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星期四,忙完本职工作后,墨萤她们负责给一个表演队伍的女生量三围,我强烈要求和她们共同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却被墨萤和白苏联合抵制了。
“你小伙子想的倒挺美的。”
“同甘共苦嘛这不是。”
然后就被赶走了。
躺在斜坡上,背后传来了青草柔软的触感。远处的夕阳奋力的从钢筋大厦缝隙之中穿过来,就为了让世人一睹它的风采。
“哟,你在这里做什么啊。”
抬头一看,原来是山子。
“看看太阳今天有什么变化没有。”
“哈哈哈,太阳能有什么变化,说出这样的话会被人当作神经病的哦。”今天山子没有穿着校服。巧克力色的裙身和灰色上衣,腰间束着一个黑色的皮带,胸前挂着三中的校徽。双马尾也放了下来,波浪形的头发披在肩头。
“不去工作嘛?”
“今天的工作已经完成了,怎么,赶我走了?”
“哪里敢啊。”
“不介意我坐在你旁边?”
“请。”
她带着淡淡茉璃香味坐了下来,双腿弯曲,双手抱膝。
其实我一直没搞懂为什么女孩子身上总是香香的。
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什么荷尔蒙,就是单纯的香水化妆品味和沐浴露洗发水的味道。没见过哪个女孩子一个星期不洗澡还有体香的。
“工作还好嘛?”
“着实不太好,烦心事太多了。”
“也是呢,毕竟是会长嘛。”
“嘿嘿,在陌生人面前抱怨似乎不太好呢。”
“没事,我不在意的。”
“真的吗?”
“嗯。”
“我们学校还不错吧。”
“岂止是不错,简直就是学校中的佼佼者了。”
“嘿嘿,谢谢。”她微微笑着,像自己的孩子被人夸赞一样。
“怎么会转学呢?”
“唔,原因很多啦,不太想说。”
“啊,抱歉。”
“没必要道歉的,你说话一直都是这么客气的嘛?”
“是嘛?”她摸着自己的下巴,微微思考了一下。
“好像是这样的呢。”她自言自语到。
我躺了下去,地平线那一端的光线缓缓下降。
“好久没这样看落日了。”
“我倒是一直悠闲的很嘞。”
“你的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呢,但是始终想不起来了。”
“我们之前没见过面吧。”
“应该没有,但是总觉得在哪里听过你的名字一样。”
“错觉吧。”我说道。
“的确呢。社团活动怎么样?”
“还不错,挺喜欢的。”
“怎么会去加墨萤那个社团啊,我不是有意诋毁她,只是...”
“我理解。她那个奇怪的名字和只有一个人的社团谁都不想加吧。”
“哈哈哈,也是呢。”
“只是不习惯人多的地方。”
“诶,你是属于那种比较孤僻的人嘛?”
“不,又有几个人喜欢真正的孤独呢。”我皱了皱眉头。
“那你为什么...”
“人多了意见就会不一样吧?有人想去干这个,有人想去干那个,还有人背地说你坏话之类的。我有次在漫展上面可是亲眼见到了一群人吵起来了。有人想继续玩,有人想出去吃饭。两帮人互相吵架。吵架倒是次要的,主要是破坏了好的心情。出去玩本来就是期待好久的事情,然后跟朋友吵架了,心里变得很烦躁,行程啊风景啊全部都毁了,很麻烦的。”
“那就跟自己合得来的朋友出去玩嘛。”
“还是感觉有些顾虑,人少还好,人多了麻烦事情就会很多。”
我闭上眼,倾听风的声音。
“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诶。”
“什么啊?”
“就是从第一眼来看,我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呢。”
“第一眼?”
“嗯嗯,就是给人的感觉是什么样子的。”
“我的感觉一向不准哦,即使这样也要听嘛?”
“没关系的,说嘛说嘛。”
“感觉你挺厉害的,也不贪玩也不抱怨,要是我的话我早就不干了。”
“是嘛?”
“总给人一副无懈可击,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形象。”
“别这么夸我啦,真是的。”
“不过无懈可击的人总会有一个理由才让自己变得无懈可击的,那个理由往往都是刻骨铭心的某样东西。”
“有空陪我去吃点东西吗,我现在好饿啊。”
“乐意至极。”
我们朝校外走着,一路上都有不少人和山子打着招呼。
“人缘蛮不错的嘛。”
“嘿嘿,过奖啦。”
“我这样和你一起走不会有什么影响嘛?”
“什么影响?”
“会流出各式各样的绯闻啊,不良少年和学生会长走到一起之类的。”
“唔,不良少年这个话题倒是挺多的。”
“这...他们都是怎么说我的?”
“很多啦,大家都处在一个紧张的学习状态,总需要一些东西来缓解嘛。”
“我就成了牺牲品了嘛。”我叹着气。
“哈哈哈,还好还好。前几周那个羽毛球赛你还记得嘛?”
“啊,记得。”
“他们说你看准了对方那个女孩子受了伤,为了赢得比赛就一直瞄准着那个女孩子打,导致后来那个女孩住院了。”
“哈?”
