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曙猿的建议下,大家在格尔木小住了几天,等待博士从高原反应里恢复过来,大家再乘长途汽车进藏。
格尔木横竖就那么几条街道,很快就被他们记得乱熟,大家最后打赌玩,坐在房间里就一条街道的铺面名称进行记忆比赛,凭记忆将这些铺子名称写在纸上,然后到大街上去对照,看谁记得最准,结果明摆着:博士赢得了这场比赛。看来要成为博学的人,最起码的一条素质是记忆力好。
四天后,三人乘上了去拉萨的长途卧铺客车,下铺220元,上铺210元。大家都没有买到下铺,博士块头大,几番交涉才跟人交换了一个下铺。
汽车终于驶出了格尔木,尹川长舒了一口气,给了它一个飞吻。
出了格尔木,经过纳赤台、西大滩,见到了两座遥相呼应的山峰——玉珠峰和玉虚峰,传说是玉皇大帝的两个女儿,她们肤色雪白,风姿绰约。
三人在西大滩望着两位“美女”开怀大吃,据说再往前走,吃饭的地方就少了。吃完饭三人还喝了熬茶,里面有盐、花椒、胡椒,据说这茶是热性的,最适合高原饮用,可以抗寒,预防感冒,而且能够去牛羊肉的膻味。博士将喝完水的空矿泉瓶装满熬茶,热茶将塑料瓶烫得东倒西歪,但是居然没有破。
据说要到沱沱河沿才能吃下一顿了,尹川心里开始吃紧,因为不知道前面到底会遇见什么。沿途的景色开始千篇一律地壮阔,尹川很快看得犯困,掏出日记阅读起来。
1979年2月22日 星期四 雨
看了报纸上登的一位老人的信《不提儿子不伤心》后,我真恨呢:陈老太养了六个儿子,按说老了应该享福,可是这六个儿子竟然对这个七八十岁的老人那样很(狠),不给粮食、住房,只让老人住草棚。老人饿得难受,只好去要饭,要到儿子家竟没有一个儿子给饭,小儿子竟把老人推倒。小儿媳还骂老人“老不死的”。这真是岂有此理。老人把孩子养大得到的就是这些,能让人不恨吗?看完后我真想问问这几个儿子有没有良心?这些我也可以想到,像这样的事不止这一家吧?这样的人应该改正过来了。
1979年 8月30日 星期四 雨
好久没有写日记了,今天一定要写了。
我现在才真正感觉到男人里好的不多。这是我看书、看电影和自己听到、看到的。所以我到任何一个地方尽量不和任何男同志接触,要少说话,只要接触多了就没有好处的。
所以我要注意,千万注意。以后遇事对人,要留神。要多一个心眼,不要太天真了,要留神。注意!!!
尹川对比了上一篇日记的时间,这位女子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认识上没有变化,还是感觉男人好的不多。尹川无言以对,禁不住想起Lisa来,真不知道她现在冒冒失失干些什么。林鹭因为已经找到了很恰当的护花使者,反而让尹川无所牵挂,但是在行程中,他始终在注意她的影子。刚开始他总是注意情侣中是否有林鹭的身影,后来他调整了关注范围,对单身女子也稍加注意。林鹭和自己交往的一切,开始变得越来越像个传奇,他不知道她的人生里还会不会有何种传奇。
汽车还没有到沱沱河沿就抛锚了,长途汽车像陷在沼泽里的大象,无论如何也打不着火。一车人只好下来伸腿弯腰,在四周随便走走。
一开始还没有人惦记车的事情,等两个小时过去了,车还是不见好时,大家开始抱怨起来,而且忧心忡忡。
青藏高原的新鲜感在两个小时内被消磨殆尽,大家轮流去问正在撅屁股修车的师傅。可能师傅对抛锚的事情见多了,所以从未抬起头来解释过,好像他就听不懂汉语。
曙猿独自在青藏公路上往相反的方向慢慢溜达。尹川向一片小高坡走着。博士在周围找了一片光滑的石块坐下来。
两个小时后,大家终于有些绝望的态度,没有什么人去问修车师傅了,三三两两像山坡上的羊一样散开。尹川一点也不慌张,既然去西藏,这路上也是风景,如果一溜烟就到了拉萨,不一定是最好的行程。
