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
大淼云泽,青鳞洲,微明诸山。
自洲上云高风疾处下望,群山如扇如贝,又如群蛟朝珠,山脊上俱是鳞次栉比的宫殿,座座庭园依山势而立,条条山道或隐或现。
那一座如珠巨峰背临大泽,面朝诸峰,峰顶有万道铁索与诸峰各处飞崖相连,铁索下云蒸雾绕,分明是一处洲中巨泊。
巨峰峰顶分出如星峦柱,其中临泽的峦柱上,有里许方圆的石台,上有法坛,而其余峦柱如尖牙刺入天穹,顶上仅有可供一人腾挪的石陆。
此时诸多石陆上早已坐满了身着各色袍服的青年弟子,有华服锦衣之辈,也有一身洗的发白的青衫的,林林总总,足有三千余人,均是闭目存神吐纳,周身青气流转,淡淡白雾聚绕成漩,形成一处处云涡。
有风吟安排,方不疑化炼宝丹出关后,不过一日就检出中上品水木火三属灵根,凭着一枚青鳞令录入道籍,取了弟子袍服和符令,拜祭祖师,点明魂灯,发下魂誓,入了飘云仙宗外门。
飘云仙宗立派大淼云泽,以泊心洛洲为根基,大泽洲陆和水府为属,连绵万万里,洛州八域八方山脉和中域为内门所在,另有许多外门遍布,但这些外门均是收录洛州本土人种为弟子,而诸长老在外收录的灵秀种子则一律录入青鳞州外门,在微明诸山修行。
微明诸山外门弟子分散而居,每月月初和月中沿着启明主峰连接各峰的铁索到达启明主峰上的诸多峦柱石台上,听取长老传授道术功诀等诸般妙法。
到了这时,方不疑已经是对仙道有了初步的了解,原来此方世间无边无际,无边汪洋将陆洲分离,自己脚下这片陆洲极为浩瀚,有大荒、泽疆、北海、雷狱等诸多大域,凡俗眼中的仙人乃至神魔均是修道之士,所有仙宗、魔门乃至旁门左道都囊括在道门之中,多是隐居在莽荒山泽之中。
上古修士观摩体悟自然万象而得篆纹和篆音,因为有启发人种灵智的效用,所以当今世间只要有篆文篆音流传,就会有通都大邑建成,与之相对,蛮俗部落则均是蛮语俗文,随着人种越发演变,道法也随之渐渐演化,气海境、筑基境、金丹境、元婴境、洞天境,最终触及到长生的门槛。
只是修道艰难,一境之隔犹如天壤之别,修到长生更是难如凡人摘星,整个飘云仙宗自一百九十万年前立派以来,也只有开派祖师可能踏足真魄境之后长生境界,长生不老,周游界外,消失无踪。
上古洪荒纪元,世间生灵蒙昧,灵机虽燥却盛,外药几乎无穷无尽,上了年份的宝药不难寻觅,但是到了如今的莽荒纪元,灵机虽然冲和,更适合修道,却稀薄了太多,外药也捉襟见肘,上了年份的灵药难得一见,其中灵脉还可经营,使之不能断绝,但产出灵石的矿脉却是枯竭一座就是少得一座,致使仙道之中,算计日多,戾气也因争夺宝地和外药而日益深重,就是飘云仙宗这等仙道大宗也经常有举派齐战的时候。
修道的每一个大境都有相应的道诀持炼,方不疑现在修炼的道诀名为云澜密册,由传法师兄替祖师代传,是飘云仙宗的根基道法,极为上乘,其中有五行五道功诀,五属灵根都可以修炼,没有差别,是气海境修士筑造根基的妙法。
方不疑的灵根以水木两性为主,带有一丝火性和微不可察的土性,可以修行四属功诀,但选择水属或木属则更容易修行,一丝火性和细微的土性根本没法突破筑基境,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方不疑选择了水属功诀修炼,大淼云泽之中水气丰盛,孕育的灵药宝材大多是水行灵物,对于他这样在宗门没有根基的人来说最是适合,能够在极短时间内修行到能够有实力拥有生生造化丹的地步。
一声磬响悠悠传遍云峰,临泽峦柱一名道童站出来清喝时辰已到,长老开坛传道,众弟子不得出神。
所有人立时从入定中回神,凝神看向传道峦柱。
方不疑抬眼看去,只见一道清光从云中破出,落到法坛石台上,一个阔面长须的年老修士端坐其上,他手中拂尘一挥,随侍在身边的一个弟子站了出来。
这名弟子纵身跃到传法峦柱一侧的浮空飞石上,这块飞石浮空而立,随着他立身,微微一震,散出淡淡清光和水汽,化作一面亩许大小的水镜立在他身后空中。等到水镜完全成形,他微微张口,顿时飞出一道白气,飘到半空,在他身周盘旋飞舞。
