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百里的狂暴雷池,轰隆隆闷炸十数个呼吸,景象骇人,让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方不疑也是胆战心惊,片刻后,雷暴湮灭,烟消云散,他向丰子虚立身所在看过去,已经杳无人迹,只有淡淡的焦炙味随风飘飞。
方不疑目光闪烁,气海中数道元魂法箓洞真灵目之术所在先后亮起灵光,遍察之下,方圆百里之内无论是现世还是依附现世而存的近世虚空,都没有发现丰子虚的踪迹。
他眼中露出一丝寒冷之色,召雷珠经过他几次三番采摄雷霆精气,已经将珠中雷池积累到接近圆满的地步,只差一步就能凝聚出第一枚雷珠,威能极其强大,算得上是压箱底的杀手锏,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寻常雷霆精气炼化而成的雷池池水能够将丰子虚的法器灰飞烟灭。
“丰子虚即便不死,也是重伤,应该不会再出手……”
召雷珠已经没法动用,迟则生变,方不疑按下思绪,袖袍一甩,召出苇叶舟,落身舟首,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往姜国疾驰而去。
采珠和高天远、孟幼贞、岳啸、雷童等人于宝楼静室安坐,不过盏茶光景就又重新落回飞舟,正自惊奇,抬眼看向自家主公,见他身上气机跌落半数,心中俱是一沉,修道人也是人,也会有争斗,这个道理他们也明白,但方不疑一出门就接连有三波人拦路,这可就奇怪了。
一路无话,又过了数日,方不疑终于飞抵姜国疆域之外的南疆地界,一望无际的苦雨泽云雾飘渺,即便在如今他的眼中,这处玄奇地貌仍然充满神秘。
过了苦雨泽,半炷香的光景过去,壁泉山双月峰已经是遥遥在望。
时隔两年,再回此地,又值姜国之地深秋,爽风飒飒,秋雁连云,即便方不疑年岁尚浅,向来杀伐果决,也不禁生出莫名惆怅。
他看了一眼舟下壁泉关,知道平波卫中三个余氏子弟,当日已经尽数死于苦雨泽中,这时也不好去见余族,虽然察觉到关中气氛不是很对,居然有三四道元箓级数修道人的气机,也没有多做留意。
毕竟从前他只是一介凡人,路过壁泉关的时候不可能会发现这些修士,而且散修云游四方本是常事,一座大城之中有三四个修真者并不是什么奇怪之事。
远游之子,思归心切,何况进入人间国度,修道人绝不会轻易动手,方不疑心中没有忌惮,立刻就全力祭运飞舟,不过数个时辰,平阳县已经遥遥在望。
他目力惊人,平阳县地狭民稀,在极远处就看见了熟悉又陌生的平阳侯府,一片缟素,隐约可见五色孝服,主去之丧,不禁心惊肉跳,胸口似乎有一股无形的锥子,正在狠狠地刺进。
方不疑强忍痛楚,身外青黑色烟煞潮水一样涌动,炸出沉闷雷声,苇叶舟像是离弦之箭,转眼间落入侯府。
无边的恐慌将他淹没,侯府里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这些人忽然看见天上坠落下来一道青黄长虹,以为天降旱雷,早就吓的魂飞魄散,方不疑看着四下奔散的众人,认出家里忠心的仆役,有眼熟的亲朋,也有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个个身披孝服,神色慌张。
一个脸上泪痕隐约,眼眶微红的老人明显有一身精深武功,最先反应过来,见青黄色虹光之中现出十几道身形,当先的一个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世子方不疑,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一步步艰难地走向大殿灵堂,鼻子一酸。
他正要上前,就见殿内走出二公子方余安,皱眉喝道:“什么事慌慌张张!”