“哈哈哈,你原来不知道啊。”
“我不知道啊。”
“有人说你的老爸是乐游市的黑帮老大,说你一晚上拿着刀砍翻了十多个小混混,还有人说你已经当爸爸了。”山子说着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右手捂着嘴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这也太扯了吧。”
“我也这么觉得的,所以决定有机会的话认识认识你。”
“现在呢?”
“看来那些不过是些谣言嘛。不过身为几十个孩子的爸爸这点还有待考证。”
“这还考证什么啊!还几十个!这么假!”
步行了十多分钟,来到一家咖啡厅。
“这家店我常来,虽然位置有些偏,可是却安静的很。”
“这样啊。”
“想要喝点什么嘛,我请客。”
“这...”
“本来就是我拉着你来的嘛。”她眯着眼睛笑着,叫来了服务员。
咖啡和蛋糕很快就上齐了,山子小心地拿着刀叉小口小口吃着,每吃一口就要拿着自己的手帕擦一下嘴。
和这样的人吃饭,实在太难随意起来。
店内放着大桥三重唱的君は雨,这是首不可多得的好歌啊。
一首歌的好坏不是看它给你带来什么样的情绪,而是看它能不能符合你的情绪的变化。安静的时候能从歌里面感受到一份安宁,离别的时候能从歌里面感受到一丝伤感,情绪激动的时候能从歌里面感受到一腔热血,同一首歌会根据你的情绪而发生变化,这便是我认为的好歌。
“令尊喜欢马嘛?”我尝试着找着话题。
“嗯?”
“山子,右服渠黄而左逾轮,左骖盗骊而右山子,周穆王八骏之一呢。”
山子笑了起来,轻轻抿了一口咖啡。
“正是这个意思。”
“我之前有个同学的名字也是这样,所以才会对这些有些了解。”
“这样啊,倒是挺像见见他的。”
“可惜咯。”我摇了摇头,“见不到他了。”
“为什么?”
“三年前去世了。”
“啊,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有意的...”
“没事,我这个人不怎么忌讳这些的。”
“右服骅骝而左绿耳,右骖赤骥而左白牺,这样想来你们名字还真是像啊。”我自顾自的沉浸到回忆里面去了。
“白...白义?”
窗外的天空低沉而阴郁,弥漫着一股风雨将至的气息。街上的行人加快了脚步,企图逃离那片天空。
相比之下,店内柔和的音乐和暖色调的灯光让人产生想在这里待上一辈子的冲动。
“对啊,你怎么知道的啊?”
“我猜的,能跟我说说怎么回事嘛?”山子把刀叉放下,深邃的棕色眼睛盯着我。
“怎...怎么了?”我察觉到她的一丝异常。
“我只是想知道他的事情。”
“抱歉,我,不太想说。”那件事已经被我丢进了回忆粉碎机里面了,具体内容已经成为了一堆粉末,被装在一个不透明的袋子里面。回忆的时候只会记得有这么个袋子,不会触碰袋子里面的事情。
“拜托了。”山子低着头,双手合十。一向以通情达理为标签的山子竟然也有这样的时候。
“为什么你...”
“拜托了。”
“唉。”
我叹了口气,也许是受到音乐的影响吧,慢慢打开了那个袋子。
“三年前的事情了。”
我喝了一口咖啡,后仰在靠背上,身子陷入沙发里面,翘着二郎腿,闭上眼睛,回忆着被我尽力遗忘不愿提及的事情。
“三年前,10月10号。那是一个平常的晚上。他和几个朋友一起去操场散步,他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和平常一样。”
“临走前我还清楚的记得他跺了跺脚,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队服。他去参加校园护卫队的训练了,那天是他第一次以队长的身份去参加训练。”
“‘打扮的这么好看是去泡妹子嘛?’一个朋友说到。‘没有没有。’他羞涩的笑着。”
“他们下楼了,和平常一样。那天晚上,已经过了晚归时间了,他还没有回来,有人在群里发消息说我们班有人在操场上面晕倒送去医院了。有些担心,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没接。当时也没想那么多,还以为是什么磕磕碰碰骨折之类的。但是后来快要十二点了,他们说校领导和辅导员都去医院了。我心里一沉,觉得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始终睡不着。零点五十分,班长打来电话,让我们穿好衣服去保卫处那里,等着警察过来带我们去警局做笔录。脑子嗡的一响,便翻身下床,双腿不断抖着。”
“在操场和队员们跑步,跑了几圈之后毫无征兆地昏倒,送到医院时已经不行了,警察这么和我说到。”
“走进警局大厅,有几个陌生人坐在凳子上,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我们。呵,估计是以为我们打架闹事被警察抓了起来吧。我们被带到家属等待区,要在那里等着警察做笔录。在那里除了我们几个,还有白义的家属。白义的几个叔叔模样的人像看着仇人一般看着我们,语气十分的严厉,逼问着我们干了什么。虽然心生不悦,但还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一个警察终于带着我走进审讯室。当时我唯一的反应是希望他多问问我,多和我说说话,让我把自己的想法全部说出来。”
“笔录结束后,我才见到了他匆匆赶来的父亲。他父亲是个好人啊。一边对着我们连连道歉,说耽误了我们的休息时间,一边还要去做笔录。做完笔录出来,他就坐在我旁边念叨着。他说着白义,就像平常炫耀儿子一般,情绪也没有什么激动的,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只是不停地叹气。我们也像往常一样听着,时不时地附和几句,除了大脑昏昏沉沉的之外,心里竟没有一丝波动。”
