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川在啾啾鸟鸣中醒来。
天已经亮了,窗外的云彩纷杂,大部分天空被灰色厚云覆盖,只是在接近太阳的地方云彩被染成过渡的曙色,如同女孩子们挑染的头发,有的地方呈现红色,有的地方又是灰色。
尹川听见林鹭房间里面有电视播放节目的声音。洗漱完毕,尹川去敲林鹭的门,发现没有人,空有电视在响。
海边的空气异常清新,尽管天色变幻莫测,无法判断接下来是多云还是晴天,海边的空旷还是令人为之一振。
林鹭一直站在一块礁石处不动,如同雕塑一样凝视远处布满霞光的海面。尹川慢慢走过去,林鹭感到有人过来,长长嘘了口气,回头望着尹川微笑着说:“好,我们回去吧!”
尹川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林鹭,林鹭望着尹川,嘴唇抿起,脸上洋溢着莫测的微笑,点点头俏皮地说:“我们回北京吧。”
尹川马上释然一笑,说:“好!”。
两人收拾好行李,退了房,在这座堪称美丽的城市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就乘了早班火车,一路穿越东北、华北平原和沿海起伏的丘陵地带,向北京挺进。
在火车上,林鹭情绪明显好起来,尹川也跟着轻松了许多,两人时不时望一望窗外,春天正以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从两人身旁掠过。
“他很好玩的,第一次放寒假,他就要我给他带礼物,说无论带什么都行。说实在的,那时候我还没有答应他呢,不知道带什么好。”林鹭带着淡淡笑容说起来。
“那你带礼物给他没有?”
“带了,带了一只苹果和一些山楂果干,这些可都是我们那里的特色。”
“那他一定追定你了,送礼物之前你没看过《圣经》吧,《圣经》里夏娃就是送给亚当苹果,所谓偷吃禁果嘛,接下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没看《圣经》,如果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当时我想得简单,还是我妈出的主意,她肯定没看《圣经》了。她说苹果表示平安,山楂果是南方的娃子没有见过的。”林鹭笑着说。
“他收到礼物后一定有所表示吧。”
“是的,那天晚上他请我吃饭,在学校的粥店喝粥,我平时最喜欢去那里喝粥。那时候他的眼神都不对,我不敢抬头看他。两人埋头喝粥,喝完粥,他带我到学校门口的一片树林旁边,我头脑简单,以为校友一场,没什么大不了,跳着走着,故作轻松,跟他去了。记得那时候起风了,非常大的风,在武汉那样的风也是很少见的。他当时一只手里还拎着我给他的礼物。在学校高大的校门下面,他牵起我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下子就哭起来了,他也哭起来了。”林鹭脸上洋溢着微红的光。
“你们倒是很奇怪,一开始就哭。”
“这样不好,这可能就喻示着我们的以后。我当时哭是因为毫无退路,也没有理由拒绝,而我妈妈最怕我在学校谈了恋爱就不回家了,就离开她了。我一矛盾,就哭了。”林鹭勉强笑着,望了望窗外。
“那他为什么哭呢?”尹川问道。
“他后来说,因为他半年后就毕业了,觉得时间太短暂,一下子想起离别来。”
“他这人可真自信,还没有到手就想起离别来。”尹川笑着说。
“他是很自信,但是又不是那种傲气,很惹女生喜欢,后来我的室友这么评价他。我是个很懵懂的人,我真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所以没有拒绝他,但是也没有马上热起来。我打定主意就这么个态度,可以谈恋爱,不可以私定终身。他一开始就比我热很多,我保持比友情多一点比热恋少一点的立场,绝不失去理智。他说这是剃头师傅的挑子――一头热。”
“他说得对吗?”尹川问。
“对。我那时候学习任务很紧,总是将学习时间安排得满满的,而且给他也安排了作息时间,每周只允许周五晚上见一面,周六上午学习,下午到晚上的时间见面,周日白天可以见面,晚上自习,准备下周功课。我们从不在一起上自习,我最讨厌恋爱的两个人一起上自习,他也讨厌。他很听话,严格遵守时间。每次见面,就觉得他瘦了一点点,偶尔嘴上还起泡。我心里担心,他老这么一点点瘦下去,最后会成什么样呀!”
