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荡漾执着黑子,盯着棋盘蹙眉思索着,好半天才放下一个位置。对面钟离切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两指夹起一个白子,冲着棋盘就按了上去。
“唔哦——”一旁观棋的姜紫逸发出了轻轻的赞叹声。
虽说观棋不语真君子,但姜紫逸是不可能安安静静的看着的,自然不时的发出一些没有实际意义的感叹词。
钟离荡漾又盯了好久的棋盘,抓耳挠腮绞尽脑汁,最后终于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道:“师父太厉害了,认输认输。”
“有进步。”钟离切简洁的吐出几个字。
姜紫逸起身推开窗户,望着外面校场灯火葳蕤。“离演武还有一段时间呢。接下来干什么好?”
钟离荡漾道:“自然是老规矩。”
姜紫逸正疑惑着什么老规矩,忽的响起了敲门声,她便立刻跳去开门。只见姜未桀和一个穿着云霄道服的陌生男子站在门外。
“堂兄?还有这位公子是……”
钟离荡漾起身,欢喜道:“墨冉君,姜公子。”
“墨冉君?”姜紫逸满脸疑惑的行了礼,姜未桀听了这称呼也挑了挑眉。
“墨冉君是云霄的一位上仙,常年在外云游,新年才会回来。”钟离荡漾充当解说,为二人介绍。
墨冉君其实就是易容后的钟离弦。钟离弦素来好动,年节尤其。可他又不能年三十一晚上拖着妹妹陪他打发时间,毕竟钟离切还有门主事务要和云霄弟子们一起守岁,于是他便做了这个易容来打发无聊。每年三十,他都会变作“墨冉君”来见这师徒二人。
“嗨呀,老规矩老规矩!围着灯坐好了!果然要人多才有趣呢。”钟离弦兴奋的把一旁的香炉端了过来,几个人围着香炉坐定。
所谓老规矩,其实就是墨冉君来后几个人轮流讲故事。以往都只有他钟离切和荡漾三个人,今年有了姜未桀和姜瑶的加入,变成了五个人后竟热闹了不少。
姜未桀将信将疑的看了看钟离切。他从来没见过钟离切说太多话……
她……她真的能讲故事?
但是在来之前,钟离弦却信誓旦旦的说钟离切虽是少言,但绝非寡辩。所以完全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钟离荡漾端了一盘饺子来,放在一边的桌上。旁边再摆上一捆香,接着也围着在香炉前坐下。
钟离弦道:“我来抛砖引玉。”
钟离弦讲了在大泽遇到阴阳师莫与非的经历,不过在关键的人名等都做了化名。听完后,钟离荡漾作出不解神色:“这不最后还是让那个粮商死了么?女鬼也没退治啊?”
姜紫逸则不然,道:“因果报应,错了就是错了,不会因为是人是鬼就改变的。”
姜未桀稍稍吃惊,看来姜紫逸这十几年云游不是瞎转的,他这个堂妹的看法竟成熟的很。要知道一个月前,姜未桀也认为救人才是第一要务,完全没有在意其合理性。
钟离切微微颔首,并未言语。
钟离弦起身走到另一张桌子前,拿起一双筷子,夹了一个饺子送入口中。随后,他从成捆的香中抽出一炷香来,转身回来坐定,把香插到香炉里。
接着是钟离荡漾。这个孩子合上双目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睁开,开口时声音变得低缓了起来:“这也是关于阴阳师的故事。”
……
几十年前,在人间云梦一带有一个阴阳界大家族,苏氏一族。这个家族大到什么程度呢?半个云梦都居住着苏家和其他旁系家族的阴阳师。
他们的居留地外用理石打了一个很高的城门,城门上书着三个字:诡生城。
虽说有城门,但诡生城内外交流并无障碍:城内阴阳师可以外出猎妖鬼,城外普通人也可以进入诡生城内委托阴阳师除灵。
一天,一个外乡人来到了诡生城,自称也是一位阴阳师,但技艺不精,想来见识一番。诡生城内聚集着以苏家为首的各个阴阳世家,无论男女老少皆能通灵。因此这理由听起来倒也合乎情理,于是当时的苏家家主便允许了他的请求。
