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前一后进了芙蓉宫,陆子彻刚迈进门槛,只听“啪”的一声,莫与非把门关上了。
陆子彻吓了一跳:“怎么了?”
莫与非突然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眼睛恶狠狠的瞪着那朱漆的大门。
“哼。”
莫与非忽然转过头来,看着陆子彻,道:“你刚刚一直都跟着我对吧。”
陆子彻不明所以:“我不跟着你还能上哪去?”
莫与非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那就好。”
“然后,我们开始吧。”
莫与非进了寝宫,又回到一开始的地方来。
陆子彻拉开床榻上的帐幔,道:“躺下吧?”
如果说是要重复一遍母亲曾做过的事情话,那有一步是必不可少的。
无论如何,苏贵妃都得睡觉啊。
莫与非走过来,抖了抖被子,道:“还行,挺干净的。”
陆子彻做出一副有请的样子,莫与非放下被子,坐到床面上。
陆子彻刚想说你不脱鞋就进你娘的被窝吗,转眼却看见莫与非低下了头,一声不吭的坐着。
她的脑袋无力的垂下,低的十分诡异。陆子彻感觉奇怪,蹲下身一看,莫与非居然闭上了眼睛。
陆子彻道:“莫与非?”
莫与非没有回答。均匀的呼吸声响起,显然是已经睡着了。
陆子彻微微吃惊,果然是太累了吗。他摸了摸自己的左眼,看见一边的铜镜立刻凑了过去看自己的脸。
左右两只眼睛一模一样,根本想象不到左边这只是后来按上去的。
现在的医术已经高明到这种地步了么……陆子彻两指按着自己的上下眼睑,一会儿把它们拉开一会儿又挤到一起去。二十多年已经习惯了一只眼睛生活,忽然复明虽是有些怪异,但说是不激动完全是骗人的。
又有左眼了呢。
终于不用总是提防左边的情况了呢。
陆子彻在心里小声的欢呼,莫与非挖他眼睛的事早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左眼眼睑上浅浅的刀疤也消失了,整张脸看起来无比的正常。
“这样的陈年伤都能修复,医者果然是一个神奇的职业呢……”
陆子彻一扬手,一个黑色的眼罩从袖口里滑了出来。那眼罩一面是面向外的黑色,另一面则是比较柔软的白色里布。陆子彻提起眼罩绳子看了看,这是他以前用过的眼罩,后来他去掏被莫与非扔到后院的自己的衣服时又把它摸了出来。遇见莫与非之后他还没戴过这眼罩,但既然眼睛已经好了,也就无所谓了。
这东西没用了。
陆子彻两指夹着那眼罩的绳子,毫不在意的把它扔到了一边去。
……
莫与非刚坐到床上,忽然眼前景色就变了。本来奢华的芙蓉宫,变做了一片昏暗之色。
香气。
莫与非闭着眼睛仔细闻了一下这股淡淡的香味。这香气淡然清冽,并不浓郁,闻起来心旷神怡,让人不由自主的愉悦。
是荷花。
莫与非再睁开眼睛,却看见了接天莲叶无穷碧。眼前之景,像是在夜里的荷花塘一般,月光倾泻而下,大片大片的荷叶像是一面面绿色的团扇一样铺在水面上,白色的莲花与粉色的荷花交相辉映,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开放在这碧色之间。偶有晚风吹过,带起一阵幽然的清香。
莫与非忽然想起,云梦的那个莲花塘。
云梦多湖泊,而有湖中又必有荷花生长。诡生城位于云梦,自然也是芙蓉满城。后来全城被残忍屠戮,残垣断壁之中,也只有莲花荷花一如既往的盛放着。
说起来也是好笑,诡生城城主的女儿生在芙蓉之地,入宫以后也住在芙蓉宫内。
……
一个戴着斗笠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出现在视野之中。莫与非沉默的看着那人一步一步走近,终于到了她面前时,那人停了下来。
他伸出手稍稍抬起自己戴着的斗笠,望着面前大片的荷花出神。忽然一阵狂风吹来,那人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莫与非看清了,是一个厉鬼从他头上窜了过去。
那人明显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时莫与非身边出现了一个青年女子。她身穿一件青色外儒,碧色罗裙高高提起,头上戴着一顶有些褪色的斗笠,腰间悬着一个白色的刺绣着八卦阵的囊袋。只见这个女子飞快的跑了起来,手里握着一张符纸从那人头上掠过,接着那张符纸准确无误的拍到了出逃的厉鬼头上。
“……”
莫与非看着面前似乎比自己还要年轻一些的女子,开口道:“啊,母亲原来是长这个样子的啊。”
这个女子,便是莫与非的母亲。
已经死去多年的母亲。
地上摔倒的人头上的斗笠也掉了下来,露出了自己本来的面目。这人生的倒也俊朗,眉眼间与瑕烯有几分相似。
莫与非轻轻的哼了一声。
女子回过头来,对倒在地上的人露出了一个抱歉的笑容:“不好意思啊这位公子,装鬼的罐子裂了。”
说着女子走过来向他伸出了手,男子愣了一下,扶着她的手站了起来。
“鬼……吗?”
