不管到了什么年纪,艺术家似乎都免不了这样幼稚行事。

我出去招呼他,因为母亲身体欠佳,不便过去。在中式客厅里,我为他倒了杯茶,说:“那封回绝信应该已经送到轻井泽您的别墅了。我写这封信……是仔细考虑后的结果。”

“是这样吗?”他有些慌乱,擦擦汗,“但还是请再认真考虑考虑。我也不明白该如何对你说,在精神方面,我可能给不了你幸福,可在物质方面,我会让你非常幸福的。”

“我不明白你所谓的幸福是什么。请不要介意我说话这样冒失。在给太太的一封信中,契诃夫说:‘给我生一个孩子吧!生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尼采似乎也在随笔中提过‘一个希望让她给自己生孩子的女子’。我想要一个孩子。我不太在乎幸福。尽管我也想要钱,但一旦得到足以养育孩子的钱,我便不想要更多了。”

艺术家笑了起来,笑得很古怪。

“不管在什么人面前,你都能坦然说出你的想法,很少有人能做到这点。我跟你共同生活,说不定能得到新的创作灵感。”

像他这种年纪的老人,一般不会说出这种惺惺作态的话。他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我若真能让他恢复年轻活力,确实非常有意义。可我被这位艺术家抱在怀里会是什么样子的,我真想象不出来。

“若我一点儿都不爱您,您也不介意吗?”我微微一笑。

艺术家郑重答道:“对女人来说,这样已经很不错了。生活嘛,考虑太多没有必要。”

“可我是那种要求婚姻必须建立在爱情基础上的女人。我毕竟是成人了,等到明年,我就满三十了。”说到这儿,我不由得想把自己的嘴捂起来。

三十!忽然,我回想起过去看过的一本法国小说,其中写道:“二十九岁之前,女人还有少女的味道,但到了三十岁,女人就失去了所有的少女的味道。”我由此想到自己,觉得非常孤独,难以释怀。我看看窗外,海面在高高的太阳照耀下,发出碎玻璃一样刺目的光芒。我看那本小说时很是认同,却不曾联想到自身。我曾毫无顾虑地相信,一到三十岁,女人最好的年纪就结束了。我真怀念当时的自己。我的少女味道也会在我失去镯子、项链、裙子、和服腰带等东西后,慢慢变淡吧。生活拮据的中年女人,哦,我不想变成这样!可中年女人的生活中并非完全不包括女人的生活。这段日子,我逐渐想清楚了这件事。我十九岁那年,我的英国老师要回国,对我说了一番话,我现在还记得:“无论如何都不要恋爱,否则你会蒙受灾祸。等你长大后再恋爱吧,等你满了三十岁后。”

那时候,我根本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那时候,我对三十岁之后的事毫无概念。

“听说你们打算卖了这座别墅?”艺术家忽然问,语气带着恶意。

我不禁笑着说:“抱歉,我一下想到了《樱桃园》契诃夫创作的剧本,主要内容是没落贵族加耶夫、郎涅夫斯卡雅兄妹将祖传的樱桃园卖给新兴暴发户洛巴辛。您要买这座别墅吗?”

他敏感地发现我话中有话,他毕竟是大师。他很恼火,歪歪嘴,不再说话。

确实有位皇族想买下这里居住,出价五十万新币日本二战结束后不久发行的一种纸币。可之后就不再提了。艺术家可能听到了传言。可是被我们视为《樱桃园》中洛巴辛那种人,他好像很难接受,十分不快,随便聊了几句便走了。

不妨明明白白跟您说,眼下我并不想求您来扮演洛巴辛。我只想求您做一件事,别拒绝这个主动投奔您的中年女人。

六年前,我第一次跟您见面。当时,除了听说您是弟弟的老师,且名声不太好之外,我对您毫无了解。您还有印象吗,我们一块儿用玻璃杯喝完酒,您曾撩拨过我一次?我唯一的感受就是自己像要飘起来了,倒没太在意这件事。对于你,我毫无感觉,没有喜欢,也没有厌恶。我曾让弟弟借来您的作品读,以便迎合弟弟。我不算您的忠诚读者,读您的作品时,我感觉有的有趣,有的无趣。可您在这六年间,已像烟雾一样渐渐渗透进我胸口。忽然,我清楚回忆起我们当晚在地下室楼梯上的经历。我始终认为,这是一件大事,这件事左右了我的命运。正因为这样,我开始想念您。我意识到,这可能就是爱情,因而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一个人哭起来。跟别的男人相比,您完全是另外一种人。我不像《海鸥》契诃夫的剧本,讲述了年轻姑娘尼娜和作家特里波列夫的故事。里的尼娜,对一位作家痴迷不已。对于小说家这类人,我不会生出仰慕之情。若您把我当成热爱文学的姑娘,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事实上,我不过是想跟您生个孩子。

若能在您未婚、我未嫁入山木家时,提早跟您相遇并成婚,我可能不会如今日这般受尽煎熬。事到如今,我完全不再奢望能跟您结婚。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赶走您太太。取而代之,这太卑劣了。我并不介意做您的妾室(我真不愿这样说,但所谓情人在世人眼中就是妾室,还不如直接说出来)。可妾室往往生活凄苦。听说妾室只要失去利用价值,就会惨遭抛弃。任何男人到了六十岁,都会回到妻子身边。正因为这样,绝不能去做妾室。西片町上了年纪的管家跟奶娘闲聊时聊到这些,被我听到了。可在我看来,我们之间并非如此,他们说的只是那些寻常的妾室。我觉得在您心目中,工作才是最重要的。您要是喜欢我,与我相伴,对您的工作会有好处。您太太也会体谅我们这段婚外情。这种说法好像很牵强,但我觉得这是实情。

您的回复才是关键。您对我是喜欢,厌恶,还是毫无感觉?尽管很害怕面对您的回复,我还是想问个清楚。我在第一封信中提到,我是“自作多情的情妇”,又在这封信中说自己是“主动投奔您的中年女人”。可认真一想,若您不回复,我连主动投奔都没有依据,只好忍受着感情的煎熬,孤苦无依,不知所措,日渐憔悴。我不能做任何事,除非先征得您的许可。

突然,我想起来,您之所以被人们视为不羁的坏人,是因为您经常在小说中讲述热情澎湃的爱情冒险故事。然而,您其实应该是位君子。何谓君子,我一无所知。在我看来,美好的生活就是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我希望能跟您,而不是其余任何人生孩子,这便是我想跟您商议的原因。若您能了解我的意思,就请把您的看法明明白白写在信中寄给我。

雨停下来,刮起了风。已经是下午三点钟。我得出去领配给的一级酒(一升)。我拿出两个空朗姆酒瓶,放到一只袋子里,再将这封信放入胸口的衣兜,十分钟后到下边的村子里去。我会把酒留给自己,不让弟弟喝。每天晚上,我都会用玻璃杯喝杯酒。喝酒不就应该用玻璃杯吗?

M.C先生,您愿意过来探望我吗?

今天又下雨了,烟雨蒙蒙。我天天在家盼着您的回信,至今也没盼到。您究竟有什么顾虑呢?您是在为前一封信中提到的大艺术家不快吗?难道您觉得我是想让您妒忌,才提到他向我求婚吗?可求婚已不了了之,我跟母亲刚刚还在说这件事,我们都笑了起来。这段日子,母亲说她的舌头很疼,用了一种美学治疗法治疗,这是直治提议的。结果很有效,她的舌头不疼了,她看起来也有精神了。

片刻之前,我在走廊下看着风中翻滚的烟雨,想象您现在的情绪。

“过来喝牛奶,牛奶热了!”母亲在餐厅叫我。

“我特意把牛奶煮到沸腾,今天太冷了。”

我跟母亲在餐厅喝热牛奶时,再次聊到几天前那位艺术家。

“那位先生跟我是不是一点儿都不合适?”

“是的。”母亲满不在乎地说。

“我真任性啊。我对艺术家并不反感,听说他能赚很多钱,跟他结婚其实很好,但我实在不愿嫁给他。”

“和子太坏了!”母亲笑道,“既然不喜欢他,他过来时,还跟他聊了那么久。你在想些什么,我简直一头雾水。”

“这样啊,跟他聊天很有意思,我还想跟他多聊聊!我是不是很没礼貌?”

“不是,你只是脸皮厚。和子真是脸皮厚啊!”

今天,母亲精神奕奕。

她终于留意到我的发髻,这是我昨天刚刚梳起来的。

“发量少,梳高髻才漂亮。这种发髻不适合你,好像戴着小金冠,太一本正经了。”

“真扫兴!妈妈你不是说和子应该露出白皙好看的脖子吗?”

“除了这种话,你什么都记不住。”

“只要是夸赞,我每句话都会记一生一世。记住这些真开心啊!”

“那位先生那天是不是也夸你了?”

“还用说吗?我脸皮厚,就是因为这个呀。他的话太肉麻了,说什么跟我在一块儿,就能得到创作灵感。对于艺术家,我并不厌恶,可我真的无法忍受他那种一本正经的人。”

“直治的老师怎么样?”

我一惊,哆嗦了一下。

“我不清楚,听说是个臭名昭著的坏人,果然是直治的老师。”

“臭名昭著?”母亲低声说,眼中含笑,“这种形容多有意思。臭名昭著的人很好,更能给人安全感。这种人很讨人喜欢,好像脖子上系了铃铛的小猫咪。真正让人畏惧的坏人可不会臭名昭著!”

“真的?”

我开心极了,身子好像要变成烟雾飞上天了。我为什么这么开心,您能明白吗?您若不明白……就等着挨揍吧。

您真不准备到我家玩?我叫直治带您过来未免刻意,有违常理。既然如此,您可以装作喝醉后一时兴起,经过此处,或让直治带您过来。可您最好还是在直治离家去东京时独自过来,否则直治肯定会缠住您不放,带您去阿咲那边喝酒,整晚都不回来。

我们家每代人似乎都喜欢艺术家。过去我们住在京都,曾让画家光琳光琳(1658-1716),日本著名画家。在家里住了很长时间,他在我们的拉门上作画,画得很美。因此,我认为,母亲必会欢迎您的到来。晚上,您应该会住在二楼的西式房间,记得熄灯。我会沿着黑乎乎的楼梯上去找您,带上一支短短的蜡烛。这样是不是太心急了,您会拒绝吗?

我喜欢坏人,特别是声名狼藉的坏人。要是我也能成为声名狼藉的坏人,就太好了。我只能选择这种生存方式。近来我对您愈发喜爱,因为听弟弟提到,又有很多人对您厌恶至极,骂您无耻放荡。您这种人的amie法语,意思是女朋友。必然多得数不胜数,但从今往后除了我,您再不会喜欢任何人。我坚持认为是这样的,却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另外,跟我在一块儿,您每天的工作都会变得很快乐。我自幼便常被人夸赞:“你会让人忘记辛劳。”我在所有人口中都是好孩子,从没有人厌恶我,我因此觉得您也不可能对我心生厌恶。

我只求跟您见一面。至于您是否回信给我,我已不在乎了。我希望跟您见一面。最方便的法子是我去东京,直接到您家拜访。但我现在无法远行,还要做母亲的贴身护士和女仆,毕竟母亲已算是半个病人了。求您一定要来我家一次。我想见见您,到时您就什么都明白了。请您看看我嘴角的皱纹,这个时代的哀伤带来的皱纹。无论我说什么,都无法像这些皱纹一样,向您清晰表达出我对您的想念。

我在给您的第一封信中说过,我心里有道彩虹,不过,它的光芒并不优雅、美妙,不像萤火虫的光,也不像星光。如果这是一种淡泊、渺远的想念,可以慢慢忘记您,我也不必忍受这么多煎熬。我心里这道彩虹是一座烈火之桥,感情强烈,宛如熊熊燃烧的烈火。我所忍受的痛苦,可能超越了对麻药上瘾之人极度想要麻药而不得时的痛苦。在我看来,自己并未犯错,算不上坏女人,但一想到自己即将做的事可能愚蠢至极,我便觉得非常害怕。我时常自我反省,自己是不是已经疯了。可我也在制定计划,且镇定自若。随时欢迎您来我家拜访,请您务必答应下来。我会始终在家等您,什么地方都不去,请您相信!

