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
云霄双生今年十四岁。
还有一年就是十五岁,十四这个年纪对于旁人来讲似乎没有什么意义。然而对于云霄双生来讲,这意味着他们作为双生子存在的最后一年。
一旦到了十五岁,拥有琅環阁主神体的钟离切就要进入琅環阁,宣告她成年的同时也代表着她作为人的存在的结束。
于是就到了新年。
对于未成年的里家修士来说,新年绝对是最开心的时刻。从小年之后,他们便可以放下课业暂停修习,安心享受新岁的到来。
除夕之夜,钟离弦和钟离切二人都穿着黑色绣金纹礼袍,钟离弦头戴一顶红珠璎珞金丝发冠,面上戴着一张能恰好遮住整张脸的白纸,白纸上书“云霄”二字;钟离切发髻高高挽起,左右两侧各簪一把玉镶金步摇,一顶金箔打成的牡丹嵌在凤冠之上,面上同样戴着一张白纸,白纸上书“神使”二字。
这一次的演武意义非凡,是特意为云霄双生量身定制的一场演武。辞旧迎新之余,这场演武还有为神使祈祷之意。
为一年后便要出世的神使的祈祷。
为即将成年的钟离切的祈祷。
为将要成为神使的钟离切何将要成为门主的钟离弦定制的祈祷。
然而现在才是傍晚,距离演武还有一段时间。其他负责新年演武的门生们都在整理着衣冠打理着妆容,有些还兴奋的互相讨论着什么。钟离切一言不发的正坐在厅内一角,忽然面上的白纸被掀了起来。钟离切抬眼,只见哥哥钟离弦把他自己的挡面纸转到脸的一边去,正嬉皮笑脸的站在她面前。
钟离弦道:“无聊也是无聊,咱们玩游戏吧?”
钟离切扫了一眼他的手,果然不出她所料,拿了一个木盅子和两枚骰子。那骰子一黑一白,白的晶莹剔透,由菩提根打磨而成,内里挖空嵌了一枚鲜红色的红豆;黑的乌黑富有光泽,由紫檀切割打磨制成,同样挖空了里面嵌了一枚红豆。钟离切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于是钟离弦在她的对面坐下。
坐好之后钟离弦将两枚骰子放入木盅,让钟离切确认过初始状态的点数后便盖上了盖子,慢慢摇晃起来。
格拉格拉,格拉格拉。
钟离弦故意做出很夸张的动作,从地面晃到头顶,又从头顶晃到地面。旁边门生们说话的声音虽不算大但,也足以干扰到这边。钟离切则凝神听着,仿佛丝毫不受影响。
“一个一点,一个六点。”
钟离切道。
钟离弦打开盖子,果然黑色那枚是一点,白色那枚是六点。钟离弦道:“这么吵都能听得这么准确呢。来来来,换我。”
钟离切接过木盅盖上盖子,并不急着晃动,而是在盖子上敲了两下。“哒哒”两声之后,钟离切才不紧不慢的拿起盅子摇晃起来。
格拉格拉,格拉格拉。
钟离弦紧蹙眉头,闭着眼睛仔细听着。刚刚那敲的两下可真是颇有技巧,钟离切这样的体修指尖灌力,便足以让内里骰子进行翻转,而这样的翻转需要的运算格外庞大复杂。钟离切倒是没学钟离弦摇的时间那样长,大概是只摇了几下就停了下来。
钟离弦在口中咕囔着,片刻后道:“一个三……一个……五。”
钟离切点了点头,指尖抚到缝隙处轻轻一撬,盖子打开来露出里面的骰子。
黑色的三点,白色的五点。
钟离弦舒了一口气:“算对了。”
两人大约又玩了三四局,外面已是灯火通明。忽然钟离弦道:“阿切。”
钟离切抬头,看着钟离弦的眼睛。
钟离弦道:“还剩一年啊。”
钟离切道:“一年多四个月呢。”
钟离弦深吸一口气,“你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想?”
