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过后,虽然没有下雪,但寒气却一天比一天重起来。
这从夷陵山四野一座座深庭幽苑屋檐下那一长溜粗似儿臂、晶莹剔透、如刀剑一般锋利的冰棱就足以感觉到冬天的严酷了。
夷陵山是姜国王室的祖地。
大云王朝有大小十数个藩国,其中姜国屏卫大云东、南两方,世代镇守东荒、南疆两域交界之处的烟瘴蛮荒,数千年的筚路蓝缕使得如今的姜国地大物博,辽阔宽广,人口十数千万,鼎盛繁华,乃是这一方洲陆有数的大邦。
今年正是新王登极第十年,年号改阳始为阳升。
姜国立国数千年,历代国主坚持无为而治的祖训,任由凡民开垦猎殖,这才将一片荒芜的蛮莽地带化为人烟阜盛、邦城林立的凡俗国土。
当今姜王励精图治,登极的十年间,合纵连横,终于收拢得各地城主权柄于一身,划建州府,简拔良家子弟治理各州各府,以一族之力统摄方圆三万六千里辖境,政通人和,整个姜国已经到了一个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盛世。
夷陵山孤悬姜国东疆,整座巍峨巨山四周两千六百里方圆均是姜国王族的祖地,此时仍然一如既往地与世隔绝,寂静安宁。
繁茂深暗的山林重重围绕高山疾水,一座座巨宫高阁隐没在云雾之中,古老朴素。
崇山峻岭无边林海中,一条宽阔的官道,犹如狰狞巨蛇,诡异地穿过重重山水关门,蜿蜒通入夷陵山脚下。
哒哒哒——
一行人清一色乌黑高头俊马,缓缓通过夷陵山外最后一重峡关的查验,继续向夷陵山方向飞驰,过了片刻,为首一人把马牵了一下,这匹雄壮的漆黑俊马眨了眨血红的双眼,立刻停了下来。
“公子,我们今天进祖庭么?现在已经过了望都关,离祖庭还有百十里,这官道宽大,路上虽然也有融化了的冰霜,却已经不是那么滑了,咱们快一点,倒是可以在两个时辰之内,赶到祖庭的。”
看到世子停了下来,后面的随从也都停下,贴身侍从上来问道。
“不用了,今天我们这些人这身衣服进祖庭太过招摇。先到平波府安顿下来,祭祀祈福一事在诚不在急,不要让人暗地里戳脊梁骨,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方不疑在马上看着前方,挥了挥手。
夷陵山上虽然亭台楼阁层层叠叠,足有上万座古宫老殿,绝大多数却都属于宗正府所有,只有三成殿宇属于王族六支嫡系世代掌管,约摸有数千间,其中历代姜王所出的主嫡一脉独占一成,其余五支嫡脉占去两成。
方不疑是当今主嫡一脉的嫡子,但其父方允烈因为过失而被褫夺观政太子之位,如今只有数座府邸存身,其中平波府远离祖庭,坐落在夷陵山余脉的一座山丘上,形胜景幽,是世子方不疑的私邸。
当年新王登极,赐封方允烈为平阳王,藩王无故不得离开府邸,十年间,只有方不疑每年在秋冬之际代父回夷陵山祭祖,王府虽然久居生情,却不如平波府有家一样的感觉,更不用说新迁的平阳侯府,冷冷清清,如今一年不见平波府,想起来,满怀充溢思念和喜悦之情。
四个月前,采风台见国中祥瑞纷呈,珍奇异兽频繁出现在山野,于是上禀姜王改国号为阳升,平阳王却因过失被褫夺王位,贬为平阳侯,接谕以戴罪之身连夜启程征戍边境,屋漏偏逢连夜雨,不过一个月,向来身体孱弱的五华夫人因忧思愁苦,匆匆迁居舟车劳顿太过,旧疾发作,变本加厉,生死系于一线,方不疑只能借回祖庭祭祖祈福的名义离开封地,来到祖庭求取供奉在这里的续命宝药。
想到这里,方不疑拍了拍马头,一拉缰绳,驾马猛烈一纵,足足十多步距离,四蹄腾雾,猛烈飞奔而去。
一行二三十人离开官道,大约奔腾了半个时辰,方不疑终于来到了平波岭下的碧波河。
远远地,他便看见了平波府的规模,比去年扩大了许多。
几座高楼从府邸之中修建了起来,原来的古旧围墙虽然仍然保留,却在外面建造了崭新的厚实高墙,高墙中间,修建着箭塔,箭塔上有小阁楼,可以容纳一个人居住,应该是用来防备山林中的蛮兽,此外,还有一个个大红灯笼到处挂着。
通向平波府的道路,也都修建得平整、结实,一路上许多穿着一色皮衣、长靴,戴着皮帽的仆人,正在清扫道路。
道路居然是新凿的青石板铺成,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两边排水沟里的冰面也被砸开,流淌着潺潺的溪水,各色鱼虾游荡其中。
一切都显得干净,大气,整齐。一眼望去,有一种家族兴旺的气象。
“这还是原来的平波府么?”