请再跟我见一面。见面之后,若您对我并无爱意,就请向我坦承。是您点燃了我心中的烈火,我独自一人无法将其熄灭,只能由您动手。总之再跟我见一面吧,这样便能拯救我。我求您做这种事,在《万叶集》日本最早的诗歌总集,其中大多数诗歌都是公元8世纪奈良年间作品。或是《源氏物语》日本女作家紫式部的长篇小说,成书于公元11世纪初。时期也很寻常。我迫切希望成为您宠爱的妾室、您孩子的妈妈。

若有人讥笑这封信,便等同于讥笑女人为生存付出的努力和女人的生命。海港内空气混浊,让人透不过气来。我忍无可忍,一定要扬帆出海,为此甘愿迎接港外的狂风暴雨。降落的船帆全都脏兮兮的,所有讥笑我的人都是降落的船帆。这些人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成功。

这个女人可真不好对付啊!不过,在这件事情上,我才是最受煎熬的那一个。那些局外人简直太荒谬了,他们根本不曾体会这种煎熬的滋味,却垂着丑陋的船帆,对人指指点点。若旁人随随便便将某种思想强加到我身上,我可不会答应。我没什么思想,无论做什么,都不会以任何思想、哲学为依据。我非常清楚,社会上那些得到赞赏、敬重的人,全都是虚伪的说谎精。对这个社会,我是不信任的。我只把臭名昭著的恶人视为同类,心甘情愿被钉死在臭名昭著的恶人的十字架上。我会在遭到无数人痛骂时反唇相讥:“你们才是更臭名昭著、更危险的恶人,难道不是吗?”

我在说什么,您能明白吗?

我做了过多的说明,而爱情却是没有缘由的。在我看来,我仅仅是在模仿弟弟的语气。我只是想等您过来,再跟您见一次面罢了。

等啊!哦,生命中充斥着多种多样的感情,喜、怒、哀、乐皆有,可这些情感在生命中只占了百分之一,余下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等待,不是吗?我等待着幸福的脚步声在走廊下响起,我满怀期待,焦灼不堪,却未能如愿。哦,生命多么凄惨。所有人都觉得,若一早就知道现实如此残酷无情,那自己根本没必要出生。天天在等待中度过,却什么都等不到,太凄惨了。我只想快乐地享受生命和世界,我觉得自己能来世间走一遭是一种幸运!

为何您不能摆脱道德的约束呢?

M.C(这是My Child的缩写,而非My Chekhow。我对作家并不痴迷。)

今年夏,我给一个男人写了三封信,却连一封回信都没收到。在那三封信中,我把内心强烈的感情都表达了出来,因为我左思右想都找不到别的法子生存下去。寄信时,我的心情就好比从悬崖跳进翻滚的海浪中。然而,无论我如何等待,都未能等到任何回复。我迂回曲折地从弟弟直治那儿打听那个男人,得知他每天晚上都会外出喝酒,写了更多违背道德的小说,被人轻视、厌恶,一切都跟从前没有区别。他劝说直治办一家出版社,直治很感兴趣。直治找了几个顾问,除了他,还有两三位小说家。直治还提到,自己已经找到了赞助人。我听到直治这些话,觉得自己的气息好像完全不曾渗透到心爱之人的生活里。除了无地自容,我还感觉这个世界迥异于我所了解的世界。这个世界的人好像一种神奇的生物,我似乎已被这个世界抛弃在秋季傍晚的荒郊野外,连一个能求助的人都没有,因此满心悲凉。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难道失恋就是这样的?想到自己只能站在荒郊野外等待黑暗到来,然后在寒夜中被活活冻死,我便大哭起来,偏偏流不出眼泪。双肩、胸部剧烈颤抖,我简直无法呼吸。

不管怎样,我都要再去东京走一趟,跟上原先生见一面,继续这样等待可不行。既然已经扬帆驶出海港,就一定要朝既定目的地航行,不能就此停止。我开始偷偷为东京之行做准备,就在这时,母亲忽然病情加剧。

有天晚上,母亲咳嗽不止。我测出她的体温达到了三十九摄氏度。

“可能是因为今天太冷了,明天就好了。”母亲一边低声说,一边还在咳嗽。

而我打定主意,明天必须去下边村子里找大夫过来,我不相信这只是一般的咳嗽。

第二天清早,母亲的体温降下来,变成三十七摄氏度,咳嗽也减轻了。可我还是到村子里请大夫出诊,我跟他说,这段日子母亲的身体突然变差了,昨天晚上又发起烧来,还咳嗽,且有别于寻常感冒引发的咳嗽。

“知道了,稍后我就过去。人家送我的。”大夫从客厅角落的橱柜里取出三个梨交给我。

过了晌午,身穿单薄的白底碎花外衣的大夫来到我家。他跟过去那样听诊、叩诊,花了很长时间,随后转身对我说:“别担心,吃些药就会康复。”

我忽然很想笑,强忍住问他:“要打针吗?”

“不用。她是感冒了,静静休养一阵子就好了。”他很认真地说。

一周后,母亲不再咳嗽,却还未退烧,早上体温约为三十七点七摄氏度,黄昏便升高至三十九摄氏度。

大夫不再出诊,因为他上次出诊后第二天开始腹泻。过去取药时,我让护士转告大夫,我母亲病得厉害。大夫却说:“别担心,不过是寻常感冒。”他开了些药水、药末交给我。

跟往常一样,直治又去了东京,十余日未归。我无人依靠,孤独、恐慌,便给和田舅父寄去一张明信片,说明母亲身体的变化。

村里的大夫在母亲发烧约莫第十天时,总算不腹泻了,再次出诊。

他认认真真检查了母亲的胸腔,忽然叫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转身对我说:“为什么会发烧,我已经弄明白了。因为左肺浸润,但不用过分担心。你母亲还会继续发烧,过段时间才能好,只需静养即可。”

这是真的吗?我不太相信。可有了村里大夫的诊断,我多多少少能放心一些,好像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

送走大夫后,我告诉母亲:“真好啊,妈妈,你只是肺部浸润,情况很轻微。绝大多数人都会有这种病症。用不了多久,您就会康复,但要保持好心情才行。这全怪今年夏天的怪天气,无论夏天还是夏天开的花,都让我很厌恶。”

母亲闭上双眼笑道:“听说一个人若喜爱夏天开的花,就会在夏天死去。我原以为自己会死在今年夏天,却一直撑到秋天,这全因为直治回家了。”

我很沮丧,直治这样不成器,母亲还要靠他才能撑下去。

“终于熬过了夏天,妈妈也过了危险期。妈妈,院里已经是一派秋日风光,胡枝子开了花,黄花龙芽、地榆、桔梗、黄背草、狗尾巴草也都开了。等到十月份,您肯定就不发烧了。”

我如此祈祷,希望这炎热的九月,也就是秋老虎早些结束。等到菊花开放,小阳春到来时,天气适宜,母亲必然会退烧,身体康复。到那时,我就能去见那个人了。我的计划说不定能有巨大的收获,一如菊花开放大花朵。哦,多么期待快点到十月,母亲快点退烧啊。

我给和田舅父寄出明信片后一周,前太医三宅老大夫在舅父的介绍下,带着护士从东京过来,为母亲治病。

母亲很开心能见到这位老大夫,他跟我去世的父亲打过交道。母亲也喜欢他的不拘小节。他们见面后高高兴兴地闲聊起来,连病都顾不上看了。我做好布丁,从厨房送到母亲房中,发现老大夫好像已经诊完病了。他在外面走廊的藤椅上坐着,将听诊器挂在肩上,好像挂着一串项链。

“我也经常去卖拉面的小摊叫碗面,站着吃完。至于是不是美味,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仍在跟母亲聊天,显得很悠闲。

母亲看着天花板听他讲话,心平气和,不像病情严重的样子。我总算放下心来。

“妈妈这是什么病?听村里的大夫说,她是左肺浸润。”我振作起来问三宅先生。

“没事的。”老先生低声说,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

“哦,真好啊,妈妈!”我很高兴,边笑边大声对母亲说,“大夫说没事的!”

三宅先生似乎想跟我说什么,一下从藤椅上站起来,走向中式客厅。我轻手轻脚地跟上他。

走到客厅挂着装饰的墙边,老先生驻足说道:“我听见了呼噜声。”

“是不是肺部浸润?”

“不是。”

“是不是支气管炎?”我眼中噙泪。

“不是。”

是肺结核!我实在不想看到这种结果。若是肺炎、肺部浸润、支气管炎,我肯定会努力把母亲治好,但肺结核是无药可救的。我顿时觉得脚下的土地崩塌了。

“声音反常?呼噜作响?”我很害怕,忍不住小声哭起来。

“左边右边都是。”

“但妈妈看起来精神很好,吃饭时总说食物美味……”

“已经没得救了。”

“不会的!不会是这样的,对不对?要是能吃很多奶油、鸡蛋、牛奶,妈妈是不是就能康复?身体有了抵抗力,就会退烧,是这样吗?”

“对,无论如何都要让她多吃些东西。”

“是啊,我说对了吧?妈妈每天都会吃西红柿,能吃四五个呢。”

“哦,是应该多吃西红柿。”

“既然这样,就没事了吧?能康复吧?”

“可你还是应该做好心理准备,这次的病说不定会夺走她的生命。”

我生平第一次感到所谓的“绝望的墙壁”,也就是说,世间有很多事只靠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挽回。

“还有两年?或是三年?”我低声问,浑身都在哆嗦。

“说不准。反正我是没办法了。”

当天,三宅先生带着护士离开了,他已经在伊豆的长冈温泉旅店订了房间。我到大门口送走他们,转身跑回屋里,坐到母亲枕头旁边勉强笑起来,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大夫说什么了?”母亲问。

“说是一旦退烧就能康复。”

“胸腔怎么了?”

