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这一块，完全不是按照图纸上来的，我不可能签字让你们过的。”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手拿卷尺，一脸阴郁道。
“可是，图纸根本不合理啊，我们这里的工人，都是业务最熟练的了，他们说不行，自然是真不行……”干爸有些无奈道。
“不行！设计是什么样的，就要是什么样的，他们不行，你就找行的人来……”中年男人嚷嚷道。
郭北凑到小张旁边：“张哥，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呢？”
小张看到郭北有些高兴：“小郭啊，我以为你考了状元，不会来了呢！——穿这么帅，相亲啊？这大热天的……”
郭北看了看自己身上，有些尴尬，倒不是故意耍帅，说实话，拍广告出来，他似乎都感觉不到什么叫冷什么叫热了，没有知觉一般。被他一说，才觉得有些难受。
小张没揶揄他，指着中年男人道：“那是项目监理……这一层有一个从过道伸出去、悬空的观光走道，不过老师傅们都说，凭他们的本事，造不出来能走人的，所以监理就不让这一层通过呗……说实话，这是难为人了，就为了这么一个小构造，木工和砖工都讨论了小十天了……监理要是不签字，那工程就只能一直拖着，还怎么干活啊……”
郭北想象了一下小张的描述，心想：这不正是标准的“奇奇怪怪的建筑”吗？
最终没谈妥，监理黑着脸先走掉了。
等他走远了，干爸骂骂咧咧：“妈的，不就是没送礼么，扯什么‘一切按图纸’，‘一切按规章制度’……艹！”
工人们就埋怨他：“你就不能给他送两瓶酒么？”
“你们怎么不去送？不要钱？向他们这样的，没两瓶飞天茅台，你都不要进他家门……”干爸气道：“反正我不管，你们得给个解决方案出来，你们搞不好，那就别拿工资啊，谁耗得过谁……惹急老子了，叫你们谁也没有好果子吃……”
“李老板，你这么说，我们可就不爱听了……”工人带班拿着图纸为难道：“这么复杂的东西，我看都看不懂。……都不知道是什么人设计出来的。”
“要你们这些土包子不知道读书！”李塘也甩脸就要走。一下子看到小张旁边的郭北——郭北这一身很扎眼，不过李塘差点没认出自己亲外甥来。
“那个，郭侠啊，怎么有空来工地了？”李塘勉强冲这个一鸣惊人的外甥笑了笑。
“哦，想找干爸你支一点钱……”
李塘眉头拧得更深了，缓缓道：“行啊……不过你得等会儿，我现在还要去跟监理谈谈，把这边的事儿先解决了……”
看样子他也没空寒暄，郭北点头表示理解。
相比之前，干爸的态度以及算好很多了。
那边工人们还在对着图纸抱怨：“妈的，这到底是个啥玩意？独角兽不像独角兽”
“这么大热天，让我们这些不认得几个字的，对着这图画本瞎耗？同志们啦，晒太阳可是不给我们发钱的……”
“老子都想回家了，这狗天气……图纸我还找我儿子看了，他还是大学生呢，可也说不出个道道。”
看大叔们束手无策，郭北忍不住道：“要不然，让我来看看？”
“……那是你儿子水平还不到……哎，对了！”带班正说着话，看到了郭北：“小郭来了，小郭不是高材生吗，让小郭帮忙看看门道！”
“哦，对对，小郭墨水喝得多……”一群脏乎乎、惨兮兮的大叔们，像是抓到救星了似的，看到西装革履的郭北，不管报不报希望，总归得试一试！
郭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还是接过了图纸。
蓝色的底，蓝色的线——确实复杂，不像是其它层的平面设计，就为了大叔们形象的形容的“独角兽”造型，这一层的图纸都有平面、立体好几种形态，实线虚线交错，像一团乱麻。
郭北也锁起了眉头。
毕竟，他的肚子里，其实没有货啊。
大叔们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底，不说话。
郭北抚摸着边角已经起毛刺的图纸，眉头紧皱。
他连将这图纸的形态在脑海中还原都做不到。
目光向图纸下面扫去，页脚一行小字。
制图人：江晓天
江晓天？
郭北很熟悉这个人。