女子道:“是啊,就是鬼。还是厉鬼,很凶狠的那种。”
男子眨了眨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
女子看着他的表情,寻思着也许这是个外行,继续道:“前面就是诡生城了啊,阴阳师聚集的地方。有阴阳师的地方必然是有邪祟出现的,不是吗?”
愣了一会儿,男子道:“啊……是这样啊。”
“原来这里……就是诡生城啊。总算是找对地方了。”
女子一听,似乎还是个委托人呢,不由得感兴趣道:“你特意来诡生城?是要解决什么事?”
男子点了点头,“有人说,我的问题只有阴阳师能够解决。而阴阳师最多也最可靠的地方,就是诡生城了。”
男子缓缓的握紧了斗笠的边缘,“我好像……失去了记忆。”
……
总而言之,这男子表示自己有一天莫名其妙失去了记忆,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要做什么事。没有过去,也不清楚未来。
女子检查了一番,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见他一人走了这么远来找诡生城又有些可怜,于是道:“也罢,我带你去找城里的前辈们问问吧。我叫苏然,在城里报我的名字还是有一定的威慑力的。”
苏然。
莫与非在心底里默默的念了一遍。
这是母亲的名字。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母亲的名字。
……
两人一前一后的向前走着,渐渐的前面出现了一个高高的白色理石砌成的城门,城门上写着三个大字:诡生城。
这就是诡生城从前的模样:高大而简洁的城门,贩卖各种器具的热闹小集市,大片大片的荷花池塘,一座一座秀气的小楼在里面排成几排。
“空白符空白符!”
“各种大小的瓦罐!装什么都行!可以腌菜也可以装邪祟!结实不容易碎!”
“大公鸡!肉肥可以吃血多也可以画阵法!”
“匕首短刀嘞——”
……
因为是在诡生城,所以集市内的东西也多数与阴阳师的工作相关。男子好奇的左右张望着,跟在苏然身后向里走去。
路边的商贩和一些式神看到了她,笑着打招呼:“大小姐回来了啊!”
苏然同样哈哈笑了两声:“回来啦!哎李伯你那糖葫芦给我一串!”
跟着走了一会儿后男子明白了,难怪苏然这个名字在城内会有威慑力,因为她是诡生城主的女儿!
眼前出现了一个较为高大的楼塔,一个鹰妖正在大门外扫着地。莫与非仔细辨认了一会儿,这不是自己的第一式神刹羽吗?
当然那个时候的刹羽不叫刹羽。式神的名字多由阴阳师所取,以名字建立契约。只听苏然开口道:“灰君,我父亲在上面吗?”