“应该没事。跟上次一样,等天气凉快后,用不了多久就能康复。”

我努力忘记无药可救那些恐怖的话语,情愿相信自己编造的谎话。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看到母亲病逝,否则只剩我孤身一人,我的身体好像也会随母亲消失。我要从这一刻开始忘记那些事,做很多美食给母亲吃。比如鱼、汤、罐头、肝脏、肉汁、西红柿、鸡蛋、牛奶、米饭、年糕之类,若有高汤、豆腐,还能做豆腐味噌汤。我要卖了自己的所有财物,换成美食,献给母亲。

我起身到客厅,将那里的躺椅挪到走廊附近,以便随时看到母亲。我坐到躺椅上,认真观察躺在那儿休息的母亲的脸庞。她的双眼明亮好看,她的脸红扑扑的,她根本不像生病了。母亲每天清晨都会准时起床,上完厕所后,就到五平米的浴室梳头,梳妆打扮完毕回到房中,坐到床上用早餐。一天余下的时光,她会睡一阵子,醒一阵子,如此反复。上午,她要么看报,要么读书。只有到了下午,她才会发烧。

“哦,妈妈肯定会康复的,她这样精神奕奕。”我在心中坚决驳回了三宅先生的结论。

等到十月菊花盛放之际……这样想着,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我来到一片森林的湖岸边,这里看起来非常熟悉。我常在梦中看到这一幕,在现实生活中却从没到过此处。哦,我又来了!我跟一个身穿和服的年轻人一起散步,我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周围的风景好像都被绿雾笼罩其中,还有一座桥沉没于湖底,桥身洁白、精致。

“哦,桥沉了,什么地方都去不成了。这儿的旅店多半还有空房,今天我们就住下来吧。”

湖边有家旅店,是用石块砌成的。石块被绿雾打湿,石门上雕刻着纤细的金字HOTEL SWITZERLAND(瑞士旅店)。读到SWI时,我一下想到母亲。她现在怎么样了?她也住在这家旅店吗?我觉得困惑不解,跟年轻人一块儿从石门进入前边的院子。艳丽的大红花在雾气弥漫的院子里盛放,好像绣球花。绣球花竟真有红色的。我小时候看见被子上有艳丽的红色绣球花图案,都会觉得伤心,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难道你不冷吗?”

“有一点儿。耳朵里面被雾气打湿了,凉飕飕的。”我笑道,“妈妈怎么样了?”

年轻人笑起来,笑容哀伤、悲悯。他说:“那位太太正在墓穴中。”

“啊?!”我低声叫道。

原来如此!母亲去世了,没错,她的葬礼一早就结束了。哦,发觉母亲去世后,我便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身体颤抖起来,吓得从梦中醒来。

透过阳台得知此时正是傍晚时分,外边正在下雨。周围到处笼罩着绿色的悲凉氛围,好像一场梦。

“妈妈!”我叫道。

“你在干什么?”母亲语气平和地问。

我很亢奋,一下跳起来跑进房中,告诉她:“我刚刚睡着了。”

“真的?原来你一直在睡午觉啊,我还以为你在忙。”母亲笑道,笑得很开心。

我见母亲还这样优雅,一方面很欢喜,另一方面也很激动,忍不住流下泪来。

“今天晚上吃什么?妈妈想吃什么?”我兴冲冲地问。

“不,我不吃了。今天又发烧了,体温升到三十九点五摄氏度。”

我立即沉默了,心灰意冷,不知所措。环顾黑乎乎的房间,我忽然想到死亡。

“三十九点五摄氏度,这是怎么回事?”

“没关系,发烧前很不舒服,但也仅此而已。先是头疼,全身发冷,然后就发起烧来。”

天色完全黑了,雨似乎停了,起了风。我开灯,正要去餐厅,母亲高声说:“别开灯,光真刺眼!”

“一直躺在漆黑的地方,不会觉得不舒服吗?”我站在那儿问。

“躺着又不会睁开眼,黑漆漆的也不会觉得孤独。真正惹人厌恶的是刺目的光。从今往后,这房里的灯就别开了。”

我听母亲这样说,觉得是种不好的兆头。我一言不发,把房里的灯关上了。旁边是我的房间,我进去开了台灯,只觉满心悲凉。我匆忙进入餐厅,取出冷掉的米饭,在上面放了几块从罐头里取出的鲑鱼,一边吃一边落泪。

这一夜,风力不断增强。大约九点,天降大雨。真正的暴风骤雨开始了。竹帘子两三天前刚刚被卷起,这时噼啪作响。在母亲隔壁的房间,我开始读罗莎·卢森堡罗莎·卢森堡(1871-1919),德国女性马克思主义思想家、革命家,《国民经济学入门》是她的代表作之一。的《国民经济学入门》,读得亢奋不已。前不久,我去二楼直治房中拿了这本书,顺便还拿来《列宁选集》、考茨基卡尔·考茨基(1854-1938),德国社会民主主义思想家、活动家,《社会革命》是他的代表作之一。的《社会革命》,摆在自己桌上。

有一天清早,母亲洗完脸返回房间,从我桌边经过时看到这三本书,拿起来逐一浏览一番,发出一声叹息,小心放到桌上,然后斜眼看看我,神色寂寥。她并未流露出任何反对、厌恶的意思,只是眼中写满哀伤。平日里,母亲自己看的都是大仲马、小仲马、缪塞阿尔弗雷德·德·缪塞(1810-1857),法国浪漫主义诗人、小说家,代表作有诗集《西班牙和意大利的故事》等。都德、雨果等人的书。这些美好的作品中都有革命的气息,对此我很清楚。尽管“天生的涵养”听起来怪怪的,但当革命到来时,母亲这种人说不定会自然而然地对其表示欢迎,这是让人意想不到的。

别人难免会觉得我读罗莎·卢森堡这些人的书有些装腔作势,可我依旧找到了只属于自己的兴趣。在《国民经济学入门》中,罗莎讲述了经济学方面的知识,可把这本书当成经济学看,确实枯燥无味。其实书里的内容相当清晰,理解起来一点儿都不困难。不,也可能是我对经济学毫无了解。总之一句话,在这方面,我丝毫提不起兴趣来。这门科学必须建立在以下基础上:人类很吝啬,且永不改变。分配之类的事情,对不吝啬的人没有任何吸引力。可我从全新的角度读这本书时,却感到作者非常勇敢,勇于破除所有陈旧思想,没有任何顾虑。这让我很亢奋,这种感觉真神奇。更有甚者,我还想象出一个已婚女子无所顾忌地跑去找自己的爱人,全然不顾道德。破除思想。破除是如此凄凉、悲惨而美妙。破坏,然后重塑,最后将美梦变为现实。不过,破除之后再也无法完成重塑工作,这也是有可能的。可就算是这样,也非破除不可,否则便无法成全爱。罗莎将自己的爱全部献给了马克思主义,多么壮烈!

十二年前的冬天,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我将没有开始读的列宁著作还给一个朋友。

“事到如今,你还是《更级日记》公元11世纪日本贵族菅原孝标之女晚年所写的自传,记录了自己从十三岁到五十一岁的经历。中那种女孩?既然这样,就没必要多说什么了。”说完这话,朋友就走了。

“你有没有读?”

“对不起,没有。”

我们站在一座桥上,从这儿能望见尼古拉教堂。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读呢?”

朋友比我高差不多一寸,外语非常出色。她头戴红色贝雷帽,这帽子跟她本人很相称。她有着公认的美貌,面容好像蒙娜丽莎。

“因为封面这种颜色让我很反感。”

“你真怪。你是不是在说谎?您真正怕的是我吧?”

“我怎么会怕你?完全是因为封面这种颜色让我很难忍受。”

“真的?”她很失望。随后,她便说我跟《更级日记》里的女孩一样,还说我听不进旁人的任何话。

我们一起低头看着冬天的河,陷入沉默。

珍重!若这是永恒的分别,那就请你此生珍重!拜伦。

在流利地背出拜伦的诗句后,她轻轻抱了抱我。

“真不好意思……”

我轻声道歉,无地自容。紧接着,我走向御茶之水站。猛然再回头望去,望见朋友还在桥上注视着我,兀自出神。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们并不在同一所学校,只是补课时跟随同一位外国老师。

转眼间,十二年过去了,我始终停留在《更级日记》时期,从未向前迈出一步。我在这段日子里,究竟做了些什么?对于革命,我没有向往。对于爱情,我也没有了解。从前社会上的成人总跟我们说,再没有比革命、爱情更蠢更丑恶的事情了。我们在战争之前和战争期间,都坚信这是正确的。可战争失败后,我们逐渐发现,要活下去,就要照着成人看法的反面去做,对于这些成人,我们已失去信任。我们意识到,世间最美妙、最甘甜的莫过于革命、爱情。成人之所以骗我们说这些东西是酸葡萄,必然是因为它们太美妙了。人之所以出生,无非是为了爱情、革命,我对此深信不疑。

母亲轻轻拉开拉门,把头伸进来,笑道:“还没睡啊?不打算睡了?”

我看到桌上的表已指向十二点。

“嗯,根本没有睡意。读关于社会主义的书,真让人亢奋。”

“这样啊,有没有酒?喝杯酒就有睡意了。”母亲开玩笑说。她看起来很妩媚,这种妩媚跟萎靡极为接近。

十月很快到来了,却接连数日都闷热潮湿,宛如梅雨时节,根本没有秋天的晴朗。每天黄昏时分,母亲还是会发烧,体温在三十八到三十九摄氏度之间上下起伏。

有一天清早,我看到母亲的手居然浮肿了,这太恐怖了。过去,母亲总说早饭是最美味的。如今,母亲却只能在床上坐着喝稀饭,且只能喝一小碗。她已经吃不了味道重的食物了。一天,我特意做了松茸清汤,可母亲甚至无法忍受松茸的香气。她捧起碗,已经把它放到唇边了,却又轻轻放回桌上。就在这一刻,我发现母亲的右手浮肿了,肿得浑圆,我吓坏了。

“妈妈,你的手疼不疼?”

母亲的脸似乎也浮肿了,看起来略有些发白。

“不疼。只是稍微肿起来,一点儿都不疼。”

“浮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母亲眯起眼不说话。我只想大哭一场。这一定是另外一个女人的手,母亲的手怎会变成这样?母亲的手更细更小,那么好看,那么可爱,我再熟悉不过了!往后我再也见不到那只手了吗?母亲的左手同样让我不忍去看,只不过不像右手那么肿胀罢了。我急忙将视线移到壁龛前面的花篮上。太伤心了,我都要哭出来了。于是,我连忙起身,进入餐厅。直治独自待在那里,在吃溏心蛋。他一般不会回家,即使回家,也会到阿咲处喝烧酒过夜。第二天早上,他总是面色沉重,吃四五个溏心蛋充当早饭,之后爬上二楼,在自己的房间里出神,什么事都不做。

“妈妈的手浮肿了……”说到这儿,我垂下头,抖动着肩膀小声哭起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直治一言不发。

我抬头抓住饭桌边沿,说:“难道你没发现妈妈已经病入膏肓了?浮肿到那种程度,无药可救了。”

直治一脸沮丧,说:“看来就快了,哦,问题就快来了。”

“我还想给她治病,一定要治好她的病。”我伸出右手拧住左手。

忽然,直治开始抽泣,说:“为什么没有一件能让人高兴的事?为什么我们连一件高兴的事都遇不到?”他边说边用拳头揉搓眼睛。

这天,直治到东京找和田舅父,把母亲的病情告诉了他,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一走到母亲看不到的地方就会哭。早上顶着雾气去拿牛奶时,对着镜子梳头、抹口红时,我总是满眼是泪。眼前不断浮现过去跟母亲共同度过的快乐时光,我根本无法停止哭泣。黄昏时分,天色暗下来,我到客厅外面的阳台抽泣,很久都停不下来。秋季的夜空星光璀璨,有只猫静静蜷缩在我脚下,也不知它是哪家养的。

第二天,母亲手上的浮肿更严重了。她完全吃不下饭,连橘子汁都没办法喝,因为口腔溃疡令她的嘴太疼了。

“妈妈,戴上直治说的口罩怎么样?”我本想面带笑容地说出来,却从心底涌出一阵悲哀,失声痛哭起来。

“你天天这样忙碌,肯定累坏了吧?不如找护士帮忙。”母亲的语气很平和。

母亲最担忧的并非自己的身体,而是我的身体。我很清楚这一点,愈发难过,急忙起身到浴室痛哭了一场。

直治下午回到家,带来了三宅老大夫和两名护士。

老大夫平时总喜欢说说笑笑,这时却紧绷着脸,迈着沉重的脚步进入母亲房中,马上开始给她做检查。

“身子越来越虚弱。”他自言自语着,不知是对谁说。说完,他给母亲打了樟脑液。

“今天晚上,大夫住在哪儿?”母亲梦呓般说道。

“还是住在长冈。别担心,房间都订好了。你是个病人,别为别人担心了。你想吃什么,尽量多吃。摄入的营养多了,用不了多久,就会康复。明天我会再过来。你们有事可以找护士帮忙,我会安排一个护士留下来。”老大夫高声对床上的母亲说,朝直治递个眼色,站起身来。

直治独自出去送老大夫和另一个护士。片刻过后,直治回来了,一副就快哭了的样子。我跟他偷偷去了餐厅。

“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对吗?”

