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他的录像带回来的……”说到这里尹川突然停下来,意识到署猿、警察、录像带之间好像有种蒙太奇式的联系。
“接着说。”警察眼睛好像遇到电压升高的灯泡,出现一丝注意力集中,又马上老练地恢复原样。
“就是那种掌上DV拍的旅游风光,没什么呀。”尹川本能地想隐瞒一点什么,因为不知道署猿到底出了什么事。
“从录像带里看到了什么?”
“就是旅游的录像。”
“是吗?”
“是的。”尹川回答得有些草率。此时,尹川发现无论回答得认真还是草率,看上去都像是撒谎,自己难免紧张起来,清了清嗓子。
“你去把那盘录像带给我们看看好吗?”
“这是私人录像带,不必了吧。”
“请你协助我们调查,在这件事情上你不要犯糊涂。”翻唇警察始终瞪足眼睛说着。那个记录的警察像个实习生,始终什么也不说,有时候低头,有时候抬头。
“走吧,带我们去取那盒录像带。”翻唇警察上来扶尹川的一只胳膊,尹川想无论如何是推脱不过了,有些后悔起来,不知道这盒录像带对署猿会有什么不利,自己已经一头雾水,不知道如何才是正确的回答,或许此时已经没有正确的回答,反复去掂量自己已经说的一些事情,好像都没有任何对警察有用的。
到了外面,尹川让警察不要扶,自己会配合的,这样以免有人围观,警察给予支持。
很快取完录像带三人都回到了分局。他们把尹川带到一个放映室里,还将窗帘拉上,气氛紧张起来。尹川想此事肯定与我无关,就算陷害我,也得有陷害成果吧,这盘录像带恐怕不会对自己造成任何威胁,这样想着,尹川稍放松一点。
DV带如实地开始放映:
北京川流不息的车流。
从一个高楼上拍的紫禁城屋顶。
一段电视画面,什么也看不清,画面只是不停地闪,好像是播放一首歌曲。
床出现了,一个熟悉面孔的女人躺在床上,她安详地躺着,一动不动,像是睡眠,应该是昏迷。眼前这个女人正是林鹭。画面是在夜晚床头灯照射下拍摄的,白色的光使她脸色苍白,瘦长的脸像凝固的水银。先是一个影子慢慢晃动,然后曙猿出现在画面里了,从侧面看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匙,里面有药。曙猿一只手扶着女子的下巴,将盛药的小匙往女子嘴里放,然后上下撬动几下。曙猿半个身体出了画面,然后又拿来一个婴儿的奶瓶,将其塞入女子嘴中,挤压瓶体往里注水。部分水流出嘴角。曙猿出画面,女子依旧一动不动蜡像一样躺着。曙猿又出现在画面,用纸巾给其擦嘴。然后曙猿出了画面,女子一直一动不动躺着,大约这样躺了3分钟,画面消失。
接下来的一幅画面是一条僻静的街道,一个老太太拎着菜进了一条小巷,一个送桶装矿泉水的人骑着三轮车从画面滑过,两名饭馆服务员打扮的女孩手挽手走着。画面没有任何声音。再接下来是火车站,镜头左右晃,人头攒动。
硕大的星星闪烁在夜空。
拉萨街头磕头的人抬起一半头。
蓝屏。
录像带结束了,警察有些不甘心,不断倒带重复看署猿给妻子喂药这一段,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尹川麻木地看着林鹭在画面里深眠。
翻唇警察开始问尹川:“你认识这个女孩吗?”
“认识!”尹川说道。
“怎么认识的?”