“那是想你想的呀。”尹川调侃道。
“是的,他不说,他就是遵守我的作息时间,每周见面还给我一封信,说是想我想得没办法,就写下了。那时候我很荣耀,室友都没有在男朋友那里享受这种待遇。直到快毕业了,有一天他很伤感地说,快要毕业了,能不能调整一下作息时间,我才突然悟出什么来,我一开始真没想到和他有什么结果,顶多毕业了就分手。没想到他一提出这个要求来,我一下子触动了,有点热泪盈眶,用手摸着他瘦得骨线分明的脸只点头。”
“这时候你们才进入热恋期吧!”
“是的,他早就进入热恋期了,我到他快毕业的时候才进入。我将作息时间调整为每晚在一起上自习,周六日都泡在一起,恋爱会突破所有的原则。我们周末经常骑自行车出去玩,在东湖边那片茂密的丛林里穿越。晚上我们围着操场遛弯,不知道转了多少圈,坐下来歇息,蚊子把我当大餐,他就为我赶蚊子。他总是将我说的话牢记在心,有一段时间,我们坐在树林里,我肚子痛,其实是月经不调,我不好意思给他说。他很傻,就一直给我买各种治疗胃病的药。”
“哈哈,他是个执著的糊涂蛋。”尹川笑起来。
“是的,执着的糊涂蛋。”林鹭说着,脸上还笑着,眼泪却一涌而出。
尹川给她递去纸巾,然后望着窗外,眼前模糊起来,空中似乎有人在上演罗密欧和朱莉叶。尹川开始搜肠刮肚想自己和女孩最浪漫的事情,记得有一次和一个女孩绑在一起玩蹦极,下来后就不欢而散了,那个女孩说他下坠的姿势不够潇洒。尹川有时候非常迷惑,不知道女孩们在想些什么,她们什么都敢跟尹川做,但是第二天就可以形同陌路,尹川想自己可能总是遇到了另类女孩吧,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不知道什么时候,林鹭的话又将尹川拉回来。
“毕业一天天临近的时候,我们真的感觉越来越沉重和珍贵。有一天他提出是否在学校外面租一个房子,我断然拒绝,他也当没有说,他多多少少像个君子。毕业之前看《魂断蓝桥》,女主角跳桥死了,我突然觉得我会先他而死,心里特别难受,哭得跟泪人一样,觉得现在的自己好幸福呀,真不愿意死。他给吓傻了,紧紧抓着我的手,不知道我为什么哭,问我为什么哭,是不是要离开他。我抹着眼泪笑着说:傻瓜,你这么好,我怎么会离开你呢?”说完,林鹭的眼睛低垂下来。
尹川将头转到一边,看着外面缓缓移动的丘陵,一朵朵巨大的云将阴影投在田野上,使春天的原野显得更加潮湿。
起身到了列车连接处,尹川点燃一根烟,望着窗外拉洋画一样掠过的景色,仿佛看见一个沉默的年轻人在田野里疾步行走,他的面孔无限大。尹川隐隐感到别人的忧伤已经化为自己的忧伤,别人的恋爱楚痛自己完全能够体会,而这一切自己却从未经历过,难道自己和张植属于同一类人?
火车在北戴河停了一下,尹川下去买了一些水果上来分给林鹭吃。林鹭用水果刀削了一个苹果递给尹川,然后再去削了一个给自己的。林鹭从一开始表现出来的照顾人的意识,或许是从照顾母亲那里养成的,但是让尹川感觉到类似姐姐或者母亲的那种关心,而这种关心很容易在尹川的心头形成一种莫名的温柔情绪,像漂浮在空中的烟一样难以琢磨,这是单身男人百分之百的正常联想。
列车继续在夕阳中中速行驶。一小时后,火车在夜色中抵达北京。两人随着人群晃晃悠悠走出车厢,尹川对林鹭说:“你不如在北京玩一天,散散心吧!”
林鹭有所准备地点点头,说:“离北京这么近,真的很少在北京玩过,他以前在北京时,我们总是吵架。”
“他毕业后来了北京?”