作为云霄门钟离家肩负了神使之责的后代,他们注定没有未来。从出生那一刻起,钟离切就注定了只有十五年的人生。成年,便是人生的终结。
她不能像普通的女孩那样度过一生,她没有资格拥有以后能陪伴余生的爱人。
就算帮助扭转乾坤度过了那场所谓的浩劫,她也会永远待在那堆满书卷的琅環阁内,不老不死,不伤不灭,孤独的守护着神的书阁,直到……下一位琅環阁主的出生。
而下一位琅環阁主的出生,则代表着下一场灾难的到来。
要过多久才会迎来一场需要神参与平衡的浩劫呢?
钟离切摇了摇头,“一开始就知道的话,也没有什么好悲哀的。”
有门生过来对他们道:“演武快要开始了!准备一下一会儿带队去校场!”
所有人站起身来,这时钟离弦对着钟离切伸出了右手的小拇指:“来拉勾吧。”
钟离切不明所以,“嗯?”
钟离弦道:“以后我做门主,你做神使,永远相互扶持,好吗?”
厅内全是人从地上坐起来铠甲兵器碰撞的叮当之声,未几,钟离弦感觉到小指上缠上了另一根手指。
“嗯,约好了啊。”
钟离弦感觉钟离切似乎笑了一下,定了神再看却仍是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说谎的人要……”
两人一怔。
钟离弦道:“说谎的人要怎么样?”
这时所有参与演武的门生都列好了队开始往外走了,兄妹两人只好跟着队伍出发走向校场。偌大的校场点起了一串串火红的灯笼,即使在夜里也不觉得黑暗。各就各位之后,钟离门主和门主夫人以及其他亲族来到了校场外缘坐好。两人面上的纸是半透明的,眼睛可以看到外面,而外面看不见他们的脸。钟离门主和钟离夫人看到了他们两个,笑着冲他们挥了挥手。
乐修们在演武台两侧列队坐好。“当”的一声,最中央的两个弹箜篌的乐修奏出极高的一声乐音,接着众乐齐发,所有人开始动作。钟离弦先上场来,一手仗剑,一手引来树木藤蔓。那树叶随着他的剑舞而包围他身,大袖飘飘金冠闪耀,当真是赏心悦目。
前面一群青衣剑修面覆遮面纸,纸上或书灾或书祸,开始是一人对钟离弦一人,之后是五人对一人,再后来是十人对一人。刀剑乱舞,一攻一挡,金属撞击之声完美中奏乐节拍,更是听觉盛宴。虽说演武只为表演,但太过虚假的承让断然会让气氛削减,做戏之意太过,故即使是演武也要拼出七分力来格斗,钟离弦也必须拥有能以一敌十的能力才行。
钟离门主赞许的点了点头,任谁看到自己的孩子成长优秀都会感到高兴。这时二十名扮演灾祸的青衣者围住了钟离弦,可以看出他渐渐招架不住。虽说是演武,钟离夫人仍是露出了担心的神色,似乎是置身其中,身临其境一般。
浩劫降临,被神选中的门主奋力应对,这是现在演着的部分。
钟离弦抬手横剑,霍然高举左手,乐修们也颇为配合的陡然抬高了音调,只见一黑衣女子如暗夜中的金星牡丹一般从空中落下,单足降在“云霄”的手上。观台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灾祸”也顺势纷纷倒下。
这里是新年演武的高潮部分,神使降临,助门主同灭灾祸而平天下。这一幕也颇费一番力气,一方面钟离切跳下时要适当御风把控好速度,以免踩伤钟离弦的手腕;另一方面钟离弦也需提前渡好气力,否则会接不住从天而降的神使。
钟离夫人露出了颇为欣慰的笑容。
台上演武继续。作为体修的钟离切不需要用兵器,抬拳踢腿便能格挡刀锋,甚至可以空手接白刃,在视觉上更具震撼效果。黑衣绣金袍的云霄双生绕中央行武,一方是飞转白刃伴藤蔓蔓延,一方是铁拳当道伴烈火炎炎。两人黑色的衣袍在风中猎猎,绣金的衣纹则是旋转起舞颇具神秘华贵之感,仿佛双生花于夜空绽放。众望所归的,云霄门主和云霄神使完美配合,一同降妖除魔。
两人同时御风而起,上升至半空中再跳到地面。谁料钟离弦忽然动作变得奇怪,整个人向一边歪去掉落下来。
演武台上所有人都怔了一下。本来应该是两人从空中落下顺势攻击周围“灾祸”,然而偏偏在钟离弦那一边,一个青衣修士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若是钟离弦直接跳下来,必然会踩到那人的膝盖,绝对会造成重伤。所以钟离弦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向一边歪去,好避开滑倒的那人。
然而这样一下整个台面就乱了。演武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云霄门主”和“云霄神使”,其余角色即使有些差池也看不出什么大毛病。而他这“门主”一歪,必然让整个台面都陷入尴尬局面。这时钟离切先他一步落到地面,凌空一掌,掌风震得钟离弦再一次往上弹去。钟离切低声道:“跳过来,继续按平常练习的来!”