“说起来比较复杂。”
“别绕,有的是时间你说。”
“我曾经是一名保险理赔员,这次五一黄金周大连空乱,有一个死者将自己的赔偿受益人填成她了,这样我去负责理赔就认识了她。”
“她是怎么认识署猿的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在录像里看到后,才知道她是署猿所说的昏迷不醒的妻子。老实说,今天来找署猿,也是想到他家里见见这个女孩,证实一下录像里的女孩到底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女孩。”
“好吧,我们先相信你所说的一切。现在告诉你,这个女孩是植物人,曙猿去西藏时请了保姆来照顾,保姆照顾了几天,发现女孩没有任何生命迹象,有些后怕,忍不住报了案。等法医进行检查时,发现她已经死亡几天了。”
警察一说完,尹川顿时不知所措,从未有过的痛苦像一道黑幕扔向自己,自己来不及躲避,被罩个严实,感觉浑身的骨架在碎裂,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头缓慢低下,企图用一只手支着额头,好让自己镇定一些,但是身体的部位不听使唤,对平衡的判断也不及时,斜着从椅子一边滑到地上……
自从看见林鹭躺在画面里,尹川心里已经有些不祥的预感,但是始终不敢深想。尹川在一间黑房里回顾认识林鹭的经历,林鹭悄然离开人世,这里面有自己的责任,因为林鹭在离开家后,尹川去过她们家一次,而且还安慰她的父母林鹭必定外出旅游了,所以让他们放心。如果自己有些警觉或者安全意识,或者说有些理智,从那个无谓的未恋先失的状态里出来,也不致于自己就踏踏实实拍屁股去西藏了。越想尹川越是不能呼吸,最后被人猛地一把揭开了头上的黑幕,一阵清新的细雨淋得尹川发抖,尹川看见翻唇警察瞪着大大的眼睛,大拇指掐在自己的人中上,而且准备再次给自己脸上喷水。
“我想看看尸体,不知道这个女孩是否是我认识的女孩。”尹川看了警察许久,才有气无力地提出这个要求。
翻唇警察想了想,才说:“可以,但是不在这里存放,在法医科,回头你会看到。不过,从现在开始,你暂时配合我们,先不要离开分局,把手机和充电器给我们,24小时不要关机。”
“你们在抓署猿?”
“你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知道该怎么配合我们了。你想起了什么,随时跟我们联系。”翻唇警察老道地说着。
尹川已经有些麻木,署猿居然成了杀人犯,这是尹川得出的一个结论。
接下来是无尽的回味,和无尽的寂静。警察们没有再来打扰尹川,他独自在滞留室里待着,准时有饭菜送来,随后是在无尽的走廊里发出无尽空虚的脚步声。
尹川想起林鹭给自己的第一印象,那是在一家冷饮店里,两人相对坐在玻璃钢材质的一次性铸成的橙红色凳子上,像圆珠笔一样消瘦的林鹭用顽强的毅力控制住自己的悲伤,等尹川说完整个空乱的经过,才开始有步骤地深彻地痛哭。那一刻,尹川有一个美妙的念头闪现:如果自己是那位空乱死去的男人该多好哇,至少有这么一位纯真的女孩在为自己痛哭。自己那时要说有什么遗憾,就是指这个――自己从来没有被一个女孩这么在意过。
夜晚是那么漫长,寂静,以至有些冷。
滞留室的窗外居然是皓月,那么遥远而贴近,几乎用手能触摸,尹川隐隐感觉到自己是坐在海边的人。同样是一个夜晚,那天林鹭便悄然消失了,等尹川找到她的时候,她坐在深夜的海边,为那位张植默默垂泪。
如果说生命是有价值的,那绝对不是通过死亡来表现,而不知为何,死亡总是让人们使用来让对方感知存在的一种方式,这其间自然有一个本来就虚幻的念头,就是死者能够看见生者在为自己垂泪。这样的意念经不起升华的,死总是自私的,因为死本身不属于死者,而是生者痛苦的记忆和漫长的记忆消退的起因。
