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这样熬下去是要出人命的。
尹川决定主动给林鹭打电话,随便聊点什么,只是只字不提邮件的事情。但是当尹川拨打她的电话时,却始终提示不在服务区,一连三天都是这样,这让尹川非常害怕,林鹭如同沉入时空的深渊,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
尹川乘上了西去的列车,一路无比担忧,这是自己从未有过的担忧,比飞机颠簸还紧张的担忧。
尹川使出全部勇气敲响了林鹭家的门,见到了林鹭的父母。
当尹川告诉他们自己来找林鹭时,他们诧异得六神无主,他们说她已经离开家许多天了,说是去见一个朋友,他们以为林鹭是去找尹川,所以没有特别在意。他们说她走的时候精神很好,穿着她最喜欢的衬衣,手里拎着一个她最喜欢的米色小包,脚上穿着一双新买的旅游鞋,就像去约人外出旅游一样离开了家门。
尹川感觉情况不妙,为了不让林鹭父母过度紧张,他尽量不露声色,装做若无其事,说自己只是路过此地,顺便来看看,之前也没有约她,所以可能她不知道自己要来。
尹川坐下来跟两位老人聊天,喝水,顺便编了一个恰当的解释:林鹭可能出门旅游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站在林鹭的房间里,尹川发现一切物品都按照原来的样子摆放着,没有任何翻动的痕迹。电脑上没有灰尘,看来她还常用电脑。案头的书籍还是那些,只是多了一本《西藏旅游自助手册》。依据尹川的判断,林鹭不会一个人前往西藏,因为她的那身打扮顶多像去一趟北京。而且如果她要去西藏,为什么不带上这本自助手册呢?
尹川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是否大家都过于紧张,尤其是自己,此时的思考都不是正常的,按照博士的话说,自己已经处于失恋状态,未恋先失。尹川是承认这种理论的,所以决定后退两步,把问题看得清楚一点:林鹭是个为人很认真而且有分寸的人,作为朋友,一直非常照顾他,但是也许没有恋人的感觉,所以每次电话中的友好、热情、怕冷场,主要是照顾他的情绪,毕竟他对她很诚实。因为他太紧张,冒冒失失乘火车到她家里,导致自己产生幻觉,好像林鹭离家出走了。也许她只是还有一位要好的朋友,好久没有见面,那位朋友比自己认识她的时间还要久,跟她的关系比自己和林鹭的关系还密切,所以她去见那位朋友,这是何其正常的人际交往,至于让自己给弄得满城风雨?这正是尹川稳住林鹭父母的原因,尹川想首先是要稳住自己。
尹川悄悄乘车离开了林鹭的家,回到了北京的宿舍,早早躺下了。
他的那一封信,林鹭肯定没有收到。她这一周内忙着出行,肯定没有功夫给自己打电话,这很正常,友情不是羁绊,她没有必要规定每星期必须给自己打电话一次。“她不是深渊,我也不必黑暗。”尹川暗自祈祷那封游走在国际互联网幽深的黑洞里的信,因为丢失一个0而彻底变成了一堆乱码、一串垃圾信号。博士的话也不必全当真,有一点博士说得比较准,自己是未恋先失,这样也好,自己有心理准备,而且现在是单方面承受,不必麻烦大家,慢慢收拾心情,这何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尹川并不怪博士怂恿自己发了一封信,自己应该发一封信,向代表世界的互联网发一封信,这封信是自己的爱情宣言,勇气所在。在自己这样的年龄,还会有初恋般的患得患失,还是一件好事情。
接下来,舞照跳,酒照喝!尹川不禁想起曙猿这家伙来,他才是个超人啊。曙猿以前每次跟自己谈起他的猎艳经历,总是绝色美女向他投怀送抱,左右逢源,让他疲于奔命,桃色幽默让人喷饭。自己还要向Lisa学习,没心没肺,忙得不亦乐乎,不断接近父亲,难道是恋父情结?尽管自己不觉得这件事情很兴奋,但是Lisa做得很有劲,这就够了。就像自己,这一段时间在火车上跑来跑去,也算一种经历,对,也算一种经历。
尹川还是修行不深,彻夜失眠,头疼得厉害,用凉水冲了全身,抱着头看着电脑发呆,终于怀着一种不知所往的心情打开了电脑。
尹川一边麻木地清理垃圾邮件,仿佛自己坐在大海边,满脑子是两人在大海边的影子。林鹭在尹川心中留下的是一个既非常热烈又非常沉静,既非常乐观又悲观到极端的印象,这是何等不可琢磨,危险又安全的状态?自己被她吸引的难道正是她这种深与浅、重与轻、幼稚与成熟的结合?有人说最有魅力的女子,是那种成熟端庄却偶尔在生活问题上露出非常幼稚的样子。幼稚的近邻就是娇气。这句话本身多么矛盾和难以想象啊。如果一个女子在工作问题上露出幼稚会有审美价值吗?
尹川揣摩林鹭是否又去了大海边,她为什么要去大海边呢?尹川很费解地思考这个不存在的问题,眼睛却睁得巨大,好像身体膨胀爆炸的瞬间。
在茫然的互联网世界中,尹川像一叶扁舟随意飘摇,终于看到了一封回信,标题是:“回复:假如你是深渊”。尹川不禁浑身发抖,又一次像世界末日来临,感觉电脑屏幕里吹出了飓风,耳边呼呼作响,大地开始动摇。尹川看见了林鹭的回信。
“要么让我死亡或者让我重生吧,林鹭,请你饶恕我,笑着吃掉我就行了。”尹川心里喃喃祈祷,双手颤抖着看这封信:
尹川,你好!
当我看到你的信时,我哭了。这些年,我哭过无数次,但是这一次我非常明确地感到,我是幸福地哭了。如果我还能够苟活着(为了刻骨铭心的爱的背叛、为了贞操的一文不值、为了贫苦的折磨、为了无尽黑夜的煎熬,我都可以死多次)到今天,或许是等着这封信,冥冥中我有这种预感。这一刻,我为自己骄傲,为这个世道骄傲了。
这是我在一周内的第二次痛哭,昨天的这个时候,我也哭过一次。那次就像一个亘古的梦的苏醒,像一个童话的再现,一场误会的化解,一切苦厄的合情合理,一个死灵魂的复活。我不想告诉你,又不得不告诉你的是,我收到了张植的来信,他还活着。这一切是多么让人死去活来,我可以相信他还活着,但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还在等我。他说他终于成功了,他战胜了自己,终于能够像一个真正的男人,战胜了所有内心的恐惧和狭隘,只要我能够和他在一起。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去过大海边之后,隐隐就预感他没有死,因为他给我的感觉就是,他是一个顽强得命运都会屈服的精灵;他是真正的那种流干最后一滴血也不放弃的人。但是,他为什么要放弃我,我死也无法释怀,我不相信这一切,就像我不相信太阳从西边出来。自从我离开他后,我在生命面前沉默了,在男人面前柔软了,在美好面前回避了,我小心翼翼地活着,学着去做一个琐碎的人,一个唯唯诺诺的人,直到将自己变成一个未嫁的贤妇,给自己一个堂皇的理由:为父母活着。我无数次地觉得自己恶心,自己早就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不知道自己还在期盼什么,但是我就是活着。有时候路过铁路站台时,偶尔有一个错觉,发现一个人从远方来看我,那是张植。我宁愿他撞得头破血流来找我,哪怕在一万个女人面前撞得头破血流都没有关系,宿命中我就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