极目四望,远处总有高高的白色山脊横亘在天边,天空纯洁得让人心碎,遥想那个地方住着神仙,那自然是餐风饮露,仙风道骨,女神仙冰清玉洁,男神仙玉树临风。一片遐想之后,尹川眺望远方,从太阳的方位,尹川判断那是北京的方向。Lisa说过如果他去西藏就一定要带上她,结果他还是偷偷溜了。尹川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希望心里空空的,将以前所有的东西——有时间想和没有时间想的事情都倒出来,然后不再去想。
尹川掏出烟,看了看还坐在石块上的博士,慢慢向他走去,心想他又开始高原反应了吧。
“曙猿怎么不见了?”尹川问博士。
博士若有所思地看着青藏公路来的方向,仰了仰头,没有说话。
尹川看去,路上没有行人,曙猿从那个方向走得离开了视线。曙猿永远是这样,尹川很难把握这家伙的习性。他总是打扮时尚,言谈甚少,喜欢酷玩,尹川如果手头上有什么古怪的东西,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掠去,迄今为止,他已经从尹川这里掠去了Surefire手电一把、120倍古董鉴定放大镜一只、军用背心一件……其他的小玩意已经记不清了。
尹川继续抽着烟,思维若有若无,一辆大切诺基从远方弯道进入他的视野,气势威猛镇定地驶到两人面前,尹川和博士的视线也随着车移动着。等车在两人跟前缓慢停下来后,从车里蹦出了一名穿白色休闲运动服的女郎,又蹦出一位剃板寸头的壮实男士,年龄大约进入中年末期。最后曙猿从车上跳下来,夸张地向两人招手。
尹川和博士慢慢走过去,高原反应的结果,使两人显得思维迟缓,目光惊讶,用略现呆滞的惊羡的目光看着署猿。他们不得不佩服曙猿,他找到了一辆豪华过路车。
在众目睽睽下,三人乐呵呵地向还在路边趴着的长途汽车说拜拜,乘上了一辆所向披靡的SUV。
大切诺基车身稳重,动力澎湃,一路欢歌笑语,奔向圣城。尹川一直搞不明白,曙猿到底动用了什么招术,能够说服切诺基带他们去西藏。
中年板寸姓吴,是一家公司的老总,来自青岛,方正脸,棕黑面皮,结实身材,上下相若的粗壮,作为司机,是本车中最富有的人,因为车是他的。按照吴总的话,白衣女士是他从路上“捡”来的,因为她坐的那辆汽车也抛锚了,吴总见她气质超凡脱俗,于是同意搭载她去拉萨。
看样子抛锚是青藏公路的一大风景,就像外遇是婚姻的一大风景。而且他们俩居然是同年同月出生,如果不是白衣女士自己交待,尹川还真把她当作浪漫少妇,认为她年龄顶多不过三十出头。不得不承认,有一类女人能够抵抗岁月的侵蚀,始终保持肌肤雪白,皱纹不上眼角,世故不进大脑,百折不长记性,永远保持青春。白衣女士基本具备这种特点,可谓女中极品。据说武则天当年也有类似气质,所以能够侧伺两君,还把所有储君都熬死了。唯一能够判断白衣女士并非青春美少妇的地方有两点:一是脖子上有皱纹,据说这是无法用任何化妆品和其他方法掩饰的岁月年轮。另外一点,就是目光里的锐气,白衣女士已然没有了,看上去那么温和,这正是中年女人无意间“杀死”人不负责任的地方。
通过在车上你一嘴我一句的交流,大家彼此知道各自的来路,气氛不断高涨。
过了初识的兴奋期,几人缺氧的大脑开始昏昏沉沉,车上又寂静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车到了五道梁,大家又活跃了。车停在山口,大家下来看一块石头上刻的海拔高度:4800米。众人开始大口喘着气,兴奋且迟钝。他们各自掏出照相机来拍照,尹川站在一处高点,给大家抓拍不同组合的合影,没有人注意到这种写实拍摄。
尹川又调转镜头,对着远方空旷的无人区拍了几幅晚霞照,眼前突然冒出了林鹭的音容笑貌,好像她就站在晚霞中,向他招手示意。尹川放下镜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慢呼出来,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念林鹭了,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和她说上两句话,在如此漫长的人生里,他觉得唯有在跟林鹭交谈的时候彼此无须多言就能明白,这叫知音么?