几个跟随了方不疑很久的仆人,因为是在封地上收来的,还没有来过祖庭,看见平波府这样的气象,都交头接耳。
就连跟着方不疑年年回祖庭祭祖的几个家生子都惊讶了。
此时,二三十多个威风凛凛,带着凶煞之气,身披斗篷的骑兵到了平波府的门口,也早就被人发现了。
突然之间,一阵紧急的钟声从平波府的内部传了出来,厚重低沉,散而不扩,在平波府四周震荡,许多人立刻就聚拢了起来,随后,一个骑兵从府邸之中冲了出来,后面跟随着二三十个虎背熊腰的壮汉,都是一律鞣制得如同铁甲的皮衣,里面隐隐约约是铠甲,还藏着刀剑等凶器,瞬间就到了三十丈之外。
“你们是什么人?”为首的骑兵喝道。
夷陵山虽然是禁地,有重重关口,没有身份的人马根本进不来,但是姜族族人几近十数万,错综复杂,而且方不疑一行骑兵虽然看似从容,骨子里却露出不轻的森寒杀气,由不得他们不警惕。
“老何,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公子爷回来了,还不快快下马拜见!”方不疑身后的一个骑兵看见了那个喝问骑兵的模样,连忙喝道。
“啊老许,真的是公子爷回来了!”
看见方不疑把漆黑狼皮大斗蓬上的帽子掀到了后面,从平波府之中冲出来的骑兵连忙跳下马来,奔跑过来,单膝跪在了方不疑的马前。
“拜见公子!”
“起来吧。”
方不疑也跳下马来,看见这个老何,是自己去年带回平波府的一个山贼,虽然不是很机灵,但经营山寨却很是有一手,于是就把他留在平波府里打理事情,不由得点了点头。
“你们还不快帮公子爷牵马,还有你,快去通报大管家,还有如烟小姐那边院子,说公子回来了。”
老何起来之后,横了一眼后面的人。
“是!”后面的家丁护院,整齐地喝了一声,然后走过来,一一帮方不疑身后的人把马牵着。有几个家丁,同时快步奔跑进了庄内。
不一会儿,一大群家丁、丫鬟、婆子从府里面出来了,都整齐地站立到了道路两边。
“怎么会有这么多奴仆,怕是有两百多,宁如烟到底把我的平波府整成什么样子。”
方不疑看着这个排场,就好像是姜都里面那些实权亲王、公侯、大臣回府一样,心里愕然了一下,一种熟悉的感觉从遥远的记忆深处涌现了出来。
十年前方允烈还是观政太子的时候,那时候方不疑一家还住在祖庭最大的几座府邸之一的风宫,每次方允烈回府,家里的大小奴仆都要这样排场接应,这也是王室的礼节,大族的规矩。
不过这已经是十年前的旧事,这十年来方不疑一家过的艰难,这些排场是没有了,现在这礼节突然又出现在方不疑身上,总觉得有点儿不自在。
“公子回来了,奴婢请安了。”
这些出来迎接的丫鬟小厮站好队以后,齐齐敛衽一礼,口中也是莺莺燕燕地说完之后,又站起身来,方不疑略微看了一眼,这些丫鬟个个都伶俐,相貌虽然说不上特别的漂亮,但是很清秀,年龄也不大,只在十三岁到十八岁之间,显然是经过精细挑选的,就算那些小厮也是各个清秀俊拔。
“治家崇简,虽然说也不能太寒暄,但是这么多的丫头、小厮,还有护院和婆子,也太浪费了,要知道平阳侯府丁口满打满算只有百十个,一年的开销,也得三四万两银子,我手头也并不宽裕,宁如烟是哪里弄到这么多银子的。”
方不疑心中思量着的时候,一个衣着光鲜,满脸红光,没有多少老气的老者走了过来。
这个老者正是府中大管家,自方允烈年幼的时候就管着家里的一应杂事,是家里的老人,虽然是奴仆,却没有人会把它当作下人看。
“公子,咱们进府吧,如烟小姐也刚刚从夷陵邑回来不久,听见公子回来,正换了衣服,在暖阁里候着呢。”
“好,伉爷爷,你吩咐人,多安排一些房间。这些都是我的亲信。以后在平波府里,也都是有身份的人了。”方不疑点点头,吩咐了一句:“许婪,你替我把那些给伉爷爷准备的那些大小物件都拿到房间里面去。”
“好,你们,你们,各过去一个丫鬟和婆子,帮公子的亲信打扫房间,收拾衣物,准备东西,还有,吩咐厨院,开伙弄宴席,为公子接风洗尘!”