他望了望传法长老,后者缓缓颔首,便转过身来,朝着众人大声道:“云澜密册为宗门根本炼气道经,今日所传密要关窍,出得我口,入得你耳,众弟子不得私相授受,不然定有门规严惩,魂誓应验,断绝道途。”
顿了顿,他又道:“你们且看好了。”
他嘴唇嗡动,传音入密,骈指一点,那道白气如同一道白练缠绕一圈就在空中化作一蓬云雾,其中点点符箓浮现,流转不休,光影穿梭,往来如同百条银鱼嬉水,看得人目眩神迷,而符箓每一次变化,都会牵动周围灵机形成道法变化,演法师兄的身形在其中或隐或现,指点其中机要。
直到最后,他现出身形,法诀一掐,道了声“回”,这团云雾才重新化作一道白气,自鼻窍之中回返。
法诀演化完毕,他朝众弟子拱手为礼,重又回到传法长老身边站好。
此时,百丈之高的水镜上波纹荡漾,现出一道人影,在其中演法,与先前那名弟子所演一般无二,只是放大了数十倍,也放慢了数十倍,连其中细微变化都看得一清二楚,甚至那人影体内诸般经脉穴窍也分明显出,真气搬运转挪的细节随着传法长老的适时讲解而使得方不疑心中的种种晦涩土崩瓦解。
这便是飘云仙宗的传法水镜石台,只要在此石台上演练一番,能将所使道法映照下来,重现一遍后方得消散。
这次传法恰是传授云澜密册的第一重功诀,是气海境入门第一重修行的秘传,新入门的弟子借助太上感应清经感应而出的灵根收摄天地灵机,将灵气存纳丹田气海之中,炼化为云澜真气,所以只有三千余还在第一重门前门后徘徊的新晋弟子前来听讲,此时都是紧紧盯着,生怕错过哪怕一丝一毫的细节。
方不疑也是凝神细看,隐隐若有所悟,随着传法长老逐字逐句地讲解道诀,神思之中杂念一一排出,心中一片安宁空静。
先前被生生造化丹化去伪气的同时,方不疑也失去了全身的武功,连内视也不能,这时却在冥思之中渐渐拨开浑暗,渐渐照见气海,照见周身,气海之中,一株根须在虚空浮立,细微的芽苞微微颤动,一根根细小的根须渐渐生出奇异之力,牵引着一丝一缕淡淡微白气丝从他的身外化入皮肉之中,在经脉之中攒聚,徐徐而动,时断时续,行走间颇为滞涩,好像一个人跌跌撞撞下总有磕绊。
随着功诀的运转和长老鞭辟入里的讲解,方不疑渐渐明悟云澜密册之中深奥无比的道诀,渐渐地,经脉中原本滞涩的淡淡灵气越发灵动,流转游动,待在周天行过一遍后,又在丹田气海处汇聚抱团,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缓缓壮大。
全身气息开始还是如同涓涓细流,绵绵密密,随着周天一次次往复搬运,灵气愈发壮大,待到后来已经像是大江奔涌,长河起浪,在周身上下鼓荡奔腾不止。
然而方不疑已落到深沉入定之中,就连耳边的道法机妙都渐渐细微如蚊,直至于无,他心中无喜无悲,即使没有意念按照功诀引导,灵气也照着法诀在经脉中周而复始,将淤塞的经脉一处处冲开。
如此周天三百二十四转之后,全身上下的灵气如海潮般时起时落,一波一波挤压着各处窍穴。
当这股浩大的气息到达顶点的时候,澎湃的灵气冲入气海之中,却并没有沿着周天回转,而是突然之间戛然而止,消失的一干二净,体内变得空空如也,整个人惶惶然如荡在虚空。
如果没有明师指点关节,初入道门的修行者一旦遇到这样的情形不免慌乱猜疑,心神不宁,以至于功亏一篑,但是如今恰逢传法长老指点机要,明悟此种道理,所以仍然镇定如常,内心深处波澜不起,对身体之中所发生的一切不管不顾,任其自然。
果然没过多久,气海深处徐徐吐出一丝极为细微的白色气息,缓缓流入经脉,直至眉心祖窍。
轰!
方不疑脑袋似被玉槌轻轻敲了一记,耳边传来一声清越鸣响,眼前先是白茫茫一片,再是光明大放,口内津液自生,汩汩入喉,那丝由灵气炼化而成的第一缕云澜真气顺着经脉运转周天,最后落入气海之中,流转在灵根四周,终于安然不动。
方不疑蓦然一惊,此时他早已闭目,为什么还能看见周身一尺的情状?
