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月落,时光依旧如白驹过隙,快的不可思议。
但这三天,大概是勾芒域自先祖开疆拓土不知多少万年来,这片大地上的人族第一次觉得时光过得好慢,好艰难。
原来往日朱门狗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日子,已经是老天爷垂怜。
原来往日门阀仙宗割据一方,攫取所有仙山灵湖的岁月,居然如此豪奢。昔日的尊贵公子,被无数拥蹩众星捧月的仙子,纷纷落入散修之列。
占据勾芒域小半疆域的第三河清国还好,河清宗人手不足,没能把事做绝,那些残存的原十六国修士好歹还有几分余地可以琢磨。
那些身处血阳国新土的修士,无论修为高低还是天资是否异禀,均是在血阳宗蝗虫过境式的捕杀之下纷纷丧命,血阳宗连修奴都不愿意收,一心斩草除根。
这血与火的三天三夜,惨烈无比,在后世河清国国志之上一笔不少地记载地清清楚楚,以至于之后的数万年间,无论上层如何互相往来,两国民间的彼此隔阂也难以彻底消减。
河清国志上写道,无数生灵魂魄的哀嚎在第四日的申时达到极致,随后便低落下去,与此同时,血阳域的入侵也因为天空的异象而终止。
原本被血气侵染的天域之上,像是海市蜃楼一般,浮现出无数奇妙胜景,渐渐归化为泾渭分明的两处,迷迷蒙蒙,弥弥漫漫,将整个勾芒域都笼罩在异象之下。
其中一处生机盎然,上有岛屿傲立渺海,势镇汪洋,潮水涌入高山,怪鱼奔腾走穴,也有丹崖怪石,削壁奇峰,丹崖上,彩雀双鸣,削壁前,猛兽独卧,峰头上立足五色锦鸡,石窟口出入青白蛟龙,密林中有花鹿、白狐,高树上有灵禽、玄鹤,瑶草奇花,青松翠柏,仙桃结果,修竹留云,宛若仙境。
另一处则是有如魔狱,山河莽莽苍苍,无数高大雄壮的妖兽拔山滔海,大山之上,凶禽翼若垂天之云,大海之下,猛兽翻滚间海啸连天,血气之盛,恐怖惊人。
如此天象,分明是血阳秘境与石芒秘境这两座小千世界,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这时在大千世界显化而出。
这些异象虽然只是虚幻的投射,却似乎蕴含着莫大的威能,沉沉的压迫感遍布大地上万千生灵的心头,许多体感天地但修为低弱的弟子和妖兽被这股压迫感生生震死,反而那些凡人几乎毫无感觉,只有天资聪颖、极度敏感的一些人元气大伤。
为了隔断内外,屏蔽天象的压迫,冥剑山上的护山大阵也不得不重新亮起,原本以为可以松一口气的冥剑门人也不得不勉强撑着身子,戒备意外。
而就在这时,冥剑环形外山之上的落霞峦忽然腾起冲天华光,在烟云宫中尽心服侍的一班童子和侍女,目瞪口呆地看着宫中尊客的身上突然之间震荡而出的七色灵光,恍惚间,似乎身处花海深处,甜香扑鼻,草木清芬。
正自梳妆镜前梳着如瀑青丝,薄后轻轻一叹,再也压制不住石芒秘境对自己的召唤,淡淡道:“本宫要出去一趟,打扮须得仔细些。”
古剑门传承已久,规矩森严,左右侍女忙定了定神,小心地服侍好薄后梳妆,珠钗步摇一一落好。
起身转出殿外,此时的薄后一身霓裳,冠为飞凰,一步一摇,雪白皓腕,玉指兰拂,纤腰如柳,国色天象,如若天母落入凡间,尊贵非凡。
她这一动,便惊动了山门之中的所有人,方不疑早就处处留心薄后的动向,血阳宗和河清宗究竟是什么布置,他不好去问越柏宇,而大长老陶持真自己也只是知道一鳞半爪,只说涉及祖师私事,不愿多说,他也不好多问。
这时他见薄后一步步走下山,直到半山腰处的大风鳞台,便跟了上去。
大风鳞台是冥剑山环形外山半山腰处的奇特地形,此处峦如平台而四处叠起,像是松鳞,一年四季多是狂风骤雨,却极有规律,并且灵气盎然,因此极为适合筑造洞府,只有门中剑子这一级别的门徒才能居住。
陈迟在迎接宗主之时举止不得大体,虽然没有人真正责怪,可门规非是摆设,那日之后,他除了接令去各处阵眼出力坚守,就是禁足庭院,不得外出。
因是隐瞒身份几十年的暗处弟子,所处之位也至关重要,陈迟在门中的地位相当高,所住的蜃离院独占一处峦台,古松合抱,清泉叮咚,云雾飘渺,奇花异草遍地,葱茏郁郁,颇为雅致,也少有人来。
地位不低,这时自然清闲,陈迟在松下正自吐纳,虽然也看到了天穹异象以及落霞峦上的七色华光,因没有令符唤他出来,也就只能忍耐着性子,收回了目光,重新入定。
忽然,他察觉到院外有人走了过来,不禁睁开双目,看了过去。
“怎么这位上真?”陈迟心中迟疑,他几日已经略微知道了一些消息,对那日跟着门主来到山门的女子究竟是何身份有了些猜测,见她径直向这边走来,碍于门规,只好起身在院内遥遥行了一礼,道:“不知尊客来此,有何见教?”
