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沱沱河沿是下午时分,当一座质朴苍劲的大桥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大家谁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强烈要求下车留影。
在沱沱河沿大桥前驻足,知道了此桥是长江上的第一大桥,尹川顿时激动得差点落泪,自己好像是一个孤儿站在一个男人面前时,当别人告诉他这个男人是他时,有一种找到根源的忧伤扑面而来。
就是这条历经万里艰辛的河流,准确无误地流过了尹川的家乡金口,长江边上一个不出名的小镇。
尹川夏天经常去长江里游泳,尽管每年江水会带走若干游泳的人,但是没有谁会因此经得住长江的诱惑。特别是当孩子们看见黑色的江豚在长江里跃动时,好像自己也属于一条野性的江豚,奋力向江豚追赶而去。十年前,尹川最要好的一个朋友被江水带走了,那是尹川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诡异,自己在地球上就再也看不到这个人了。
全长346公里的沱沱河是长江的正源。站在高高的桥面上,极目远方,由远方唐古拉山脉主峰各拉丹冬雪山西南侧的姜古迪如冰川融化汇聚成的网状水系缓缓流过桥下。太阳此时无力地照耀在这条沉默的河流上。
沱沱河沿是唐古拉乡政府所在地,这里有加油站,有电热毯旅馆,有“唐古拉完全小学”,有许多可供选择的清真餐馆和川味餐馆。大家饥肠辘辘,在丢了魂一样深情地眺望了河流之后,扑进沱沱河沿站一家川味餐馆,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下午餐,进餐时间长达2小时,谁也不去想下面该干什么了。
吃完午饭后,大家有些疲惫,吴总开着车载着大家在沱沱河沿不大的几条街道转了转,找了家通铺的旅馆修整起来。
因为没有任何娱乐,尹川开始觉得时间缓慢了,独自跑到大切诺基里听起CD来。
吴总的CD中有超过三分之一是邓丽君的歌曲。尹川不断重复听那首《路边的野花不要采》,这首歌刚刚开始传唱的时候,尹川大概只有8岁,经常看见穿喇叭裤、拎双卡录音机的年轻人招摇而过,录音机音量拨到最大,震耳欲聋地唱过来: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话儿要交待,虽然已经是百花开……超大音量引来许多当地红红脸蛋的小孩子围观,尹川蹲在路沿上和他们对笑,然后试图用最简单的话跟他们交流。
“你们的小学课本第一课是什么?”
“我爱北京天安门!”
“我爱西藏珠穆朗玛峰!”
……
差异多么大呀,他们爱北京天安门,众人爱西藏雪域高原。
晚上四个男人住在一间大统铺里,白衣女士在另一间女士居住的房间里就寝。统铺就是用砖在房间里砌起的一个高台,上面铺满稻草,稻草上又铺了棉絮,被子是一色绿色军用被,绝对正统。虽然异常简陋,但是异常暖和。
四个人窝在被子里,暂时没有睡意,突然听见了广播:
您好,司机朋友,目前岳各庄桥由南向北方向发生交通事故,请后车司机朋友注意选择行驶,注意行驶安全。各位听众朋友,下面是974爱车音乐时间,现在是北京时间早上8:40,一段广告过后,请大家继续收听我们的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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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诧异地循声望去,发现声音是从曙猿那里传来的,曙猿正低着头伺弄一只笔大小的收音机。
尹川好奇地问道:“这儿能够收到北京的广播?”
博士扭头看着尹川说:“绝对不可能,你再仔细听听!”
尹川一听,还是好端端的广播节目,说:“没问题呀。”
“你再仔细听听,现在是北京时间8:40吗?岳各庄桥在北京,这里能够收到北京的调频97.4吗?”
经博士这么一提醒,尹川感到纳闷起来,问曙猿:“你捣什么鬼呀!”