天色已经见晚,一轮橘红的太阳悬在西天。群山披了金光,万类沉静。大家都被眼前的景色吸引,各自浮想联翩,没有离去的意思。
吴总居然是一个职业玩家,他决定带领大家在旷野里过夜。在有地标的地方过夜,从安全的角度来说,倒是一个非常专业的选择。而且天色已晚,继续赶路未必明智。
曙猿首先拥护了这个决定。博士一直没有完全从高原反应里脱身出来,成为沉默的少数派,简单地点点头。白衣女士兴奋得举起双手,每只手做一个V字形在那里像帝企鹅一样走动。尹川冷静地看着大家,最后提出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这么多人怎么过夜呀?晚上会很冷的。”
“我带了一个大帐篷,3张毛毯,2个睡袋。”吴总脸上带着不易觉察的自豪。
“你干嘛带这么多东西呀?”白衣女士夸张地惊呼道。
“你们统统在我的预料中。我从青岛开出来的时候,就想着路上指不定会遇到同行的。独乐不如同乐嘛。”吴总中气实足地回答。
“那你走了一路,为什么之前和之后都没有遇到搭便车的,刚刚好遇到我们了?”尹川问道。
“一切都是缘分嘛。”白衣女士说,吴总点头认同。
曙猿赞赏地望了一眼白衣女士:“一切总归是发生了,不需要理由。夜晚还是很冷,我们能不能找些燃料来烤火?”
“很好的主意,从现在开始,我们要注意路上,看有没有可以供烤火的材料。”吴总说。
众人都上了车,在万丈霞光中,SUV向前行驶了一会儿,发现离公路不远处有一片适合扎营的空旷地带。大家居然在路边一个地方集中拾到了十几根断裂的铁锹把、几个废旧轮胎、一些废弃的做模板的木头板子,这应该是修路工人遗弃废物的一个据点。
等众人从吉普车里往外拿东西时,发现吴总简直在后备箱里装了一个小厨房:高压锅、小煤气罐、大白菜、咸海鱼、大米、面条,等等,一应俱全。
“吴总,您是装了一个移动的家呀!”尹川笑呵呵地说。
“实话说,我平时从来不做饭,总吃餐馆,这次出来走走,想亲自体验一下完全不同的生活。”吴总笑道。
曙猿和白衣女士迫不及待地点燃了一个废旧轮胎,高原上很快升起了一股浓烟,呛人的味道直钻鼻孔,大家都跑到上风区域。
“这样可不环保!”尹川说,大家没有理会。要把这轮胎浇灭恐怕需要不少水,而此时车上的水属于稀缺资源,尹川也不再理会冒烟的轮胎了。
吴总围起了围裙,亲自为大家掌勺,所有做菜的原料都是半成品,只需放在高压锅里煮熟就行。尹川饿得饥肠辘辘,在一旁情不自禁地打起下手来。
博士坐在车上,将车门打开,一只手拿着一个塑料袋,另一只肥大的手往袋里掏出干脆面来,高高举着放进嘴里,咔滋咔滋咀嚼起来,他比尹川饿得更加厉害。
很快一锅牛肉萝卜汤就炖好了,吴总将汤盛到一个不锈钢盆里,然后又开始做米饭。
五个人用简易饭盒装着米饭,围着一大盆牛肉萝卜汤吃得津津有味。火苗的光舔着大家的脸,所有的人的皮肤都呈现出健康的古铜色。
饭毕,大家在上风处围成半个圈,吴总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用手挡着嘴剔着牙;白衣女士用木棍轻轻挑着一朵火苗,火烧着了木棍的尖子,她又慢慢将火星在地上按熄了;曙猿站在离火苗更远的地方看着远方。
偶尔有汽车从青藏公路上驶过,听不到任何噪音,两道前大灯的光亮如同巨人手中握着的两把雪亮的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