苏宗主膝下无子,唯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不仅容貌出众,作为阴阳师也是能力极强,苏宗主也格外疼爱这个独生女。
然而,就这样一个女儿,和那个外乡人一起走了。
原来那外乡人本是什么皇亲国戚,奉圣上之命前来诡生城查看虚实。毕竟诡生城可谓脱离朝廷控制,极有可能构成谋反威胁。然而在城内呆了几日,他竟与苏家大小姐情投意合。那外乡人已有妻室,而阴阳师向来婚配都是一夫一妻,以使得自己保持较高的的通灵能力。苏宗主得知后勃然大怒坚决反对,可他却亮出了自己的皇族身份加以威胁。
朝廷与阴阳界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互相忌惮也互不干扰。如果不把女儿嫁给他,无疑会使长期的平衡毁于一旦。
于是苏家大小姐嫁入了皇宫委身妾室,诡生城内的阴阳师们也得以继续生存。
一个月后,圣上驾崩,新帝继位。
接着又过了十多年。因为没有继承人,苏家逐渐走向没落,其他附属家系也江河日下。
终于有一天,外面的人发现无论如何也进不了诡生城:一踏入大门便发现所有景色都如同镜面翻转了一般,自己竟仍是在诡生城外,反复几次都是如此。而门内传来人的凄厉的惨叫声,还有大约是式神的怒吼和咆哮声。
过了十天十夜,诡生城终于安静了下来。可人们再进去,却发现地面变成了发黑的红色,所有阴阳师和式神都不见了。
说不见了也并不确切,因为仔细找找还是能找到他们的。只是——“他们”,已变成了一个个肉块,抛撒在街道边、楼阁里、荒野上。
眼睛,手指,小腿,鼻子,上臂,手腕,下巴,脑门,膝盖,耳朵,脚趾,手掌,肩膀,脚踝,脚掌,心脏……
一块一块的……尸体。
碎尸万段。
无一例外。
进来查看的人们大惊失色,慌忙报了官。可查了一顿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所有人都道,是邪灵作祟。
人们叹息了一阵。可过了不久,所有人都把曾经的诡生城遗忘了。
诡生城和里面的苏家等都从人们的记忆中抹消了。
一点记忆的渣滓也没留下。
不仅被扼杀了存在,连存在感也被抹消掉了。仿佛从来都不存在一般。
“哇真是可怕,”姜紫逸缩了缩脖子,“但怎么感觉这个故事没头没尾的。”
钟离荡漾也走到桌旁吃了一个饺子,抽出一炷香来回到原位,道:“大泽本土传说。”说着他把香插进了炉子。
姜未桀听着也是奇怪,这诡生城灭亡和苏大小姐出嫁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为什么要讲这一嘴?
钟离切忽然开了口:“是真的。”
“啊?”钟离弦差异的抬头看向钟离切。
钟离切的表情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道:“云梦一带,的确有一个大理石的城门。虽是毁坏的不成样子,但顶上依稀能辨别出‘诡’的篆书字体。”
果然传说什么的都是有根据的,就像云霄四大怪谈一样。姜未桀不由得苦笑。
姜紫逸从钟离荡漾讲的故事中收回了神智,理了理衣襟,道:“我要讲一个关于怪人的故事。”
几十年前,有一个生活在普通家庭里的小男孩。
家里父母都在壮年,兄长也已束发。他们不说富裕,但也绝不贫困,温饱于他们家而言完全不是问题。
在小男孩五岁的时候,家里的气氛变得微妙了起来。
每天父母似乎都心不在焉的。母亲吃饭的时候,手里端着碗竟把饭送到脸边上,眼睛则发直,还奇怪着怎么吃不到东西;父亲出门干活,回来后总盯着墙壁发呆,嘴里还总是念叨着“不行了,怎么办”之类的字眼;兄长一向健谈,近来却沉默寡言,表情也是阴晴不定。
这是怎么了?