“已经无药可救了。”直治撇撇嘴,惨笑道,“说会一下变得很虚弱,还说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反正是类似的话……”直治这样说着,流出了眼泪。

我反倒镇定下来,问:“要不要给亲戚们发电报,把这件事告诉他们?”

“我跟舅父商议过。舅父说,现在不能叫很多人过来,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即便大家都过来,我们也招待不过来,家里太狭窄了。这一带又找不到还说得过去的旅店。长冈温泉旅店是不会给我们预留两三个房间的。总之一句话,我们没办法再请那些有头有脸的人过来,我们已经变成穷人了。舅父马上就来了。可我们没办法指望他,他一直都那么小气。比如昨天晚上,他只顾着痛斥我,完全不理会妈妈的病情。从古至今,全世界都找不出一个人会在听完小气鬼的斥责后幡然悔悟吧。那家伙说是妈妈的弟弟,却那么讨厌,完全不能跟妈妈比。”

“我还好,你往后还需要仰仗舅父的照料……”

“算了吧,与其这样,我还不如去讨饭……是姐姐往后要依靠舅父吧。”

“我……我会找到栖身之所。”我又哭起来。

“嫁人吗?你找到男人了?”

“不是这么回事。”

“你要自己养活自己?出去找份工作?得了,得了吧!”

“我不是要自己养活自己,是要去革命。”

“你说什么?”直治瞧着我,一脸惊讶。

三宅大夫留下的护士过来找我:“太太似乎有事找您。”

我急忙来到母亲房中,在她的被子旁边坐下。

“怎么啦?”我靠近母亲问。

她欲言又止。

“是想喝水吗?”我问。

母亲轻轻摇头否认。稍后,她轻声说:“我做梦了。”

“哦,梦到了什么?”

“梦到了蛇。”

我大吃一惊。

“你到走廊下摆放鞋子的石板上瞧瞧,那儿应该有条雌蛇,身上有红色的花纹。”

我一阵发冷,马上起身,来到走廊上。透过玻璃窗,果然看到一条蛇正趴在石板上。它舒展身体,享受着秋天的阳光。忽然,我只觉头晕目眩。

“我知道你是谁!第一次见到你时,你没这么大,也没这么老,但你正是那条雌蛇,你的蛇蛋被我烧了。为了你的孩子,你要报复我。我已尝到被报复的滋味了。你马上滚,滚出这里!”

我盯住这条蛇,在心里说道。蛇纹丝不动。我不希望护士看见这条蛇,至于原因,我也说不清楚。我狠狠地跺了跺脚。

“妈妈,没有!梦怎么能相信呢?”我有意大声叫道。

我再看看石板。蛇总算动了,开始从石板上往下爬,速度十分缓慢。

看见这条蛇,我终于确定,母亲的病是治不好了。听说父亲去世时也出现了蛇,是条小黑蛇,盘踞在他枕头旁边。那时候,我也亲眼见证了院子里的树上全都盘绕着蛇的场面。

从早到晚,母亲一直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她已经没力气起床了,什么都靠护士照料。一日三餐,她基本没吃过什么东西。

我看见那条蛇后,反倒镇定下来,好像情绪越过了最深的哀伤,反而得到了一种类似于幸福的从容,这样说也不知是不是合适。从今往后,我只想拿出最多的时间陪伴母亲。

第二天,我开始坐在母亲枕头旁边做编织活儿。我做编织活儿、针线活儿都比旁人快很多,但做出的成品质量都很糟糕。为了让我不出错,母亲经常一步步做示范。这天,我根本没心思做编织活儿,之所以取出毛线盒子忙碌,不过是想让自己守在母亲身旁显得自然些。

母亲始终盯着我的手,问:“你是不是在给自己织袜子?要想不让袜子紧绷在脚上,就得多织八针。”

幼时,我一直织不好,母亲怎样教导都是枉然。眼下,我仿佛又回到小时候,心慌意乱,满心羞惭。我跟母亲共同度过的时光,真让人怀念。哦,从今往后,母亲再不可能教我做编织活儿了。我一想到这里,就忍不住流下泪来,连编织的针眼都看不清楚了。

卧病在床期间,母亲看起来好像不是很难受。她从今早便不再进食。我时而用浸泡过茶水的纱布为她湿润一下嘴唇。可她非常清醒,经常柔声跟我讲话。

“再给我瞧瞧登着天皇照片的报纸。”

我帮母亲打开报纸上登着照片的版面。

“天皇老了。”

“这张照片拍坏了。天皇这段日子的照片都很有活力,他看起来很年轻。能迎接新时代的到来,天皇应该非常高兴。”

“为什么呢?”

“当然是因为天皇也因此得到了解脱。”

母亲笑起来,笑容悲凉。许久,她又说:“眼下,天皇应该是想哭都哭不出来吧。”

我忽然意识到,母亲此刻很幸福。不是吗?幸福就如同沉到哀伤河流底部的金砂,散发着闪亮的光泽,不是吗?哀伤至极,人会产生一种奇妙的平静。若这便是幸福,那现在的天皇、母亲、我确实都很幸福。秋天的上午,周围一片宁静,院子里洒满柔和的阳光。我遥望着跟我胸口持平的光芒闪烁的大海,停止了手上的编织活儿。

“妈妈,我以前对人情世故了解太少了。”

护士正在房间角落为静脉注射做准备,我担心她听见我的话,原本还要往下说,却就此打住。

“以前……”母亲露出淡淡的笑容,故意反问,“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已经精通人情世故了?”

我脸红了,不知是什么缘故。

“不懂人情世故啊。”母亲别过脸低声说,像在自言自语,“我是不懂。谁能懂呢?任何人在任何年纪都只是无知的孩子!”

就算是这样,我也非活下去不可。我可能还是个孩子,可往后要想活下去,非跟世人抗争不可,因而我再也不能撒娇了。哦,母亲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不争不抢不抱怨,在美丽、哀伤中结束这一生的人。从今往后,世界上再也找不出这样的人了。在我看来,濒死之人很美。继续在这个世界上苟且偷生,则极度丑恶、血腥、卑劣。迷迷糊糊中,我看见有条怀孕的雌蛇正在榻榻米上钻洞。可我依旧无法甘心,一定要活下去,跟世人抗争,完成自己的心愿,全然不顾活下去有多不知廉耻。过不了多久,母亲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我的浪漫、伤感渐渐消失,我觉得自己就快变成一只动物了,内心狡诈险恶。

这天刚过中午,我在母亲身边,正帮她沾湿嘴唇。和田舅父和舅妈从东京赶过来,将车停在门口。进入病房后,舅父坐到母亲枕头旁边,一声不吭。母亲注视着舅父,用手绢捂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哭泣,却流不出眼泪,脸上是宛如木偶般的哭丧表情。

“直治呢?”母亲稍后看着我问。

我赶紧到二楼的西式房间找到直治,他正躺在沙发上读最新的杂志。

“妈妈让你过去。”我说。

“哦,又得过去发愁了。你们竟能守在那儿不动弹,也太厉害了。你们的神经都麻木了,感情也消失了。我太痛苦了,身体虚弱,滚烫的心也没办法让我振作起来陪伴妈妈。”他边说边穿好上衣,跟我一块儿来到一楼。

我俩肩并肩坐到母亲枕头旁边。母亲马上从被子里伸手指指直治,又指指我,然后对着舅舅用力合起双手,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哦!我明白!我明白!”舅舅使劲儿点头。

母亲微微闭上眼,将手收回被子里,好像放心了。

我不由得哭起来。直治也垂下头抽泣。

三宅老大夫这会儿从长冈过来,给母亲打了一针。

见过舅父,母亲似乎再无任何牵挂,对大夫说:“大夫,让我早些解脱。”

老大夫跟舅父交换了眼色,彼此眼中都噙着泪,却不说话。

我起身进入厨房,煮了舅父爱吃的清汤面。我盛了四碗面,送到客厅分给舅父、大夫、直治、舅妈。舅舅从东京的丸之内饭店买了火腿三明治带过来,我拿去给母亲看过,放到母亲枕头旁边。

“是不是有很多事要忙?”母亲低声问我。

在客厅,大伙儿闲谈片刻。舅父、舅妈给了我一笔钱,他们还有别的事要忙,今天晚上非回东京不可。三宅大夫让负责照料母亲的护士做好一切准备,他自己则要跟另外一位护士赶回去。这天,他们都乘车回了东京。因为大夫觉得母亲头脑清醒,心脏也没有过分衰弱,完全能靠打针支撑四五天。

我送走他们,返回母亲房中。母亲露出亲切的笑容。只有对着我,她才会有这种笑容。她好像在跟我说悄悄话,再次低声问:“是不是有很多事要忙?”

她脸上生机勃勃,简直称得上容光焕发。必然是因为见了舅父,她才会如此快乐,我暗自想道。

“没有什么可忙的!”我冲母亲笑一笑,也很高兴地回答道。

岂料这居然是我和母亲的最后一次交谈。

母亲在约莫三小时后离开了人世。日本最后一位贵妇、我美丽的母亲,就在这个安静的秋季傍晚,在护士为她测量脉搏之际,离开了人世。我和直治两位至亲在旁边守着她。

去世后,母亲的容颜基本没什么改变。父亲去世后,脸色大变。母亲去世后,却只是停止了呼吸,脸色一点儿变化都没有。正因为这样,我们甚至不知道她的呼吸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在此之前,她脸上的浮肿消退了,皮肤像蜡一样光洁,薄薄的嘴唇像含着几分笑一样微微地张开着,优雅更胜生前。在我看来,母亲这样就跟《圣母怜子像》米开朗琪罗的大理石雕像: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他的母亲圣母玛利亚抱着儿子的尸体痛哭。里的圣母玛利亚差不多。

抗争开始了!