“后来,我才发现,接受一个人的死亡是需要时间的。我们的大脑没有办法在一瞬间把这个信息处理完成,而是慢慢地消耗。第二天,从床上醒来,巨大的沉重的让人难以逃避的悲伤涌来。就好像独自一人站在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草原上,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阳光在几百米厚的乌云面前望而止步,世界一片阴沉。
“他的父亲也是如此。在宾馆睡了一觉之后终于完完全全的理解到了他的儿子已经消失了,便开始止不住的哭泣,在学校门口大闹,在警局大声吵架,甚至扬言拼命。和前一天晚上那个沉稳并且彬彬有礼的男人判若两人。”
“白义是个好人啊,真的。他这个人不爱讲话,有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他非常喜欢摄影,喜欢修图,他希望把美好的事物永远保存下来。每天在寝室里面就在修图,不是自拍,而是风景照。他之前讲过,高中的时候喜欢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也喜欢他,但是最后他们似乎没有在一起,那是他唯一一次吐露心声。
“他说他不喜欢计算机,想去汉语言专业。他说他想长胖一点,他也确实比较瘦,哈哈哈。他还问过我元旦节的时候有没有空,想去云南大理玩一玩。他有天在学校咖啡店没带伞,我给他送过伞;有天在食堂发现饭卡没钱了,我给他送过饭卡;他因为没有及时选课,体育课选了健身健美,我们还嘲笑过他;他羡慕我的手机屏幕显示出的图片比较好看,他羡慕室友的数学好,他羡慕别人的摄像机,他羡慕...”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沉入了巨大泥潭里面一般。
“那天晚上,我坐着警车回来。那个时候已经是半夜三点半了,我看见三五个男的喝的酩酊大醉互相搀扶着进校园。我顿时心里产生了一个想法。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们?为什么?他明明那么善良,那么腼腆,不会和任何人争吵,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他有自己喜欢的事业,有自己喜欢的女孩,有自己的梦想,为什么!为什么上帝会把这个人带走!却让一群半夜三点半才回到学校,没有人生追求,没有梦想,成天混日子花着父母的钱还给别人添麻烦,只知道喝酒上床讲什么狗屁兄弟义气的人活在世上!这什么狗屁世道!”
“抱歉。”我喝了一口咖啡,提提神,想把自己从回忆中甩出来。“我这个想法不是很对呢,当时有些激动了。”
“不过没想到已经过去三年了啊,时间过得真快。”我说道。
接受事实的我们,如今已经分道扬镳两年了。不知道当初怀揣着一样痛苦的少年们现如今在哪里拼搏着。会不会在放下手中的事情抬头看着天空上那璀璨无比的太阳时想起我呢。
“那个...”对面的山子眼睛泛红,双手不断抖着。
“呃,怎么了?”我抽出手纸递给了山子。
山子没有接过去,只是看着我,似乎在混乱中组织语言。
“陆乐,你在乐游大学毕业的吧。”
“呃,你记错了吧,我高中还没毕业呢。”
“不可能!”她情绪一时失控,身子前倾,喊了出来。
周围陷入了沉默,我们两个互不说话,看着对方。
“抱歉。”她拉了拉椅子,坐了回去。
“没事。”
“我哥哥跟我提起过你。”
“这样啊,你原来是他妹妹啊。”
“嗯。”她看着咖啡里面的小型漩涡,包含着广阔世界的眼睛,此时也变得空洞。微微咬着嘴唇,两只纤细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头,让每一个看着她的人都会产生怜悯之心。
相比于她,我的痛苦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抱歉,让你重新想起了。”
她没有理我,只是低着头呆呆坐着,两只手捂着脑袋,头发遮住了她的脸。
我看了看窗外,不停喝着咖啡。
印在玻璃上的灯光似乎在远处呼唤我,那清晰的图案仿佛灯光真的存在于玻璃之上。可是我清楚的知道那只不过是幻象罢了,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着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我已经24了,他依旧21。
“抱歉。”山子小声地说到。
“没事,这不算什么。”
“你之前说对了。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哥哥。我要变得更加优秀,把我哥哥那份带着,一起活下去。”
“所以你才一直勉强自己嘛?”
“我不是一个人活着。”
“可我觉得这不是你哥哥的想法哦。”
我对着埋着头的山子说到。
“你哥哥啊,是个非常温柔的人呢。他从来不会给别人添麻烦,他也绝对不会希望因为自己的原因,让自己的妹妹活成这个样子。你应该比我更加了解他才对啊。”
“可是...可是...”她带着哭腔,眼泪止不住地流着。
“你现在已经很努力了,这些成就你哥哥看到了也一定会高兴吧。”
她终于抑制不住,泪水像决堤一般涌出,趴在桌子上,默默抽泣起来。
我没有权利否认她这三年努力,谁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