方余安身姿峻拔,此时披麻戴孝,双目充满血丝,一脚踏出殿外,抬起头来,一眼看见方不疑,身子一震,默默让到一旁,跟着大哥走进了灵堂。
一眼看到堂上神位,方不疑身体巨震,蓦然间他胸口前所未有地一痛,彷佛有一股力量从体内冲出,又像是有一口气被抽离了一般,脑子一震,惨哼一声,不顾一切地冲到棺椁旁边,脚下一个踉跄,半跪在地上,喷出一口鲜血,大声喊道:“不……”
目中血丝遍布,眼泪哗哗地流下,好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痛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重重重压自小就压在他的身上,方不疑早已习惯了不为失落和痛楚而落泪,只有到了这时,父亲的突然离世,不但让他措手不及,难以置信,更让他痛彻心扉,脑海一片空白,只想永远也不要清醒。
殿外站的人越来越多,低着头,先是死一般地沉默,静静听着世子恸哭,慢慢有人啜泣,不过片刻,就已经是哀哀哭声一片。
方余安抹了一把眼泪,走到大哥身边,沉声道:“母亲还好,上次你托红脂姐姐带来了十二枚小还丹和几种续命丹丸,都有一些效用。”
顿了顿,他咬牙切齿地继续说道:“父亲被阳升王调转边境以后,兵马元帅屡屡让我父亲军冲在最前,啃最硬的骨头,不过一年就死伤惨重,几乎难以维持,就是这样,方君那狗贼还勾结外贼,数次出手暗算,前面几次都被父亲躲了过去,只有这一次……”还没有说完,早已经是泣不成声。
方不疑一言不发,轻轻拨开棺盖,看着棺材里面安安静静躺着的中年将军,鼻子一酸,泪水止不住地跌落,他强忍心中悲恸,伸手轻抚父亲习武之身依旧保留如生时的面容,像从前那样拉起他粗糙的手掌,神色渐渐冰冷。
此时夕阳西下,昏黄暮光染红了侯府,黯淡了灵堂,只有一支支婴儿手臂粗的白色蜡烛散发出温暖黄光,方不疑细细地整理好父亲的衣角,微微拂袖,淡淡的青黑色烟煞自手中散出,转眼间就将平阳侯在世之身化成一块青色寒冰。
他盖好棺椁,默默跪在灵前,谢绝了仆役送上来的饭食,只留了贴身侍女清漪在身边,独自一人往火盆里一张一张送着黄纸。
过了三日三夜,丧仪已经不能再拖,管事眼看着下葬时辰迫在眉睫,见自己无论说什么,方不疑也不为所动,急得直跳脚,不得不请求方余安和偷偷自五华夫人养病别居回到侯府的三妹方清雨劝下世子。
“大哥,让父亲入土为安吧……”
方不疑听见熟悉的悦耳鹂音,抬头看向身旁的秀丽少女和虎背熊腰已是长成的胞弟,冷如冰石的面容缓缓化冻,刺骨的双目露出柔温,开口道:“父亲世身我留在身边,此回就筑造一座衣冠冢吧。”
说着,灵堂上的棺椁被一股无形之力移开,那一块冰封世身的青色寒冰自棺中升起,一阵清光闪过,旋即便消失不见。
方清雨和方余安以及四周侍奉的仆役被这一幕惊的瞠目结舌,只是下一刻,众人只见世子一拂袖,兄弟兄妹三人也随之消失。
虚实两相洞天之中,神木之下,玄阴潭水石畔,方不疑将青色寒冰轻轻落下,转身向着弟弟妹妹开口道:“我上回去夷陵山取了一卷秘藏宝图,在苦雨泽得到一株黑玉石斛,后来被方承禄袭击,机缘巧合,恰逢飘云宗真人采药路过,因此得以拜入仙门,并且得到一枚可以救治母亲性命的宝丹。”
他将这两年来所经历的一些事情,无论大小,都细细地说给了两人听,方清雨和方余安虽然已经早早独当一面,听到大哥说起这样光怪陆离的经历,也觉得难以置信,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三人出了洞天,方不疑亲自主持丧仪,之后将侯府事宜交托给管家,带着方清雨、方余安、采珠、清漪和十大卫首,御起苇叶舟往小安山侯府别居飞去。
两年前姜国采风台见国中祥瑞纷呈,珍奇异兽频繁出现在山野,于是上禀姜王改国号为阳升,方不疑的父亲平阳王方允烈被御史找了一个借口贬为平阳侯,接谕以戴罪之身连夜启程征戍边境。
向来身体孱弱的五华夫人因忧思愁苦,匆匆迁居舟车劳顿太过,旧疾发作,变本加厉,生死系于一线,方允烈临走之前在小安山筑造了一处气候宜人的别居,用来让夫人养病,后来方不疑去外祖母洛国王太后那里求来了三粒洛清丹,又去夷陵山祖庭求来十二粒小还丹,这才吊住了母亲一口生气。
此后五华夫人一直住在别居,就算是方不疑在苦雨泽失踪,方允烈在边境受了暗算战死,方余安和方清雨兄妹两人也不敢让她知道,只是一直瞒着。
小安山风景秀丽,气候温和,不湿不燥,让人忘忧,是人间国度少有的仙境,山中一座石峦上嘉木繁荫,泉水叮咚,一片片竹林清爽明朗。
竹林中几处竹楼精致隽秀,竹楼外的小溪边上,一个仆妇浣衣,一个仆妇淘洗精米,几只鸟雀叽叽喳喳。
这一日山外忽然飞来一道青黄色虹光,鸟雀尚未惊动,这道虹光已经在竹楼外落下,方不疑收起苇叶舟,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看了一眼听出动静持剑出来的红脂,点了点头,走上了竹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