曙猿笑笑说:“广播节目有许多种听法,这是我在北京录的音。”
“你有病呀!”尹川笑着指责曙猿的荒唐举动。
吴总在一旁说:“有意思,接着放。”
“……医疗保险,因为意外的伤害导致的医疗费用会将你的储蓄一扫而光。第五、投资计划。当储蓄一天天增加的时候,最迫切的需要是寻找一种投资组合,投资工具很多,从最简单的银行储蓄到最具投机性的期货。成功的投资者根据不同的投资回报期望进行选择。第六、退休计划。退休计划主要包括退休后的消费及其他需求。大多数人退休后靠政府的养老保险,但是要知道,要让我们生活得丰富多彩,仅靠养老保险是不够的,因在有工作能力的时候,积蓄一笔退休基金,退休养老基金作为补充,因为社会养老保险只能满足人们基本的生活需要。第七、遗产计划,如果你可以长生不老,你可以不考虑这个计划……”
广播里刚好播放一个人一生中可以使用的七种理财计划。在一个类似天之涯的荒僻地方听这样的广播感觉别有一番滋味。
吴总笑着说:“好些年没有听收音机了,我只听CD。”
“吴总,问您一个不该问的问题,您有这么多理财计划吗?”博士问道。
“没有!我对待财的态度跟你们没有太多区别的,我想,中国人都差不多,重储蓄,偏保守。”
大家没有谁说话。
吴总接着说,“在一起这么多天,我想随意问大家一个问题供大家闲聊开心,大家觉得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曙猿继续认真负责播放广播,没有参与大家讨论。这个问题应该说很早以前就在尹川大脑里盘踞过,但是依然没有思考出任何结论来。
博士对这个难度较大的问题很感兴趣,双手抱在胸前,认真想了想说:“钱,是不同物质可以用统一价值进行交换的工具!”
刚说完,觉得不是很正确,博士自己又摇了摇头。
“那赌场上大家大把大把往上押钱,什么物质都不买,输了手心直冒冷汗,是交换什么价值呢?”尹川善于找反例,这是跟博士同居陪练出来的。假如在科学界尹川的这个特点算是一个特长,因为任何一个科学定律,哪怕有一万个自然现象都能够解释清楚,只有找到一个反例就应该将其推翻重来,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很多,亚里斯多德也奈何不得。
“那时候钱变成筹码,筹码本身象征了一种权力,筹码越多钱越多,离开赌场后,这些筹码变成钱,出了赌场大门,钱的威力就又恢复了。”博士说。
“那用钱买笑是什么价值的衡量?”尹川继续找最偏的不易解释的例子来给博士回答。
“既不是物质价值也不是精神价值!”曙猿突然插进来一句。
“那到底是什么呢?”尹川继续追问。
“生理满足嘛!”吴总简单来一句,把尹川企图弄玄的问题给化解了,大家都笑起来。
“我刚做保险工作时,一直不能接受人的命是可以用多少钱来衡量的,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想多了让人很悲观。”尹川说道。
“钱是一种安全感的来源!”博士说道。
“这个观点挺新鲜,接着说!”吴总说。
“我同意!”尹川说着还举了一下手。
博士说:“像吴总这样的人已经脱离了安全感范畴了。马斯洛说,人的需要有五个层次,按照从基本到高级的阶段来分,有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会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的需求。钱可以直接解决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
“那我们整个国家现在还在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这个层次奋斗!”尹川说道。
“正是。但是对于一个人来说,需求是交叉的,例如你尹川,用钱满足了生理需求,同时有交女朋友的社会需求,有时候还希望人家尊重你的个性,甚至心里还藏着一个要名垂千古的自我实现的需求。”博士接着说。
“你也一样嘛!”尹川笑道。