在那个夜晚,尹川想抱住在夜气里瑟瑟发抖的林鹭,他不认为她获得了什么浪漫,只是非常痛苦,以致痛苦到要他带她到海边来悼念。所以尹川完全理解并支持她在另一个夜晚的所作所为,在自己的那辆不算体面的捷达车狂飚的时候,她不禁对一个死去的人狂呼恨意。尽管在那一刻尹川是被一种无法解脱的魔咒似的爱感动得热泪盈眶,同时也被这种不幸深深洗礼,体会到了人生的残酷,爱的残酷。
尹川在滞留室里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膝,如同抱着林鹭的呼吸,慢慢啜饮伤痛,最后像在冰天雪地里被温暖过来的发动机似的,开始飞速运转,自己禁不住呕呀大哭。
尹川再次见到署猿的时候,署猿已经戴上了镣铐,真名庞峰。尹川是以证人的方式出现的,他要证明DV的主人就是这个在押犯人。这是尹川第一次知道他的真名,本以为在网络上结识的朋友,至于真名是什么并不重要。
据报纸上说,杀人嫌疑犯庞峰是在逃往蔚市的路上被警察堵截抓获的。庞峰为什么要逃往蔚市,报纸上没有说清楚。尹川见到的署猿与新闻报道的变态杀人狂庞峰完全不一样。署猿还是那么忧郁,两人隔着一道厚厚的玻璃,双方通过传音话筒在交流。署猿的思维非常清晰,回答完全出乎尹川的意料。
“你就是那个张植吧!”尹川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报纸上说的,报纸说署猿是个变态杀人狂,通过网络来骗取女网友的信赖,然后将网友引到自己租住的房间,两人以感情的名义同居,然后采取药物慢性杀人,然后逃之夭夭。
尹川的直觉是,署猿并非什么庞峰,就算有,也是更改过身份证。因为凭自己的判断,林鹭是一个谨慎的女孩,她不可能会因为网恋而去见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从林鹭最后给自己的信,尹川也知道她是去见张植了。
署猿低着头摇摇。
“你知道林鹭有多么爱你吗?”尹川继续说着。
“林鹭是谁?”
“你杀死的那个女孩!”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明白,你别装了,你一定是张植,而不是那个什么庞峰。”
“我为什么要撒谎呢?反正我是杀了人,为什么要撒谎?”署猿很诧异地看着尹川。
“那你为什么要去蔚市?”
“我们在网上聊天得知她是蔚市的,我只是想去看看她的父母,然后投案自首。”署猿的眼睛在镜片后面坚定地看着尹川。
“你知道林鹭多么爱你吗?她为你煎熬都快疯了。最后你居然将她杀死,你的良心过得去吗?”尹川想好好刺痛刺痛署猿,开始觉得这个家伙像个冷血动物。
“我还是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署猿不断咬紧腮颊。
“好吧,如果你还想跟人说说心里话,我算是最后一位了。我再重申一遍,你是林鹭大学时期的恋人,你们毕业后不欢而散,但是对于你、对于林鹭,这段感情是刻骨铭心的,所以林鹭总是念念不忘,至今未嫁。而你虽然从她的世界里消失多年,但是你依然孓然一身,像潜伏在海里的鲨鱼,时刻期待有那样一天,能够寻找那份你当初因为无知而丢失的感情。一切我都能够想明白,但是为什么你见到林鹭后又要杀死她,这是我无法明白的,因为你们只有真正存在那种死灰复燃的感情,才有可能点燃林鹭,这个我非常清楚,林鹭也非等闲之辈,不可能随便被网友诱骗。”
署猿看了尹川一眼,换了个姿势,一言不发,但是尹川看出了他内心在动摇,想出了下一步的心理攻势,直到他承认自己是张植为止。这时候交谈的时间到,杀人犯庞峰被带离会见室,尹川兀自坐在那里,久久不肯离去,不知道抽了多少烟,情形如同困兽。
慢慢地,尹川想起了有一次去曙猿跟人合租的房间时,在客厅里见过一个男子,此人跟曙猿长相酷似,尹川还以为是他的弟弟。如果这个人叫庞峰,那么一切清清楚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