大管家这些事情做得顺手,吩咐起来,滴水不漏,看得方不疑心中暗暗点头。他已经很老了,方允烈没有带他一起到封地,也是因为他奔波了大半辈子,一身沉疴,再也经不起折腾,也该歇下来荣养了,现在看来荣养得不错,这样的情况,方不疑的心中也是很欣慰的。
当下,这次回祖庭带来的人都去歇息了,这些天他们晚上住帐篷,虽然物资上不缺乏,但洗澡什么的都不方便,山湖林泽里面很难知道是否有毒物,这些不得不小心,现在好不容易回到了平波府,也该调整调整,恢复一下绷紧的精神。
虽然他们一个个都是武功高手,许多天长途奔波下来,精神紧绷,也是累得够呛的。
平波府真的是变了模样,走出前庭,展眼望去,前院足足扩建了三倍,后院只有贴身的丫鬟小厮可以进入,倒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前院周近原本的景致还被开辟出一处处院落,都是用的上好松木料和苍松石新料子,雕花栏杆,处处幔帐,地面上也都是方方正正的平净石板,而院子的走廊,却是漆得发亮的木料地板,地板上,铺着的是各色兽皮毛毯,看上去也不便宜。
真是三步一亭,五步一楼,馆台更是曲折盘旋。
各个角落里面,也站着一动不动的奴仆。
既安静,又充满了人气,有的角落里面,还燃烧了四足大鼎和三足高炉,大鼎里面是木炭,高炉里面是香料,由仆人照看着,所以站着的仆人,一点都不冷,而且淡淡的熏香弥漫着整个院落。
“伉爷爷,这个扩建,宁如烟一共花了多少钱?”方不疑看着这一切,问身边的大管家,要不是他带路,他都几乎不认识自己的家了。
“大约是二十四万两银子。”大管家笑道。
“那现在咱们平波府,这么多奴仆、丫鬟小厮、婆子护院,每月开销是多少?”方不疑又问道。
“咱们平波府,现在有婆子二百,丫鬟各小厮儿各有百五十数,护院有一百一十,一共六百一十人,平均下来每人一两银子的月例,在加上逢年过节的赏赐,吃喝等等,眼下过冬,六百多人的皮衣、柴炭、酒肉,也花费不少,大约一个月两三千两,一年四万两的样子。”老管家一边把一卷账本从一旁随侍的小厮手里取过,递给了方不疑,一边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一年四万两,乖乖,这简直不可想象。”
听见一年最少都是四万两开销,方不疑也觉得有点咂舌,略略翻了翻账本,去年他离开平波府的时候,整个山府的一年收入,石盐、药草、山珍、林禽渔获,这些林林总总加起来,满打满算也只有一万五千两左右,也就是说,整个平波府的收入,根本应付不了这样庞大的开销。
“这些钱都是哪里来的?上次府里传信过去,说如烟带着我的平波卫和山贼挑上了,难道是这里来的?”