奏乐声极大,钟离切的声音只有台上人能听到,台下人只能听见轰鸣乐音。钟离弦向上弹开后也稍微冷静了下来,御风把握住自身平衡,而后降落。
可时间实在太过仓促,钟离弦还是像失足的人一样飞快地砸向地面。忽然脚下传来一股强大的力道,台下再一次爆发出欢呼声!
钟离切稳稳的托住了哥哥的脚,面无表情,毫无费力之感。钟离弦单足落在钟离切的手掌之上,与上一次他托举钟离切不同,这一次可是他的全部体重都压在这一掌上。在台下看来,仿佛是神使拯救了危机中的门主一样,顿时叫好声此起彼伏。
钟离弦暗暗感叹看似小家碧玉的钟离切作为体修居然有如此怪力,接着便落到地面上,继续同钟离切一起演武。
烟花炸响,一朵朵奇异花朵在空中绽放。声声爆竹,标志着新岁的到来。
“又到新的一年了。”
一回到房间,钟离弦立刻将头上的发冠拆了下来扔在一边,四仰八叉的躺在床铺上:“啊啊,累死我了。”
钟离切坐在镜子前一点一点的把凤冠步摇之类的发饰拆下来,规规矩矩的码在盒子里,随后淡声道:“别穿着礼服躺下。”
钟离弦懒懒散散的拆开腰封,黑色礼服就这么散在他身上,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他仍是没有起身来脱下的意思,“刚刚真是好险啊,幸好你接住了,我还以为铁定要搞砸了。”
钟离切把头发拆散后梳了梳,随后走到哥哥的床铺这边来:“起来,把礼袍脱了。”
钟离弦支起身子来非常理所当然的等着妹妹帮他拆,钟离切也没有多话,拽着衣领子把衣袍整个抽了下来。卸掉厚重礼袍后果然轻松,钟离弦笑道:“哎,话说你的手劲还挺大的啊。”
钟离切拿起梳子帮他把头发理顺,随后捡起扔在一边的发冠放回到桌子上,一点一点拆开再放入盒中,面上仍是没有什么表情:“我是体修,自然如此。”
新年演武有除旧迎新之意,若是在演武上出了乱子必是非常不祥的兆头。所不能说这一年都是灾祸不断,但必会在众人心中留下一道不太愉快的痕迹。今年这次演武的主题是愿有神助,毕竟象征神使的钟离切即将成年,因而还有祈祷之后所谓“劫难”的顺利度过之意,更是意义非凡。
钟离弦钻进被窝里,道:“唉,幸好顺利演过去了……”
钟离切起身来,吹灭钟离弦床头的烛灯,然后走到另一边自己的床前。她微微侧身,冷着眼睛看着窗外演武台的方向。
演武上的意外是偶然吗?
具有祈祷之意的演武,会不会在某种程度上也预示了未来?
真的……演过去了吗?
虽然表面没有差池,但之后真的会如同表面那样万无一失吗?
演武结束后,已经是新年的同时也是第二天的凌晨,不一会儿身后便响起了钟离弦浅浅的鼾声。钟离切挥手灭了床头的灯,翻身上床,盖上被子,进入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