被唤作灰君的刹羽抬起头来:“吾主在上面呢。小姐还带了客人吗?我去准备茶。”
莫与非看着眼前的建筑不由得哑然,看来城主果然是城主。这座楼虽然不似寻常富贵人家那样占地面积大,但这独一无二的高度与精巧细致的设计,在诡生城之中既是浑然一体又有些鹤立鸡群,便足能表现出城主的地位了。
毕竟是阴阳师,居所风格也不会与常人一样的。不同于扁平的住宅,阴阳家的房子大多细而高。占地面积或许不大,但楼层会比较多。
让人一看,就生出些神秘之感。
正在莫与非端详苏家楼的功夫,苏然与那男子上了楼。莫与非的视野随着他们的移动而变换,接着看到了一个人。
苏宗主。
苏然的父亲,也就是莫与非的外公了。
苏宗主生的面目和善,大约四十岁的样子,看着是个慈祥的人。
……
苏宗主先是仔细的看了看这个男子,大约是没检查出什么邪祟的痕迹来吧,他叫式神去抬了仪器出来。
那是一个大型的木制仪器,乍一看像是一个天平,但天平的两头却不是托盘,而是把手。
苏宗主道:“有没又什么随身携带的物品?”
那男子先是去摸自己的脖子,忽然停住了,转而去摸自己的腰,接着摘下来一个玉佩。
苏宗主将玉佩挂在仪器中间的连杆上,接着做出了请坐的手势。两人围着桌子相对而坐,每人的面前各有一个木制的把手。苏宗主握住其中一个,示意他握住另一个。
相当正统的阴阳家占卜法了。莫与非默默道。
香薰炉里面焚着的安神香的气味慢慢散发出来,萦绕在整个房间里。
仪式开始。
苏宗主道:“接下来我询问的问题,你若知道,便如实回答。你若不知,就说不知便是。”
男子点头。
苏宗主道:“你的姓名?”
“不知。”
“家在何方?”
“不知。”
“年龄?”
“不知。”
……
开头询问的这几个问题,都是这男子一开始说自己失去记忆的那部分。所以理所当然的,回答全是不知二字。
无论是占卜还是退治,名字都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如果不知道真名,一些工作就会变得麻烦一些,在占卜这方面尤其明显。
苏宗主道:“从有记忆开始,你是从哪里向这边来的?”
“大泽。”
“谁告诉要寻找阴阳师求助?”
“……客栈的老板娘。”
“现在识字吗?”
“识。”
失忆后仍然识字,说明知识性的记忆还是保留着的。
苏宗主接着又问了一些问题,大多是关于对一些知识的询问,男子也回答或是或否。
“……”
询问环节结束了,接下来就该阴阳师占卜了。
“你的长大的环境很奇特……”苏宗主微微眯起眼睛来,似乎是透过了那名男子看到了无穷的远方,“你生活条件很优越……但是缺少爱。”
“你的兄弟很多,但缺乏兄弟之情。”
“你并非来自大泽,而是在更加靠近龙栖息之地的地方……”
听着云里雾里的,但莫与非对号入座立刻明白过来,这说的就是皇宫里出生的孩子啊。
……
占卜结束。
虽然苏宗主推测出了不少东西,但是男子的过去依然是一个谜团。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回哪里,也不能确定自己的身份。
无处可去的他,决定暂时留在诡生城,直到找回记忆为止。于是男子决定找个客栈歇个脚,再从长计议。
临走前苏宗主忽然叫住了他,“没有名字其实是个很麻烦的事……”
男子转头:“是不是……没有名字就容易被邪祟盯上?”
苏宗主摇了摇头,“不是。”
正在这名男子疑惑的功夫,苏然摆了摆手,“他说的麻烦,是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就是了。”
男子汗颜,苏宗主却是点了点头。莫与非想起来自己问陆子彻名字的时候,也说是称呼起来方便。
没错啊,没有名字的话怎么称呼别人?
男子略微思索,道:“那就请……苏宗主为我随便取一个名字先叫着吧。”
苏宗主看着他,沉默片刻,道:“失。”
“苏失。”
“失去的失。”
莫与非心道,因为失去了记忆,也相当于失去了一部分魂魄……所以才叫“失”吗。
男子眨了眨眼睛,“苏失……吗?不错的名字。”
“那么,在我记起自己是谁之前……就叫苏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