不管怎样,我都要抗争,不能一直陷在哀伤中无法自拔。这是新的伦理?不,若说是,不免伪善。这是爱情!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原因。眼下,我只能靠爱情活在世上,一如罗莎只能靠新经济学在世间存活。为拆穿世间的宗教家、道德家、学者、掌权者的伪善,耶稣向世人揭露了神明真爱的真相。不带半分迟疑,他还派出十二位门徒赶往世界各地。我认为,他在门徒出发前给他们的告诫,跟我当前这种情况不无关联:

……腰袋里不要带金银铜钱。行路不要带口袋,不要带两件褂子,也不要带鞋和拐杖……我差你们去,如同让羊进入狼群,所以你们要灵巧像蛇,驯良像鸽子。你们要防备人,因为他们要把你们交给公会,也要在会堂里鞭打你们。并且你们要为我的缘故,被送到诸侯君王面前……

你们被交出的时候,不要思虑怎么说话,或说什么话。到那时候,必赐给你们当说的话。因为不是你们自己说的,乃是你们父的灵在你们里头说的……并且你们要为我的名被众人恨恶。唯有忍耐到底的必然得救。有人在这城里逼迫你们,就逃到那城里去。我实在告诉你们,以色列的城邑你们还没有走遍,人子就到了。

……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的,不要怕他们;唯有能把身体和灵魂都灭在地狱里的,正要怕他……

你们不要想,我来是叫地上太平;我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因为我来是叫人与父亲生疏,女儿与母亲生疏,媳妇与婆婆生疏。人的仇敌就是自己家里的人。爱父母过于爱我的,不配做我的门徒;爱儿女过于爱我的,不配做我的门徒。《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10章。

抗争开始了!

若是为了爱情,我才立誓严格遵守耶稣这些教诲,我会不会被耶稣责怪呢?既然“爱”是美妙的,那“爱情”为什么是丑陋的?我觉得它们没有区别。有人可以为了不可理喻的爱和爱情,以及它们共同导致的哀伤,让身体、灵魂都在地狱中毁灭……哦,我敢说自己就是这种人。

我们在伊豆将母亲简单下葬,然后在东京举办了正式的葬礼。舅父等人帮了我们不少忙。此后,我跟直治返回伊豆山庄生活,不知何故,我们彼此不再说话,相处得很不自在。直治拿走了母亲所有的宝石卖掉,理由是办出版社需要钱。他每晚都去东京喝酒,第二天再返回伊豆山庄。回来后,他面色惨白,脚步蹒跚,一连睡上一整天。一天,他带着个年轻的舞女回到家,脸上竟带着羞惭的表情。

我问:“我今天能不能去东京?有个朋友很久没见面了,我想去见见他,说不定会在那儿住两三晚。你在家看门吧,让那位小姐帮你一块儿做饭。”

我拿出蛇一样的灵巧,抓住直治的弱点并加以利用。我往手提包里装了化妆品、面包之类的东西,去东京跟他见面,一切都自然而然的。

到了东京郊外,在荻洼站北口下车,走上大约二十分钟,便到了战争结束后他的新住所。之前,我佯装随口一问,从直治那儿问出了这个地址。

这天冷风呼啸。我在荻洼站下车时,天色已开始暗淡下来。遇到一个过路人,我说出地址,问该往哪个方向走。我在郊外黑乎乎的小巷徘徊了将近一个小时,十分惶恐,忍不住哭起来。路面上有小石头,我被绊了一下,木屐的带子断掉了。我手足无措,站在原地发呆。就在这时,我看到右边有座简陋的房屋,里面应该是住了两户人家。其中一家人的门牌在黑夜中闪烁着淡淡的白光,“上原”二字隐约可见。虽然一只脚上穿着木屐,另一只脚上只穿着布袜子,我还是迅速跑到那家人的大门口。看清楚了,门牌上的确写着“上原二郎”。再看屋里,却连一点儿光都没有。

我又呆住了,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过了一会儿,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扑到玄关格子门上抓住格子低叫:“有没有人?上原先生!”

我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回应。

有人从里边开了门。昏暗的玄关中,只见一个面带微笑的女人。她比我年长三四岁,一张窄而长的脸颇有古代女子的风韵。

“你是哪位?”听她的声音,不带半分恶意或是戒备。

“抱歉,我……”

我没有勇气报上名字。不知何故,面对这个女人时,我的爱情竟让我羞惭。

“上原先生不在家吗?”我用小心翼翼接近于卑微的语气问。

“不在,”她瞧瞧我,有些可怜我,“大概出门了……”

“去了很远的地方吗?”

“不,”她用一只手捂住嘴,好像认为这非常滑稽,“他去了荻洼。荻洼站前面有个小酒馆,挂着‘白石’的招牌,你去问问就能找到了。”

我非常开心,简直要跳起来。

“好,我了解了。”我很亢奋。

“啊,你的木屐带子断掉了。”

上原夫人请我坐到玄关一张台子上,交给我一根皮绳。这便是所谓的简便木屐带子,能很快修好木屐。不一会儿,我就把木屐修好了。

上原夫人趁我修木屐的这段时间,点了根蜡烛送到玄关,帮我照明。

“家里的两盏电灯刚好都坏了。没有办法,现在的电灯都很贵,还经常坏。如果我丈夫在家,会去买新电灯。不过,从前天晚上直到现在,他都没回过家。这三天,我跟孩子只能在天黑以后马上上床休息。”

说这些话时,上原夫人面带笑容,一点顾虑都没有。有个女孩站在她身后,约莫十二三岁,身材很瘦,眼睛很大,看起来并不喜欢跟陌生人见面。

仇敌!对于这位夫人和她女儿,我没有任何敌意,但她们以后必然会对我生出敌意和怨恨。我的爱情好像因此冷静下来。我匆忙地把木屐带子修好,起身拍掉双手上的尘土。忽然,我感到很孤独,真想跑进黑漆漆的房间,抓住上原夫人的胳膊放声痛哭。不过,哭完以后,我会多么窘迫呢?一想到这点,我就克制住了。

“多谢。”

毕恭毕敬道完谢,我冒着寒风离开。我不断思索着,抗争已经开始。因为对于他,我爱着,喜欢着,仰慕着。我发自真心,无法控制。他的妻子确实非常好,女儿也长得美,但人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爱情和革命。所以就算要接受上帝的审判,我也不会感到半分愧疚。我绝不是坏人,因此不会受到上帝的惩罚。我这样安之若素,无非是因为我对他的爱情由衷而发。只要能见到他,我甘愿露宿两三晚。

不一会儿,我到了车站前的白石小酒馆,却没找到他。

“他肯定在阿佐谷。出了阿佐谷站北口,往前走一百五十米左右,看见一家五金店就往右转,再走五十米左右就到了柳舍小饭店。饭店里有个姑娘叫阿舍,这段日子,上原先生跟她别提多亲热了。他天天在那里喝酒,都不来我们这儿了!”

我急忙到车站买好车票,坐上开往东京的电车。到阿佐谷站,我从车上下来,出了北口,走了约莫一百五十米,找到那家五金店,然后往右拐,继续走了约莫五十米,到了柳舍。店里很安静,看不到酒客。

“上原先生他才走了,带了很多人说要去西荻的千鸟,找老板娘陪着喝到明天早上!”

有位姑娘告诉我。跟我比起来,她更年轻,更稳重,更文雅,也更热情,难道她就是最近跟上原很亲热的阿舍?

“千鸟?在西荻的什么地方?”

我心灰意冷,眼中含泪,忽然怀疑自己真是发了疯。

“我也不是很清楚。听人家说,坐车到西荻洼站,下车出了南口,再朝左边走。总之,到那里跟警察打听一下就明白了。平日里,他要喝酒的话,不会只去一家,可能先去别家,再去千鸟!”

“我去千鸟看看。告辞了!”

我从原路回到阿佐谷站,坐上去往立川的车,途经荻洼,再到西荻洼,从南口出来。顶着冷风,我四处转悠,总算找到警察局,问清楚了去千鸟的路。根据警察的说法,我在夜色中匆忙前行,总算看到了千鸟的蓝灯笼,马上开门进去,不带半分迟疑。

刚刚进门,便进了一个土间,与之相连的房间约有十平米大。房间里烟雾缭绕,地上摆着一张很大的桌子,约莫十个人围桌而坐,一边喝酒一边大声嚷嚷。三个姑娘混在其中,也都在抽烟喝酒,她们的年纪都比我小。

我站在土间四处寻觅,找到他时只觉像在梦中。因为阔别六年,他跟从前不一样了,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这就是我的彩虹,我的M.C,我为之活下来的那个人?六年后的他还跟过去一样一头乱发,头发却变得很稀疏,还变成了红褐色,他的一张脸浮肿了,脸色蜡黄,眼眶烂了,门牙掉了,嘴巴咀嚼个不停。他坐在角落,像只老猴儿一样弯腰驼背。

有个女人发现了我,朝上原先生递了个眼色。他还是坐在那儿,只是伸长脖子看看我,抬起下巴让我过来坐下,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至于其余人,他们仍在高谈阔论,好像根本不关注我。不过,他们还是为我挤出一个位子,就在上原先生右侧。

我坐到那儿,一句话也没说。上原先生为我倒了满满一玻璃杯酒,再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

“干杯!”他低声说,嗓音沙哑。

“断头台,断头台,滋溜滋溜滋。”有人带头唱起歌来。

“断头台,断头台,滋溜滋溜滋。”另有一人立即附和。

两人将酒杯用力碰到一起,喝光了杯中酒。

在座所有人都开始唱歌:“断头台,断头台,滋溜滋溜滋。”这首歌似乎是胡编乱造的。

一时间,碰杯之声接连响起。如此看来,他们只想借胡乱唱歌来增加酒兴,从而将一杯杯酒倒进嗓子眼里罢了。

“抱歉,先走一步。”一个人喝醉了酒,脚步踉跄着离开了此处。

新来的客人很快补上他的位子,挤开众人坐下。坐下之前,他向上原先生轻轻点头。

“上原先生,那里,上原先生,那里,就是啊啊啊那里要怎么说?是啊啊啊,还是啊啊、啊?”有人探出身子问上原。我记得自己看过这人的表演,他便是话剧演员藤田。

“是啊啊、啊。调子类似于啊啊、啊,千鸟的酒可不便宜啊。”上原先生说。

“您只在意钱。”有个姑娘说。

“两只麻雀卖一个铜板,这是贵是贱?”有位青年绅士问。

“《圣经》提到‘若有一文钱没有还清,你断不能从那里出来’。还举了例子,十分复杂,偿还给这个人五塔兰同古希腊货币单位。那个人两塔兰同,第三个人一塔兰同。这样说来,基督也很会打算盘啊!”另一个绅士说。

“那家伙还是个酒鬼。《圣经》很多故事都跟酒有关。他居然还说‘瞧这些爱酒的人!’不是‘喝酒’,而是‘爱酒’,说明他能喝不少酒,最少也能喝一升吧。”第三个绅士说。

“行啦!行啦!啊啊、啊,你们利用基督打掩护,生怕违背道德。千惠,再来干杯!断头台,断头台,滋溜滋溜滋。”

说这话时,上原先生跟那位最年轻美貌的小姐用力碰杯,一口喝光了杯中酒。酒水从他嘴角流到下巴上。他很愤怒,随便用手掌擦了一下,接连打了五六个大大的喷嚏。

我悄悄起身进了旁边一个房间。老板娘在房间里,她面色惨白,十分瘦弱。我问她厕所在哪里。上完厕所,我返回原先的房间。那位最年轻美貌的小姐千惠好像在等我,因为她正站在门口处。

“你饿不饿?”她问我,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

“是有些饿,不过没关系,我有面包。”

“招待不周,”病弱的老板娘懒懒地倚在长火盆旁边坐着,“到这间房里吃些东西吧。那帮酒鬼一整夜都不会吃饭的,别等他们了。请坐到这边来。千惠,你也过来吧。”

“哎!阿绢,酒喝光了。”有个绅士在旁边的房间叫道。

“好了,好了!”