“是的,我们其实近在咫尺。”林鹭脸上又闪过一抹阴郁,“别人都说北京是国际都市,我想看看北京是什么样的国际都市,你带我去北京最热闹的地方吧!”林鹭显出罕见的调皮,在此之前尹川还真无法预料她的魅力,单眼皮女子泛起调皮来真是双眼皮女子所不及的。
“那好,先到我的宿舍去一趟,我们整理整理,我开车带你出去Relax!”尹川略显骄傲地说着。
博士不在家,尹川到洗手间给林鹭交待清楚肥皂、毛巾、冷热水之类,林鹭拎一个手包轻轻进去了。
尹川将行李整理完毕,挑了一条洗得堪称洁白的牛仔裤、一双运动鞋、黑色T恤,还将多年没有使用的摩托手套拿出来,在厨房就着水将胡须又好好刮了一遍,十二小时刮两遍胡须的时候不多见。
林鹭洗了一个澡,出来的时候吓了尹川一大跳,她那总是苍白的脸红润光鲜起来,一件黑色紧身长袖鸡心领薄毛衫,将她的脸衬托得更加白亮。她下身穿一条黑色牛仔裤,脚上是一双军绿浅跟帆布运动鞋,整个人的气质判若两人,可以称之为时髦,都市的时髦。
两人下了楼,上了尹川心爱的破捷达,北京夜晚的灯光为两人次第点亮。
一路开着大大的音响,Eagle乐队勤勤恳恳地为两人服务,尽管塞车,两人还是情绪高涨地到达目的地――HardRock。进了迪厅,林鹭从容自若地跟着尹川。不得不承认,两人的出现引来一些目光。
尹川先在舞场周围的高台处找了两个高脚凳,示意林鹭坐下来。两人面朝舞池,趴在面前的长条桌上看着人群。尹川点了两杯饮料,两份牛肉汉堡,权且对付对付,空肚子跳舞可不是好玩的。
“凭我有限的经验,这就是北京最热闹的地方。”尹川笑着指指中间的圆形舞池说。
“北京你都玩遍了吧!”林鹭吸着吸管说。
“没有,偌大一个北京,在我眼里,就是无穷无尽,像海洋,从外地来北京的人,慢慢都会有这种体会的。”尹川郑重说道:“这是我的真实体会。我有许多大学同学,因为没有注意记好对方的联络方式,都知道彼此在北京,但是七年来从未遇到过,就跟不存在是一样的。大海可不就是这样,一只渤海湾的小黄鱼从诞生到死亡从未遇到过大西洋那边另一条大马哈鱼,尽管它们生活在一滩水里。”
“你说话挺有哲理的。”林鹭点头称是。
“露怯了,其实都是从博士那里学来的,我的室友。”尹川笑着补充。
音乐已经渐强,时不时有干冰在向舞池中央喷射,有几个人腿站立不动,只是举着手,上身随音乐在晃动,像是弱听病人在仔细寻找空气中忽有忽无的声音。
“人生像鱼,北京像海!挺有意思。”林鹭若有所思地说。
两人随节奏晃动着腿,点着头。这时候突然传来一阵巨响,紧接着灌入他们耳朵的是粗狂的异族男人含糊难懂的英语,跟马戏团的开场白一样,不断拉长抑扬,最后似是怒吼,震耳欲聋的音乐跟决了堤一样从四面八方响起,围坐在四周的男男女女跟听见冲锋号一样,奋不顾身地涌向舞池。很快舞池就人满为患,大家摩肩接踵,在里面点头哈腰,摇头摆臀,狂舞不止。频闪灯强烈的瞬间光,将大家平等地变成剪影。
尹川拉着林鹭的手,加入到狂舞的人群中。林鹭在舞池里有些拘谨,胳膊举到胸前,腿左右晃动着。尹川猛力拉起林鹭的手,带得她一个趔趄,尹川不断大幅度抖动她的胳膊,带着她跳起来,而且快速地晃动脑袋。这是最近流行起来的动作,尽管没有吃摇头丸,大家还是不停地摇头。林鹭大声笑出来,跟尹川在人群里碰撞着。
这时候,那个一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讲粗音的男人出来了,是一个肉和尚似的黑人,光着乌金般闪亮的头,挥舞着肌肉勃起的胳膊,大声在说唱或者咒骂,左右各一魔鬼身材般的金发俄罗斯舞女,疯狂地扭动腰肢,老黑一手就能捏断那扭动的细腰。舞池里的人开始像被电击一样,更加疯狂地痉挛扭动。
林鹭满头大汗,和尹川随舞曲随意晃动。尹川有时候闭着眼睛,感觉已经飘到了外太空。
林鹭用手拉了拉尹川的胳膊,尹川睁开眼睛,向周围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舞池慢慢开始下陷。
林鹭有些紧张,尹川牵着她的手,摇着头,表示没关系。舞池陷到底部,两人如同在井底表演的角斗士,周围围满的是嗜血如命的贵族。舞池里的人像不知疲倦的发条人,尹川和林鹭已经有些累。等舞池升起的时候,两人带着沉迷的疲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