小男孩又是担心又是害怕。直到有一天夜里,三更的更鼓刚响过,他的兄长把他摇了起来。
“弟弟,我们玩捉迷藏。”
小男孩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神智还没清晰几分,就道:“捉迷藏?好啊好啊。”
到底是小孩子,心里还是贪玩的。
“你到外面藏好,一会儿我去找你。在我没找到你之前,你千万不要自己跑回来哦!”兄长直勾勾的盯着他。
“好!”小男孩爽快的答应了。
兄长道:“我们拉勾。”
兄弟二人伸出右手来,将小拇指勾在一起。黑夜之中,两人的声音像是一种奇异的咒语。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说谎的人要吃刀子……”
于是小男孩跑出了家门。可是藏在哪好呢?小男孩走到村子里的池塘边,大片大片的荷叶在水面上招摇着。不行,这里兄长熟悉,不能藏在这。走到一片稻田边,青色的稻子也夜幕下站立。不行,这里没有可藏的地方。走到村长家的院子边,高大气派的楼阁似是虎视眈眈。不行,村长很凶,会被骂的。
小男孩走着走着,出了村子的大门。
跑到村子外面,兄长就找不到了!
小男孩第一次走出村子,他好奇的走在路上,望着夜幕下的街道两旁。村子外也有大片的荷塘和广阔的稻田,还有一些村里没有的东西。
小男孩走到一个破旧的寺庙旁,心道这里好,一定不会被兄长找到。于是他走进了寺庙,藏在了大门后面。
他开始等兄长来找他。
等啊等啊,兄长一直没有来。想来也是,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谁能找到他呢?小男孩等着等着,慢慢的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大亮,小男孩一骨碌爬起来跑出寺庙,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然而白天和夜晚光景大不相同,好几个分叉路都让小男孩晕头转向。他跌跌撞撞的跑了很久,迷了无数次路拐了无数个弯,终于回到了村子,回到了家。
可奇怪的是,以往热闹的村子里却一个人也没有。
他推开家门,立刻尖叫出了声。
他的兄长在地面上——一把刀插在他的胸口,周围是已经干涸了发黑的血。小男孩叫着哥哥去拔那把刀,可是刀直直钉入地面,孩子根本拔不出来。小男孩放声大哭,哭声引来了人——却不是村里的人。
那人一身黑衣,腰间佩刀,面上还蒙着黑布。
“漏网之鱼。”那黑衣人眯起眼睛,抬手拔出刀来。小男孩只听见刀出鞘时的哧啦声,接着便看到刺眼的白光冲他奔来——那人竟是准备杀他!小男孩尖叫着逃跑,在房子里上蹿下跳,虽甩不开那人却也拖的对方够呛。黑衣人被他惹恼了,甩手把刀掷了出去,不偏不倚,冲着小男孩的脑袋飞去。小男孩猛的偏头,逃过尸首分离的一劫,却被划伤了左眼。
刀子钉入墙壁,小男孩惨叫。刀子切过了他半个眼球,血正汩汩的从那流出。黑衣人去拔刀,小男孩便趁着这一瞬间逃出了家门。
无数个黑衣人从村子内走出,小男孩忍住疼痛藏到边边角角,终于逃出了村子。
“……怎么越来越可怕了。”姜未桀忍不住议论。
姜紫逸不理他,继续讲着:“后来他就失踪了,谁也不知道小男孩是生是死。据说有人见过他,但是却有更加可怕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
“什么事情?”钟离荡漾显然被吸引了过去,急忙开口问。
“他——没有影子。即使走在烈日之下,也没有影子。”
“呜哇——”钟离弦向后缩了缩,“别是他也死了,所以才没有影子的吧?”
“不知道呢。”姜紫逸也起身食了饺子,抽出一炷香来。
姜未桀道:“你在哪听的?”
“几年前吧,云游的时候听别人说的。”姜紫逸伸手把香插到香炉里。
钟离切点了点头,算是代替了评论。随后,她缓缓开口:“我要讲的,也算不上什么故事。如果非要说的话,大概只能算是个骗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