薄后看着眼前不远处的年青男子,彬彬有礼地笑着,突然脑袋嗡了一声,眸子一暗,由黑眸变成一种带着妖异的眸子,似有一圈七色华光涨缩不定。
识海深处的枷锁似乎被撬开,一股股热流涌入心湖,她有些迷惑地看了看四周,似乎失去了意识,不知身在何处,上前走了几步,微微躬身,对陈迟冷冷地说道:“陛下,你今日怎么有雅兴,来到了臣妾之处?”
“真人,你认错认了吧?”陈迟蹙眉道。
不仅仅是这位上真突然的一问透着诡异,陈迟看去,心中也是一凛,感到惊疑不定。
只见女子一瞬间,神色一下变了,单是这微微行礼,眼波流转,就透出了万种风情,声音再带说不尽的喟叹。
鼻尖嗅到些清香,略感熏醉,陈迟竟分不清这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幻。
“原来如此……”
薄后看了看四周的风景,似乎回想起了一些故往之事,几个呼吸间的迷蒙就像迷雾一样,很快消退,气质也由娴雅、幽怨转而清冷,可望不可及。
她看了一眼远处高峰之上的越柏宇,又看了看不知何时出现在松下,戴着一朵桃花的年迈老妪,暗暗一叹,轻启丹唇,道:“你的心,还是还给你罢。”
说着,薄后右手轻抚胸口,轻轻抓出一团碧翠华光,托在掌心,赫然是一只拳头大小的心脏!
这只心脏赤红如朱砂,轻轻颤动,隐约可见心窍之内有一枚碧翠石子起起伏伏,不断散出碧色烟霞,充满生机和活力。
而就在这刹那间,原本光彩照人的薄后,彷佛不知历经了多少岁月,容颜虽未变化,却失去了光泽亮丽,变得黯淡无光,虽没有死气,却也没有生机,像是一副空荡荡的躯壳。
她轻轻一推,手中的朱赤心脏就飞向了陈迟的胸口,没入肉身,消失不见。
霎时间,眼神浑浊的年青道人,眼皮直跳,捂住胸口,气闷难受到极致,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到这时也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他此时连一句话都难以说出来,只能艰难地看向目中如蒙阴翳的美貌女子,心中忽然蹦出一个念头:“我好像很久很久之前在哪里见过她……”
碎片一样的场景零零散散地冲进识海,原本平静的心湖波涛汹涌,他还没有来得及梳理这些莫名其妙出现的识意,就看见眼前的女子,身上缓缓飞出淡淡的魂光。
看着这些魂光不断冒出,缓缓分崩离析,剧烈的疼痛感像是惊雷一样出现,陈迟奇怪地明白了什么叫痛彻心扉,眼睛一对上薄后失去光彩的双目,就一恍惚,嘴里自然而然地叫道:“不要!”
这声惊叫叫出,陈迟一怔,似乎从一个长长的梦里醒来,才醒来,就觉得一种似乎跋涉了千山万水的疲惫,彷佛再世为人,看着松下不知何时出现的老妪走到女子身边,陡然化为一道七色光华,远远飞走,眼睛一红,心脏剧烈跳动,伸手一抓,就将身周缭绕的魂光收成一团,没入一枚明珠之中。
方不疑站在远处,看见原本只有道基境的陈迟,气机暴涨,眨眼之间就冲到命丹境,不断升高,心中就已有所猜测,又见他只是须臾就纵身飞出山外,与此同时,冥剑峰下一声剑啸,一道璀璨无比的剑光冲天而起,跟随而去,心中更加坚定,问向身边的大长老,道:“莫非陈迟就是当年的负剑祖师?这些年只是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