阿绢是个女侍者,三十多岁,穿着一件很好看的条纹和服。她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盘子,上面摆着十个酒壶。

“等等,”老板娘叫阿绢,“留下两壶酒。”

老板娘露出笑容,继续说:“阿绢,再请你到后面那条街走一趟,去铃屋叫两碗乌冬面,让老板越快越好。”

我跟千惠肩并肩坐在火盆旁边取暖。

“现在一天比一天冷了,还是把手放到被子里吧。想喝酒吗?”

老板娘往自己的茶杯里倒了杯酒,在另外两个茶杯里也倒了酒。

我们三人一起干杯,彼此都没说话。

然后,老板娘莫名其妙地说了句很有深意的话:“你们酒量都很好啊。”

店里的门被人拉开,喀啦作响。

“上原先生,我把钱送过来了!”有个青年说,“真没法子,我们经理就是这么死心眼。我问他要两万,但费尽力气才拿到一万。”

“是不是支票?”上原先生哑着嗓子说。

“不,是现金,真抱歉!”

“好吧,我给你写一张收据。”

两人说话时,其余人还在不停地唱“断头台,断头台,滋溜滋溜滋”,彼此碰杯。

“阿直在哪里?”老板娘表情严肃地问千惠。

我吓得呆住了。

“我哪里知道?我又不负责看守他。”千惠慌得脸都红了,看起来非常讨人喜欢。

“过去他常跟上原先生在一块儿,最近是闹矛盾了吗?”老板娘镇定地问。

“听说他这段日子沉迷于跳舞,似乎还找了个跳舞女郎做女朋友。”

“阿直这个人太不像话了,不仅喝酒,还玩起女人来了!”

“都是被上原先生带坏了。”

“可比起上原先生,阿直更不像话。他这样的没落贵族子弟……”

“哎,”我感觉自己继续沉默下去,反倒是对她们的无礼,便微笑着插话说,“我是直治的姐姐。”

老板娘好像大吃一惊,仔细地看着我。

千惠很冷静,说:“你们长得很像。我刚刚看见你在土间阴暗的地方,还当是阿直站在那儿,被吓到了。”

“是这么回事。”老板娘的语气一下变得很客气,“能找到这种穷酸的地方,你也真是有心了,实在抱歉得很……这样说来,你之前就认识上原先生了?”

“是,见过一次,是六年前的事了……”我就快哭了,垂下头说不出话来了。

“大家都等急了吧?”女侍者端着面回来。

“趁热,快吃。”老板娘说。

“多谢!”

在汤面的热气中,我埋头吃起面来,吃得滋溜作响。何谓生命中最潦倒的状态,我似乎有了切身的体会。

“断头台,断头台,滋溜滋溜滋。断头台,断头台,滋溜滋溜滋。”

低声哼唱着这支歌,上原先生来到我们的房间,在我身边盘腿坐下,发出一声闷响。随后,他递给老板娘一个很大的信封,没说话。

老板娘直接将信封放进火盆的抽屉,并不打开看里面有什么。

“才这么一点,余下的账也要结清啊。”老板娘笑道。

“我会的。等明年就把余下的账结清。”

“这是您一贯的做派了。”

拿一万元钱去买电灯,能买多少盏啊。若能得到这么多钱,我可以过一年好日子了。

哦,这帮人做得不对呀。可不酗酒,他们就生无可恋。这跟我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应该是同样的道理。若说出生以后,人就不得不想尽办法谋求生存,那旁人似乎不该鄙视他们为生存做出的努力。生存,生存,哦,生存真是一项大工程,让人不堪忍受,透不过气来!

“总之……”有个绅士在隔壁说,“从今往后,要想在东京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学会自然地跟人问好,把这种极为轻浮的寒暄当成习惯。非让我们这种人有老实、诚实等美德,跟把上吊之人的脚往下拉有什么区别?老实?诚实?我呸!要生存下去,只凭这些怎么行?你要是不能自然地跟人问好,便只剩了三种选择:到乡下务农,自杀,或是让女人养活自己。”

“有些人可怜巴巴,这三件事一样都不会,那就只剩最后一种选择……”另外一个绅士接着说,“上原二郎请客,咱们就痛痛快快喝上一整夜!”

“断头台,断头台,滋溜滋溜滋。断头台,断头台,滋溜滋溜滋。”

“你还没找到过夜的地方吧?”上原先生低声问,像在自言自语。

“问我吗?”我感到一种接近于敌对的态度,因此变得警惕,我像准备与敌人作战的蛇一样抬起头。

“今天天气非常冷,你能不能跟大家睡在一间房里,将就一下?”上原先生咕咕哝哝道,对我脸上的愤怒视若无睹。

“哪能这样呢?她会受不了的。”老板娘插话说。

“啧啧,”上原先生咂咂嘴,“那还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我始终没说话。不一会儿,我便从他的语气中发现,他真的读过我的信,并深深爱着我。

“太难办了。不如去找福井帮忙。千惠带她过去怎么样?不好,天都黑了,两个女人出门太危险……不好办啊。老板娘,麻烦你把她的木屐送到厨房后门,别惊动其他人。我送她过去。”

已是深夜,风略小,漫天星光。我们出了门,肩并肩前行。

“我可以跟大家挤在一起过夜,没关系的。”

“哦。”上原先生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您就是想跟我独处,对吗?”说到这儿,我笑了。

“正因为这样,才要大费周章啊。太过分了。”上原先生露出苦涩的笑容,嘴巴往旁边歪过去。

他非常爱我,我深刻体会到这一点。

“您喝了那么多酒。您每天晚上都喝酒吗?”

“没错,每天从清早就开始喝。”

“酒好喝吗?”

“自然不好喝。”

不知道为什么,我听上原先生这样说,不由得毛骨悚然。

“您的工作怎么样?”

“很不顺利。做什么都觉得非常无趣,近乎悲伤,无计可施。人生的黄昏、艺术的黄昏、人类的黄昏,统统都是装腔作势!”

“尤特里罗莫里斯·尤特里罗(1883-1955),法国著名天才画家,少年时期就有酗酒的习惯。”我冲口说道,接近于一种下意识的反应。

“哦,尤特里罗,听说那家伙还活在世上呢。他已经因为酗酒变成了活死尸,这十年来的作品都是不像样的庸俗之作。”

“除了尤特里罗,其余出名的画家不也是……”

“没错,全都毁灭了。刚长出的新芽也毫无生机。霜冻,frost(霜冻),这种反常的霜冻好像遍布世界各地。”

上原先生轻轻拥住我的肩膀,用他的外衣袖子裹住我的身体。我紧靠在他身上,缓步前行,毫无抗拒之意。

路边的树都掉光了叶子,树枝尖锐,朝苍穹刺过去。

“树枝多么漂亮啊。”我忍不住发出赞叹,好像在跟自己说话。

“哦,花配上黑漆漆的树枝。”上原先生说着,露出了微微的尴尬。

“不,这种光溜溜的树枝,没有花、叶或芽,却正合我意。它不是枯树枝,它还有生命。”

“自然界是唯一不会衰亡的,对吗?”他说到这儿,连续打了几个大大的喷嚏。

“您感冒了?”

“没有,没有。我有个怪毛病,酒喝到某个极点,就会打喷嚏,停不下来。这就好比测试醉酒的仪器。”

“那么爱情呢?”

“你说什么?”

“您有所爱之人吗?一个女人,她同样能让您达到极点。”

“这是什么话?别拿我开玩笑了。女人都不好应付。断头台,断头台,滋溜滋溜滋。其实有一个,不,是半个。”

“我的信您看了吗?”

“看了。”

“您的回复呢?”

“贵族都很傲慢,让人反感。我很厌恶他们。比如你弟弟阿直,他是个相当出色的贵族,却时常表现得很傲慢,叫人忍无可忍。我是农民出身,每回从这种小河岸边经过,都会回想起童年旧事,包括在老家的小河钓鲫鱼,用渔网捕捉鲹鱼等等。因此生出很多感想。”

黑夜中,我们正走在水声潺潺的河岸边。

“但是对于我们的悲伤,你们这些贵族不明白也就罢了,还心存轻蔑。”

“难道屠格涅夫不是贵族吗?”

“是,因此,我对他没什么好感。”

“但《猎人笔记》……”

“哦,那是他唯一一部比较好的作品。”

“内容正是乡村生活的悲伤……”

“退一步说,那家伙应该属于乡村贵族。”

“如今,我也成了农人,正在种菜。我属于乡村的穷人。”

“那你还爱不爱我?还想跟我生孩子吗?”他说得很粗鲁。

我不作声。

他像岩石崩塌一样,猛地朝我脸上凑过来,野蛮、疯狂地吻我,他的吻满是情欲的味道。我承受着他的亲吻,忍不住流下泪来。苦涩的泪水不断流出我的眼眶,仿佛带着一种类似于受辱、懊悔的感觉。

我们继续肩并肩前行。

“不好啦,我对你动了情。”他笑道。

我蹙着眉,闭着嘴,没办法再笑出来。

无计可施啊!

用语言形容我的感受,就是如此。我发觉自己正拖拉着木屐胡乱往前走。

“不好啦!”他再次说,“不如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别瞎说了。”

“你这家伙真是的。”

上原先生在我肩上打一拳,又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福井先生一家似乎已经睡下,屋里黑漆漆的。

“有电报!有电报!福井先生,收电报!”上原先生一边大叫一边敲打着大门。

“是上原吗?”男人的声音在门内响起。

“没错。王子、公主过来借宿一晚!今天太冷了,我不停地打喷嚏。为了爱情,费尽心机私奔,都快变成笑话了。”

有人从里面开了门。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出来招待我们。他五十几岁,已经谢顶,身材矮小,穿着精美的睡衣,露出一脸古怪、羞涩的笑容。

“多谢。”

对他说完这句话,上原先生匆匆进了屋,连斗篷都没脱下来。

“画室不能住,能冻死人。还是把二楼借给我吧,走!”

他拉着我的手走到走廊深处,上了楼梯,进入一个黑乎乎的房间,打开角落的开关。

“好像一家饭店。”

“哦,暴发户都喜欢这样。他只是个不入流的画家,根本没资格住这种房子。不过,坏人运气好,这所房子竟躲过了空袭,真是不可思议。我们应该多过来借宿几次。行啦,睡觉吧,睡觉吧。”

他开了壁橱,取出被褥铺好,跟在自己家没什么两样。

“你在这儿休息!我得走了,明早再过来接你!从楼梯下去,右边就是厕所。”

他沿着楼梯跑下去,跑得楼梯咚咚作响,随后就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我把灯拧灭了,脱掉了天鹅绒外衣。这是从前父亲从国外为我买的。我解开腰带,仍穿着和服,就这样睡下了。不多时,我睡着了。可能是因为筋疲力尽,还喝了些酒,我全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那人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睡下……我反抗了近一个小时,却没说话。然后,我一下放弃了反抗,因为我对他心生怜悯。

“您必须要做这件事才能放心吗?”