老管家捋着山羊胡,呵呵一笑,“这个还是由如烟小姐亲自和你说吧。”
带着些许疑惑,方不疑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还有几道门户,走进了一座伫立在一处飞岩上的院落里。
一进左首花团锦簇中的暖阁,一股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
厢房之中,紫铜铸就的精巧兽鼎之中,燃烧着雕刻成各种珍奇异兽形状的兽炭,四面几个紫金香炉里面冒出袅袅薄烟,脚下地毯清一色泛白淡紫,没有一点杂色。
宁如烟正坐在屏风后的一张小叶紫檀雕花百鸟缠花大椅上,披着雪白貂皮大袄,纤纤玉手如初生婴儿的肤质,光滑细嫩,红里透白,通透的白玉手镯晶莹闪闪,一对乌沉沉的眸子少有闪动,便是笑着,也是浅浅淡淡,自有一番气度。
她的身边,站着一个老者,雪白胡子及胸,两绺白眉挂在两侧,花白头发束在头上结成一个髻,一根老木簪子油光水亮,浑身气息内敛如同凡俗,看过来的眼神去有如精光电射,显然是一个武学高手。
方不疑也认得这个人,是宁如烟的随身强者,叫做白眉爷爷。
“方不疑,你回来了,苦山血玉呢?”宁如烟看见方不疑走进来,微微一笑,葱指轻敲把手。
“好说。”方不疑把手一扬,一道赤绿相间的光色飞向了宁如烟,被宁如烟伸手一探稳稳抓住。
“嗯,不错,虽然只有雀子大小,但品相却算得上是极品,我可是赚了。”宁如烟看着手中血玉通体喑绿甚至幽暗,一抹抹血晕散开如烟花,忍不住喜形于色,拿在手中怎么看也不够,暗道:“有了这块血玉,我就能补足先天,先天元胎涵养完全,一举筑就先天道基,和大师姐也不遑多让,将来丹成上三品有望!”
不过,宁如烟身旁的白眉老人,却是眼皮一动,随后好像在沉思什么。
“咦?你已经炼成神力了?”
宁如烟刚刚沉浸在得到祖山血髓的喜悦之中,这时候心中大石落地,突然察觉到什么,有些惊讶。
世间无论何种武学,都是修炼肉身,此间分为十层境界,养生、练力、招式、刚柔、神力、气息、内壮、神勇、通灵、如意,每进阶一层都是质的变化,但也意味着极大的难度,而最后如意境之上更有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先天境。
第一层养生,就是通过有规律的进补和吐纳修养等修炼,把身体养得精力充沛,如同虎豹豺狼。
第二层练力,武者日夜不息地奔跑、举重、跳跃、击打沙袋、踢腿、深蹲、翻筋斗、走梅花桩等等,通过特殊的技巧和吐纳法门,调息运炼周身,把自己的四肢腰腹的筋肉锻炼得饱满有力,力量和灵活大大超越常人。
第三层招式,通过习练武学典籍所录的招式和章法,把四肢和腰腹的力量勾连起来,骨骼摆正,气息调匀,组成一个整体。
前三层就算是资质平庸的武人在稍次的功法上肯耗费精力,勤练三十年,也能臻至大成,只是有功法的高低上下罢了,而到了后七层境界,若没有天资和顶尖的武学秘籍,以及数目庞大的大补药材,寸步也不能长进。
招式境修炼到了极处,经过外药洗涤周身内外,达到全身上下,腰腿骨骼,背脊肩膀,手肘腕掌的力量连成一气、气血调和的状态,就突破到了第四层刚柔境。修炼到这一境界深处,周身上下任何一处,想软就软,想硬就硬,刚柔并济,柔韧性,协调性,到达一种极限。起如风,落如箭,灵活堪比狸猫、猿猴,武学到了这种地步,已经是登堂入室,小有成就,可以成就一方州府的武林盟主。
肉身刚柔并济贯通之后,进一步锤炼,身体会越来越强,拥有千斤神力,内力可以完全外放,一指可以将一人高的巨石点成粉末,此时才突破到了第五层神力境,此时已经突破了人力的极限,日啖一牛,力如奔马,又收发如意,动起手来,整个身体各个部位如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雷厉风行,腾挪转移,无不如意,筋骨之中,雷音滚滚,战场之上可称万人敌,在任何一国一朝的军伍之中都是独当一面的大将军,国之柱梁。
不过能从刚柔境修炼到神力境的武者千不存一,不仅仅需要极高的武学天赋和极为上乘的武典秘传,还需要海量的外药支撑。
方不疑一年前离开平波府的时候还是刚柔境,如今短短一年不见,就突破到神力境,实在是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