“这是人类的规律,我也是人,当然在这个需求层次里。在北京现在流行一个安全圈理论吗!”博士煞有介事地说。
“我怎么没有听说?”尹川好奇地问。
“我刚到北京的时候,听人说一个安全圈理论,说一个人活着,要用钱给自己建一个安全圈,这个安全圈大意是有一套无月供的房子,10万元存款。当时北京市大概5000元一平米的房子还是非常多的,如果来个100平米,大概需要50万,然后还有10万元存折,60万就能够打造一个人生活的安全圈,这样如果你失业了,还可以有饭吃,而且比较从容地去找一份工作。”博士道。
“嗯,有道理!”尹川觉得博士能够用量化的指标来把一个白领容易焦虑的问题说清楚,真是高明。如今在北京打工的所有白领都没有安全感,不都是因为这个吗。
“不过,现在打造一个安全圈就需要200多万了!变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使命!”尹川自嘲道。
“所以现在才有出海出京一族,在北京上海打工买房基本无望,压力太大,不如去二线城市生活!”博士说道。
吴总脸色平静地说:“嗯,听你们讨论得这么激烈,我也长了见识。想不到你们年轻人压力这么大啊。不过在钱方面,我可能比你们体验得要极端一些。”
“愿闻其详!”博士用手示意。
吴总若有所思,陷入回忆的语气说道:“在浙江农村,有一位老人,年轻的时候想来北京一趟。那时候是70年代,从杭州到北京的火车票是40多元,但是那时候要积攒40元钱需要花1年的劳动,家里孩子多,还有小孩要上学呢,年轻的父亲想算了别去了,孩子读书要紧呢。80年代经济好起来,中年男人一年能够积攒600多元了,可是火车票涨到了100多元,他想想算了,儿子读大学还要钱呢,还是以后再去吧。再后来,他老了,得知自己患了癌症,心想,得了癌症就是个死,别诊了,让家里人凑了2000多块钱,带他去北京一趟吧。家里人好不容易凑足了钱将他扶到车站了,他突然停下来,慢慢摇着头说还是不去吧,孩子们都大了,该结婚的结婚,2000多元能够做好多事情呢。临了,老人在弥留之际,大白天他喃喃地说:黑灯瞎火的,怎么北京越来越远了。”
吴总说到这里,咬着牙根停顿了好久。
大家都沉默地听着,空气好像都凝结了。
吴总整理了一下气息,又接着说:“这位老人是我的父亲,他弥留的时候我刚刚大学毕业,一个月工资120块。他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回去,因为他们没有通知我,怕影响我的工作,也怕我花钱。后来他们给我讲了父亲临了想去北京的那句话,我痛哭一场,从那以后,我视金钱为敌人,决定一定要征服它,一定要把钱挣到随便想怎么花就怎么花的时候,可是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双亲都离开了我。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我最大的遗憾。”
吴总说完,望着大家不停地点头,好像还在后悔和自责。
博士也跟着慢慢点着头。
尹川眼前突然出现一幕:林鹭向张植借钱,两人站在银行柜台前排队。
“如今我看着钱就是数字,多少都没有感觉,无论如何,钱已经无法弥补我的遗憾。我是这么体会的,钱在你最需要它的时候你拥有它,实现了你的心愿,那才是钱,否则,你完全可以视金钱如粪土,钱多了可能只能给你带来麻烦,因为管理那些钱,所谓的理财,本身是个麻烦事情,一个人没钱整天想着去赚钱,有了钱又想着怎么钱生钱,就是所谓理财,那这个人就整天围着钱转了,要让钱围着自己转。”
尹川突然想,从白衣女士那里似乎更加让人感到钱几乎成为推动人类堕落的动力。吴总的一席话使大家对钱从无关痛痒的讨论,转换成了一场人生在钱面前的隐痛。
“总体来说,我比你们大些,也真正拥有很多钱,我对人生得出一个体会:人生只是一个过程,要活在当下,体会生命的丰富和情义,这是动物不具备的,唯此为人!”吴总以从未有的严肃说着。
尹川第一次感觉到一个男人说话的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