“好像是的。”

“您生病了吗?是不是咳血了?”

“你怎么知道的?几天前确实咳出不少血,我却没跟任何人说。”

“我从您身上嗅到一种味道,正是我母亲临终前的味道。”

“都怪我喝酒毫无节制。在我看来,活在这世上太悲哀了。这种深切的悲哀绝非愁苦、孤独之类悠闲的情绪。到处都是沉重的叹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哪里还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在明白自己此生不可能得到幸福和光荣后,人会产生怎样的情绪?所谓要努力之类的话,只是因为饥饿的野兽需要食物供给而已。有那么多人都处境凄凉……你是否觉得我是在炫耀什么?”

“不。”

“就像你信中所言,有爱情就足够了。”

“真的吗?”

我的爱情已不复存在。

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亮。他睡在我身边,我注视着他的脸。这张脸属于垂死之人,写满疲倦。

这张脸也属于牺牲者,高尚的牺牲者。

我所爱之人。我的彩虹。我的孩子。令人痛恨之人。狡诈之人。

这张脸在我心中是世间绝无仅有的,是异常美妙的。我重新爱上了他,我的心狂跳不止。我摸摸他的头发,主动献吻。

最终,我得到了自己悲惨至极的爱情。

上原先生拥抱着我,却未睁开眼睛。

“我迟迟没有回复你,是因为我出身农家,自惭形秽。”

我永远都无法离开他了。

“眼下,我觉得非常幸福。我的幸福已达到极点,哪怕到处都是悲叹,也无法影响我。我这样幸福,简直要打喷嚏了。”上原先生边笑边说,“可惜已是黄昏,太晚了。”

“现在是清早!”

就在这天清早,我弟弟直治自杀身亡。

直治留下的遗书。

姐姐:

我要先走了,我再也撑不下去了。

我干吗一定要活着呢?真是搞不清楚。

想活的人大可以继续活。

人有权活下去,也应有权去死。

这种观点一早就有了。只是世人很忌讳这件天经地义、非常原始的事,不肯直接说出来罢了。

想活着的人一定要坚强地活着,这件事非常美妙,他们将得到世间的荣光。不过,在我看来,求死也不是罪孽。

我认为,在俗世的空气、阳光中,我这棵弱不禁风的小草很难生存。继续生存在世上需要某样东西,我并不具备。我倾尽所有力量,才撑到现在。

上高中后,我开始跟那些家庭背景不一样的人往来。他们是坚强不屈的草,我不想臣服于他们的气势。为了反抗他们,我就用麻药把自己变得疯疯癫癫。后来,我被征召入伍,继续以毒品作为最后维持生存的手段。我是什么样的心情,姐姐多半不会明白。

我希望把自己变成低俗之人,强大之人,不,是强横之人。因为在我看来,要跟平民成为朋友,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我一定要让自己陷入长时间的混沌状态,为此必须借助麻药,因为光有酒精还不够。我一定要忘记自己的家庭,对抗父亲的血统,反对母亲的高雅,并要冷漠无情地对待姐姐。我始终相信,要取得进入百姓家中的资格,非得做到这些不可。

我这个人、我说的话都变得低俗起来。不过,其中有一半,不,有六成都是我可悲的模仿、卑劣的小计策。我在平民眼中,依旧是虚伪、傲慢、古怪的,他们跟我往来并无诚意。然而,我再想回到自己放弃的沙龙,已经不可能了。事到如今,就算我的低俗有六成都是模仿,但也还有四成是真正的低俗。面对上流社会的沙龙里的那种让人反感的尊贵特质,我只觉作呕,再难忍受。我这种粗俗野蛮的形象,也会让上层社会所谓的达官显贵大吃一惊,他们会马上把我驱逐出去。在平民那儿,我只得到了一个不怀好意、毕恭毕敬的旁听席位。同时我又无法再回到自己放弃的世界。

我只是没什么谋生能力且存在缺陷的草,也许不管在什么时代,都只能迎来自我毁灭的命运,哪里谈得上思想?可我感知到的处境让我很难活下去,因而我必须说些什么。

“人类都一样!”

这算不算思想?在我看来,说出这句匪夷所思的话的人,不是宗教家、哲学家或艺术家。这句话是平民酒馆的产物,说话的时间和说话者的身份都是未知的,就像生蛆一样突然爆发,将全世界变得一片混乱。

这句奇怪的话跟民主主义、马克思主义都毫无关联。毋庸置疑,这是容貌丑陋的男人因焦虑、妒忌,在酒馆中对容貌英俊的男人发出的语言攻击,根本算不得思想。

酒馆中吃醋的咒骂居然能包装成思想,堂而皇之地在大众中间流行。这句话原本跟民主主义、马克思主义毫无关联,却常跟政治思想、经济思想联系在一起,乔装露面,恬不知耻。将这类胡言乱语伪装成思想,即便是梅菲斯特将浮士德的灵魂引向邪恶的魔鬼。都会觉得愧对良知,犹豫不决吧。

“人类都一样!”

这句话真卑微,既看不起别人,也看不起自己,让人放弃一切努力,失去一切尊严。马克思主义从未说过“人类都一样”的话,其观点是劳动者享有最高地位。民主主义同样没说过这种话,其关注的是个人尊严。除了皮条客,没人会说:“嘻嘻,大家都一样,偏偏你这样装模作样!”

为何要说人类都一样?为何不能提到出色的人?这是奴隶的劣根性在报复!

这句话在我看来,真是猥琐又恐怖。因为它,世人害怕彼此,一切思想都被强暴,努力遭到讥笑,幸福遭到否定,美丽遭到践踏,荣耀遭到侮辱。正是这句匪夷所思的话,才衍生出一切“世纪的恐慌”。

对于这句话,我一方面很厌恶,另一方面又被它的威胁吓得全身哆嗦,做任何事都缺乏信心,满心忐忑,战战兢兢,不知该如何活下去。为了得到片刻的安宁,我酗酒、吸食麻药,让自己沦落到现在这种境地。

我是不是非常软弱?是不是一棵有着严重缺陷的草?那些皮条客可能会讥笑我:“天生就是耽于逸乐、懒懒散散、好色放纵的纨绔子弟,还编造这么多托词。”过去听旁人这样说,我都会默不作声,羞惭地承认,但现在我快死了,要留下一句抗议的话。

姐姐。

请你相信我!

我终日耽于逸乐,其实毫不快乐。我可能是个快乐的阳痿患者。我如此放纵、如此堕落,无非是为了抛开始终缠绕着自己的贵族气息。

姐姐。

我们究竟犯了什么罪?罪名是我们的贵族出身吗?难道只因我们在这种家庭中出生,就要怀着愧疚和负罪感,像犹大的家人一样羞惭地活着?

若不是因为挂念妈妈的爱,我早就死了。我一想到这个,就没办法自杀。人有权活下去,也有权去死。可只要妈妈还活着,我若不想害死妈妈,就不能行使死亡的权利。

事到如今,再没人会为我的死亡伤心欲绝。不,姐姐,我死后,你们会多么伤心,我一清二楚。不过,你们还是放弃这种虚假的伤心吧,多此一举!收到我死去的消息时,你们必会痛哭,但想想我生存在这世上所受的煎熬,想想彻底摆脱这可恶的生命后,我将收获的快乐,你们就会慢慢忘记伤痛。

有些人会谴责我不珍惜生命,认为我应努力活着。这些人只会装模作样说闲话,从未给过我任何帮助。以这帮大人物厚颜无耻的程度,他们会怂恿天皇去开水果店。

姐姐。

死亡对我来说是件好事。生存能力、跟别人抢夺钱财的能力,我都没有。我甚至无法占小便宜。我跟上原先生一块儿吃吃喝喝时,从来都是自己付账。上原先生相当讨厌我这一点,觉得这是贵族无聊的自尊。可我之所以这样做,并不是为维护自尊。我实在无法把他辛辛苦苦赚的钱用在喝酒、玩女人这些无意义的事情上,这太可怕了。一直以来,我都说这是基于对上原先生工作的尊重。我当然是在说谎,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自己也是一头雾水。我很害怕让人请自己吃吃喝喝,不知是什么缘故。更让我备受煎熬的是,别人用来请我的钱都是靠他们的能力赚的。

正因为这样,我只能让家里给我钱,或把自己的东西典当出去。妈妈和姐姐都很难过,我也毫不快乐。所谓的开办出版社只是为了掩饰,我压根儿没有这种计划。我甚至不敢让别人请客,真要办出版社,不可能赚到什么钱。我再蠢笨,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姐姐。

我们已身无长物。我始终觉得自己天生就该请别人吃吃喝喝,如今却要靠别人的施舍度日,真是意想不到啊。

姐姐。

我都沦落到这般田地了,何必还要继续活着?我再也撑不住了。我想去死。在军队时,我弄到一些药,能让自己轻轻松松地死去。

姐姐日后要怎么活下去?我丝毫不担心,毕竟姐姐这么漂亮(母亲和姐姐的美貌一直让我很骄傲),又这么聪慧。我也没资格担心此事,否则会像害了别人再同情别人一样,令自己羞惭至极。我觉得姐姐肯定会结婚生子,得到丈夫的供养。

姐姐。

长久以来,我心中都藏着一个秘密。

我将这个秘密藏了很多年。我一直惦记着她,哪怕打仗时也是如此。我梦到过她无数次,醒来后发现只是梦,便落下泪来。

我不能对任何人说出她的名字,否则我宁可让嘴巴烂掉。眼下,我就快死了,觉得至少应该与姐姐分享我的秘密。可我依旧无法说出她的名字,生怕一说出就会引发恶劣的后果。

但我预感到,若带着这个秘密死去,被火化以后,我心口的这部分还会继续保留,散发臭气。我因此满心忐忑,终于下定决心只跟姐姐一人说,而且要用写小说的那种迂回、模糊的虚构方式。可这种虚构只是用字母取代她的名字,略作掩饰而已,姐姐一定会马上猜出她的真实身份。

姐姐,你认不认识她?

你们应该没见过,但姐姐多半知道她的存在。她比姐姐大一点,单眼皮,眼角上挑,头发常常梳成常见的垂髫,一次都没烫过。她身上穿着旧衣服,却收拾得十分干净。她已结婚,丈夫是位中年画家。她的丈夫在战争结束后发表了很多流行的画作,很快扬名。这位画家十分粗鲁,放纵不羁。他的妻子却一直面带温柔的微笑,根本不在乎丈夫的所作所为。

“那我先走了。”我起身说。

她也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对我一点儿戒备都没有。

“为什么?”她仰头瞧着我,声音既不算高,也不算低。

她略微侧着头,凝视我的眼睛,眼神带着疑惑,却不带半点邪恶、伪饰。过去跟女人四目相对时,我总会慌忙移开视线。只有这一次,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羞涩。我们的脸相距大约一尺。在整整六十秒甚至更长的时间内,我一直盯着她的眼睛看,心里十分高兴。

最后,我笑着说:“但是……”

“再过一会儿,他就回来了。”她说,还是一副严肃的表情。

我突然想起,所谓真诚应该就是这种表情。教人们如何修养身心的书本宣传的刻板品德,根本不是真诚。真诚代表的真正美德便是这种可爱的表情,不是吗?

