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学纪闻》卷十八评诗有一节云:
“忍过事堪喜,杜牧之《遣兴》诗也,吕居仁《官箴》引此误以为少陵。”翁注引《官箴》原文云:
“忍之一字,众妙之门,当官处事,尤是先务,若能于清谨勤之外更行一忍,何事不办。《书》曰,必有忍其乃有济。此处事之本也。谚曰,忍事敌灾星。少陵诗曰,忍过事堪喜。此皆切于事理,非空言也。王沂公常言,吃得三斗酽醋方做得宰相,盖言忍受得事。”
中国对于忍的说法似有儒释道三派,而以释家所说为最佳。《翻译名义集》卷七《辨六度法篇》第四十四云:
“羼提,此言安忍。法界次第云,秦言忍辱,内心能安忍外所辱境,故名忍辱。忍辱有二种,一者生忍,二者法忍。云何名生忍?生忍有二种,一于恭敬供养中能忍不着,则不生懦逸,二于嗔骂打害中能忍,则不生嗔恨怨恼。是为生忍。云何名法忍?法忍有二种,一者非心法,谓寒热风雨饥渴老病死等,二者心法,谓瞋恚忧愁疑淫欲憍慢诸邪见等。菩萨于此二法能忍不动,是名法忍。”《诸经要集》卷十下,六度部第十八之三,《忍辱篇》述意缘第一云:
“盖闻忍之为德最为尊上,持戒苦行所不能及,是以羼提比丘被刑残而不恨,忍辱仙主受割截而无瞋。且慈悲之道救拔为先,菩萨之怀愍恻为用,常应遍游地狱,代其受苦,广度众生,施以安乐,岂容微有触恼,大生瞋恨,乃至角眼相看,恶声厉色,遂加杖木,结恨成怨。”这位沙门道世的话比较地说得不完备,但是辞句鲜明,意气发扬,也有一种特色。劝忍缘第二引《成实论》云:
“恶口骂辱,小人不堪,如石雨鸟。恶口骂詈,大人堪受,如华雨象。”二语大有六朝风趣,自然又高出一头地了。中国儒家的说法当然以孔孟为宗,《论语》上的“小不忍则乱大谋”似乎可以作为代表,他们大概并不以忍辱本身为有价值,不过为要达到某一目的姑以此作为手段罢了。最显著的例是越王句践,其次是韩信,再其次是张公艺,他为的要勉强糊住那九世同居的局面,所以只好写一百个忍字,去贴上一张大水膏药了。道家的祖师原是庄老,要挑简单的话来概括一下,我想《阴符经》的“安莫安于忍辱”这一句话倒是还适当的吧。他的使徒可以推举唐朝娄师德娄中堂出来做领班。其目的本在苟全性命于乱世,忍辱也只是手段,但与有大谋的相比较就显见得很有不同了。要说积极的好,那么儒家的忍自然较为可取,不过凡事皆有流弊,这也不是例外,盖一切钻狗洞以求富贵者都可以说是这一派的末流也。
且不管儒释道三家的优劣怎样,我所觉得有趣味的是杜牧之他何以也感到忍过事堪喜?我们心目中的小杜仿佛是一位风流才子,是一个堂驩(Don Juan),该是无忧无虑地过了一世的吧。据《全唐诗话》卷四云:
“牧不拘细行,故诗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又《唐才子传》卷六云:
“牧美容姿,好歌舞,风情颇张,不能自遏,时淮南称繁盛,不减京华,且多名姬绝色,牧恣心赏,牛相收街吏报杜书记平安帖子至盈箧。”这样子似乎很是阔气了,虽然有时候也难免有不如意事,如传闻的那首诗云:
“自恨寻芳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但是,这次是失意,也还是风流,老实说,诗却并不佳。他什么时候又怎么地忍过,而且还留下这样的一句诗可以收入《官箴》里去的呢?这个我不能知道,也不知道他的忍是那一家派的。可是这句诗我却以为是好的,也觉得很喜欢,去年还在日本片濑地方花了二十钱烧了一只小花瓶,用蓝笔题字曰:
“忍过事堪喜。甲戌八月十日于江之岛,书杜牧之句制此。知堂。”瓶底画一长方印,文曰,“苦茶庵自用品。”这个花瓶现在就搁在书房的南窗下。我为什么爱这一句诗呢?人家的事情不能知道,自己的总该明白吧。自知不是容易事,但也还想努力。我不是尊奉它作格言,我是赏识它的境界。这有如吃苦茶。苦茶并不是好吃的,平常的茶小孩也要到十几岁才肯喝,咽一口酽茶觉得爽快,这是大人的可怜处,人生的“苦甜”,如古希腊女诗人之称恋爱。《诗》云,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这句老话来得恰好。中国万事真真是“古已有之”,此所以大有意思欤。
中华民国二十四年八月十五日,于北平苦竹斋。
附记
此文曾用作《苦茶随笔》的序,但实在是“杂记”之一,今仍收入,且用原题曰“杜牧之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