这一惊,非同小可,方不疑立时从深沉入定中醒转,睁开双目,抬起头时,却见四方天宇月华似水,云雾如纱,不知不觉已经入了深夜,诸多石台上只有三三两两个身形还在盘坐。
此刻他非但不觉疲惫,反而神清气爽,五感清明,心中一片宁静。
他整个人的气质也为之一变,以往出生入死的血腥杀气全然消散,而隐隐有出尘之气。
方不疑看了看身上被灰白污秽污浊的青衫,摇了摇头,快走了几步,踏上铁索,往居所所在高峰走去。
走出几步他才顿住脚步,不禁讶然,先前他内力俱废,只余一身蛮力,就连轻功也退步到幼时,走这高悬寒空,身处诸风的铁索艰难无比,虽然即便摔下去也有灵禽在下承托接起,但毕竟心惊胆颤,此时再走,却如履平坦大道,安步当车,双目也能看透云烟迷雾,极远处的虫行鸟语也能听得清楚。
方不疑双手握了握拳,深深吸了一口气,暗暗提醒,这只是大道之途第一步而已,母亲还等着自己亲自送丹回去,万万不可得意忘形,后面还有更多的险关绝隘等着,此时欢喜未免太早。
清冷的山风拂过,身上虽然仅仅只有一件青衫,他却丝毫不觉得寒冷,双手负背,身法一起,神采奕奕地飞踏在铁索之上,任由衣袂在风中摆动。
来时方不疑耗费在铁索上足有六个时辰,此时回返,却只有一个时辰就到了连结铁索的高崖。
他刚踏上山崖,这时,一声清越鹤唳传来,方不疑神色一动,突然向一处栈道看去。
现在他五感敏锐,远远就听到有人踏上栈道,在急步向这边走来。
不多时,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身影映入眼帘,她头上挽着飞云髻,轻簪赤金飞雀步摇,身上是未出阁的深闺女子装束,轻纱曼裙,微微山风中宫绦绕身,腰间却别着一口佩剑,一眼望去,既尊贵,又英气勃勃。
少女的肩头立着一只小巧的白鹤。
这是飘云仙宗独有的云鹤,寿元漫长,每一个修炼到气海境第五重元箓,可以修习宗门禁法的弟子,都会被允许去云鹤洲挑选一只云鹤,随身修行,且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即便是长老的云鹤归尘之后,也不能再选一只,可以说是飘云仙宗的身份象征。
葱指拈着长裙,收束起不长的素纱拖裙,她一路走到方不疑面前,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铁索,问道:“你是方不疑吗?”
方不疑没有见过这个少女,答道:“正是鄙人,不知姑娘何人?”
“我是离空岛上官云英。”少女欣喜道:“总算找到你了,本姑娘耐着性子在你那里等了半天也没见到人影,没想到你在铁索上磨蹭了这么久!”
方不疑只觉莫名其妙,疑问道:“姑娘何意?”
“你竟然已经修成气海境第一重了?”
少女正欣喜,此时却突然察觉到方不疑身上修为,惊咦一声。
随后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惊急道:“你是不是把剩下的那枚生生造化丹也给吃了?”看向方不疑的目光里充满了不善。
方不疑心下一沉,他提醒自己,金环束发女子坐拥一片大洲,她的师父必定拥有惊人的身份和修为,而如此上真,生生耗去八十一年才炼制出的生生造化丹,它的珍贵程度恐怕还在自己想象之上。
要知道,宗门戒律规定,青鳞洲是气海九重前四重,引气、开窍小周天、开窍大周天和种符四重修为的弟子静修的地界,种符修为以上弟子,无论是外门还是内门,即便是真传弟子,都不能踏足半步,就连洲中执事都是由漫长岁月以来依靠宝丹生生点化出人身的草木灵妖担任。
而现在,竟然有明显不是洲中弟子的生人闯入,直指自己得到的那枚宝丹。
在他正在思索的片刻间,上官云英的脸色几度变化,怨气如云,腾上眉梢,咬牙道:“你这人真是糟蹋了这一副好皮囊,先前糟蹋了上品生生造化丹也就算了,现在居然又糟贱了一粒,你知不知道生生造化丹有多珍贵,多少年都没有出现过了,你居然拿这种宝丹当作引灵丹来用,真是暴殄天物!”
许多修士未入道之前,虽然有灵根,但受后天气息污浊,难以牵引灵气入体,这时如果服下引灵丹,就可以活泼灵根,牵引灵气入体,从而炼化出第一缕真气。
而除了引灵丹之外,还有许多灵丹有这种效用,不过却都比引灵丹珍贵,这类灵丹,其主要效用也自然不是用来引灵,生生造化丹就是其中一种。
生生造化丹齐聚黑玉石斛万丈须、九品幽河莲、九曲阴阳元参、先天元魄首乌、万甲松苓、九色云芝、虎蚌月珠、五季螟竹、玄黄地精这九种珍惜至极的灵药为主药,药力神异非常,能够滋润灵根,使得灵根充满生机,轻而易举就能牵引灵气入体。
若是寻常的引灵丹,灵根受污浊蒙蔽的修士需要坐关一些时日才能炼化出第一丝真气,短则数旬,长则数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