“稍后我再过来。”

“真的?”

我们的对话从头到尾都毫无波澜。夏季的一天下午,我到那位画家的公寓拜访。画家出去了,他的妻子让我到屋里等,说他稍后就回来。我到屋里读了半小时杂志,依旧没有等到那位先生。我起身向夫人道别,就是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可我竟从这时开始爱上她的双眼,爱得发疯。

她的双眼也许能称得上高贵。我见过的所有贵族,只有妈妈拥有她那种不带任何戒备的“真诚”眼神,对此我很确定。

随后,在冬季的一个傍晚,我又开始沉迷于她美妙的侧影。依旧是在那位画家的公寓,我跟画家从当天早上就把脚放到被炉中喝起酒来。借着酒劲儿,我们拿日本文化界那些人开玩笑,哈哈大笑起来。之后,画家喝醉了,躺下扯着鼻鼾睡着了。我也躺下小憩,隐约觉得有人轻轻为我盖了条毛毯。

略微睁开眼,我看到东京冬日傍晚清澈蔚蓝的天空下,画家夫人正抱着女儿怡然自得地坐在窗前。在蔚蓝纯净的天空的烘托下,夫人美丽端庄的侧影好像文艺复兴时期轮廓鲜明的肖像画。在将毛毯轻轻盖到我身上时,她那种关怀没有任何引诱与情欲的成分。哦,只有在那一刹那使用“人性”一词,方能让这个词变得生动吧?她简直是以一种无意识的方式,将人性不可缺少的悲悯展现出来。她注视着远处,缄默不语,如同画像。

我闭上双眼。爱情在我心中掀起巨浪。我的眼泪涌了出来,闭合的眼皮都无法阻挡。我急忙拉过毛毯,把头盖起来。

姐姐。

我时常到那位画家家中拜访。一开始,他独具一格的绘画方法、他作品中深藏的耶稣受难一样热烈的感情,令我沉迷不已。可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们的交往越来越深入,我发现了他的另外一面——粗鲁、放纵、下流。反过来,我却被他夫人的善心迷住了——不,我对这个真正有善心的女人心生爱慕,我想要见到她,我无法压抑这种感情。于是,我不断去拜访画家,以便能见到她。

时至今日,我甚至觉得,若说那位画家的作品多多少少带着少许高贵的艺术气质,也必然是因为受到了其夫人善心的影响。

眼下,我终于能如实说出我对那位画家的评价了。他最多只能算是个商人,酗酒、好色、投机取巧。为了追赶潮流,他装腔作势地将颜料在画布上乱抹一气,然后高价出售,赚钱供自己玩乐。他拥有的只是乡下人无耻、蠢笨的自信心和生意人的奸诈。

对其余画家的作品,无论是外国还是日本本国画家的作品,他多半都毫无了解。他甚至搞不清楚自己画了些什么。他不过是在画布上胡乱涂抹颜料以赚钱享乐罢了。

对自己这种荒谬的做法,他竟毫无疑惑、羞耻、畏怯之心,真让人惊讶。

他既然不知道自己画了些什么,又怎会知道别人画了些什么?因而,他一直都趾高气扬。行啦,不说这个人了。

总而言之,他很堕落。他经常抱怨自己深受煎熬,实情却是,这个蠢笨的乡下人到了自己早就向往的城市,幸运地取得了成功。这是他之前根本不敢想象的。他洋洋自得,开始挥霍度日。

我曾跟他说:“要是朋友都不努力学习,一味玩乐,我却独自待在家里学习,就会羞愧、害怕,无法再专心学习。正因为这样,朋友玩耍,我一定会加入,哪怕自己并不愿意。”

中年画家说:“这样吗?所谓贵族气质就是这样吗?我可无法忍受。看见别人玩耍,我也会好好玩一顿,否则就吃大亏了。”

他的语气满不在意。我从这时就开始打心眼里看不起他。他才是真正的纨绔子弟。过着放纵不羁的生活,他非但没有任何不安,反而引以为傲。

关于他的事,就说到这儿吧。我说他的这些坏话都跟姐姐没有关系。另外,死前回忆起与他长时间的交往,我对他已无半分怨恨,还忍不住开始想他,简直想最后去拜访他一次。再者说,他这个人也很孤独,还有不少优点。

我对他的妻子痴迷不已,为她失魂落魄,受尽煎熬,这件事我只想告诉姐姐一个人。所以了解此事后,姐姐不能跟任何人提起,也别想着要帮弟弟达成遗愿,好心做出蠢事来。我只是让姐姐一个人了解这些,在心中默念“原来如此”而已。我只有一点点妄想,就是让姐姐听了我这些羞耻的自白,对我过去所受的煎熬有更深切的了解。如此一来,我便没有任何遗憾了。

我曾做过一个梦,我跟那位夫人手拉手,她还说她一早就开始喜欢我了。醒来时,我还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在我掌心留下的温度。我觉得应该满足了,释怀了。我不怕违背道德,却对那位已经半疯癫,不,是近乎完全疯癫的画家,怀有深深的畏惧。我希望将心里的火转移到别的地方,不再惦记她,便开始跟各种各样的女人厮混。只要是女人,我基本不会拒绝。我如此堕落,以至于那位画家有天晚上都不由得为我蹙起眉头。我拼命装作若无其事,想从那位夫人的幻影中逃脱,将她遗忘掉。我失败了。因为像我这种男人,心里只能容得下一个女人。这位夫人的任何女性朋友在我看来都不漂亮,也不可爱,对此我完全能够确定。

姐姐。

让我死前把她的名字写出来:Suga。

那位夫人的名字。

我昨天回到山庄时,带回一个我一点儿都不喜欢的舞女(她生来就蠢笨)。我并非因为今早要自杀,才带她回来。我是计划最近自杀,但带她回来是因为她让我带她出去旅行,我觉得不妨跟这个笨女人回山庄住两三天,毕竟我在东京已经住够了。所以我带她回来了,也顾不上理会这会给姐姐造成什么麻烦。姐姐突然说要去东京找朋友,在那里待几天,我马上想到,可以趁此机会自杀。

很久以前,我就想在西片町旧居最深处的房间自杀。死在大街上、荒野中,我的尸体会被看热闹的人翻动,因而,我不想死在那些地方。现在西片町的旧居已经卖了,除了死在山庄,我别无选择。不过,若姐姐首先发现我自杀,会多么吃惊、害怕呀。我一想到这点,就觉得压力大得不堪忍受,以至于无法在只有我们姐弟在家的晚上自杀。

因此,现在正是自杀的大好机会。姐姐不在,我自杀后,首先发现我的会是这个神经迟钝的舞女。昨天晚上,我跟她喝了酒,安排她在二楼的西式房间休息,然后一个人到一楼妈妈去世时住的大房间铺上床褥,动手写这封凄惨的遗书。

姐姐,我已对人生彻底失望。永别了!

我的死亡归根究底是自然死亡,毕竟只有思想的人是不会死的。

我还有个要求,说起来真叫人难为情。姐姐不是准备把妈妈留下的一件麻布和服改一下,让我明年穿吗?我想穿这件和服,把它放到我的棺材里吧。

就快天亮了。姐姐为了我,这些年受苦了。

永别了!昨晚的酒劲儿都过去了,自杀时,我非常清醒。

再说一遍永别了!

姐姐。

我是贵族!

我做了个梦!梦中我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我为直治举办了葬礼,此后一个月一直一个人住在冬日的山庄。

我给他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多半是最后一封。写信时,我非常平静。

您似乎已经抛弃了我,不,是逐渐忘记了我。

不过,我非常幸福,因为我已怀孕,得偿所愿。眼下,我觉得自己已经一无所有,可有了腹中的小生命,我孤独的一生就有了快乐。

我绝不会认为自己做错了,绝不会为此感到羞惭。最近,我逐渐想清楚了战争、和平、贸易、工会、政治之类的东西何以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您应该还不知道吧?这就是为什么您总是不走运。听我说,这些东西之所以存在,全都是为了让女人生下好孩子。

我从最开始就对您的人格、责任心没有任何指望。对我而言,关键只在于自己破釜沉舟的爱情冒险是否能取得成功。眼下,我已如愿以偿,心中十分平静,就像森林里的沼泽。

在我看来,我已经赢了。

玛利亚生下的孩子并不是她丈夫的骨肉,但只要她为此骄傲,她和孩子就会成为圣母和圣子。

我根本不在乎旧道德,唯一的愿望已得到满足,我有了一个好孩子。

您往后会一直过着堕落的生活,跟那些绅士、姑娘一边喝酒一边唱着“断头台,断头台,滋溜滋溜滋”,就跟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一样,对不对?您在用这种方式进行最后的抗争,所以我无意劝说您改变这样的生活。

我不想说那些乏味的客套话,比如快点戒酒,治好你的病,长命百岁,事业有成之类。比起“事业有成”,我更希望您能孤注一掷地沉溺于这种游手好闲的生活,后人可能会因此感激您。

牺牲者,道德过渡时期的牺牲者,您和我都是其中的一分子。

革命到底在哪里?至少我们身边的旧道德仍在阻挠我们前行,没有丝毫改变。海面波浪翻滚,海底却纹丝不动,好像十分畏怯似的。在这种情况下,革命根本是妄想。

可我觉得在已经结束的第一回合交战中,自己已在某种程度上击败了旧道德。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会跟我的孩子共同参与第二、第三回合的交战。

为心爱的人生育孩子,并抚养其长大,我便完成了自己的道德革命事业。就算您忘了我或死于酗酒,我也会坚强地活着,以便完成自己的革命事业。

不久前,我从旁人口中听说了很多事,了解了您人格中的卑劣。可我能变得这样坚强,我心里能出现革命的彩虹,我能找到生存的目标,全都是因为您。

我为您感到骄傲。日后,我会教育孩子也为您而感到骄傲。

私生子与其母亲。

我们会一直跟旧道德对抗,我们会继续活着,就像太阳一样。

这样如何?您也要坚持战斗啊。

革命尚未开始,要做出更多牺牲才行,这些牺牲很令人惋惜,却也弥足珍贵。

如今,全世界最美的就是牺牲者。

还有个幼小的牺牲者!

上原先生。

对于您,我已无任何要求。可最后,我想求您答应一件事,这完全是为了那个幼小的牺牲者。

我想求您夫人抱抱我的孩子,一次就够了。我会告诉她:“这孩子是直治跟某个女人生的。”到时请您不要阻止我。

我为何会提出这种要求?我不想跟任何人说。不,即便是我自己,也不了解个中原因。可您务必要答应。您非答应不可,这完全是为了那个小牺牲者,他的名字叫直治。

您应该会不大高兴,那就请您暂且忍耐。就当这是被您抛弃、遗忘的女人唯一的无理小要求,请你一定要答应,让我如愿。

M.C,My Comedian意思是我的喜剧演员。

昭和二十二年二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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