因为，在他之前，学校考的最好的一届、分最高的那个学长，就叫“江晓天”。学校近十年来，也就靠他来为学校撑门面。
他去的是同济大学建筑设计——
会不会，绘制这张图纸的，正是他那个考得非常好的同校学长？
按毕业时间来算，他也应该在工作了吧？
心里想着，手心一动！
郭北差不多猜到了。
翻转手掌，果然！
一张卡片，印刷的就是，他那个同校的，以前在学校到处见到他的大头像的，江晓天学长！
郭北不紧不慢地把卡片吞到了嘴里，冲大叔们和气地笑了笑，展开图纸：“各位大叔，这张图纸画的，其实是这么一个东西……”
郭北脑海中思路清晰，图纸上那些线条，实线虚线，全都飞起来了——在脑海中构造出一个完整的形态。甚至连当时绘图时候的心理，也一清二楚。为了方便各位大叔们理解，郭北还就手从身边捡起碎砖头、木块来，边说边比划。
随着他讲解的深入，一个个老工人脸上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了，不住地点头：“对，对，就像是小郭说的这个样子！”
“厉害！小郭，你这书，没白读啊！”
“我当时就说，小郭这么聪明的一个孩子，怎么会来工地打小工呢！”
“看，人家不仅是读书比我们好，是样样都比我们好啊！不服老都不行。”
郭北微微一笑：“大叔们，你们若是觉得照我说的行，那就……开工吧！”
“行！行！行！立即就开工！信小郭的！”
郭北迎风而立，夹着图纸，仿佛他就是这栋楼的总设计师江晓天。
有原绘图者的指导，工人们工作起来自然更加得心应手。
郭北解开西装的纽扣，开始脱衣服。
小张纳闷道：“小郭这是要干什么？”
郭北从手提袋里找出自己今天早上穿去拍广告前穿的旧衣服，笑道：“换身衣服，跟你们一起干活。”
“其实，我也很期待，这个‘独角兽不像独角兽，***不像***’的玩意，真建起来了，是个什么模样……”
郭北这两日来第一回笑得真实。
下午郭北是在工地度过的，又好像回到了之前在这里日晒雨淋的日子。
以前“大师傅们”是不会听他的任何意见的，无论他说什么，都像是在瞎扯淡——虽然原本来说，他们对他这个新手也不算坏。
今天就完全是郭北在指挥他们了。在他从“江晓天”那里获得详实的知识和丰富的经验面前，这些自诩为“老把式”的中年人也不得不自叹弗如。
观光台的设计虽然造型怪异，建造麻烦，但是郭北也相信建好之后，对大楼来说也是点睛之笔。
正和小张蹲在一边解释之所以这样设计的原因和好处，有人叫他——
“郭——哎，你不是那个郭什么嘛？几天没见了，又来了？”
郭北回头一看，是干爸的小友，大肚皮的杜工。
身后则是跟着他干哥，“小老板”李宇轩。
“工地苦吃不得吧？不过像你们这样的年纪，不干活还能干什么？”杜工仿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对他招招手：“你来了正好，我正缺个人打下手，帮我到下面搬几样东西……”
说着，若无其事地地扛着他的工具，准备去测量了。
“我不干。”郭北摇了摇头。
杜工看着他，稍稍有些不快。
“Sorry，我早就不在这边做事了。”郭北淡淡解释道。
李宇轩也有些尴尬，对杜工道：“杜叔叔，我表弟是今年全市的高考状元……”
“就他？高考状元？能上清华啊？”
“嗯。”李宇轩却认真地点点头。
杜工觉得有些可笑，不过反应过来，李宇轩应该不会骗他，那就是真的——他迟疑着：“那你今天……”
“玩。”郭北就说了一个字，也懒得搭理他。
杜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虽然震惊，但是凭他的任何一方面，也教育不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学霸，只能尴尬地走开了，也忘记了喊个帮手。
李宇轩看郭北的眼神也比较复杂，今天难得没有跟郭北说什么话。
郭北看他俩走远了，心里想，之前很羡慕干哥只要在工地上转转看看，每天拿的钱也比他多，“杜工”每天打打电脑游戏，也每月有钱赚——
现在一看，他们的活也未必是最舒服的，起码郭北自己是一点儿也不羡慕的，原本他可以过得更好。
可惜，他们青春正好，他时日无多。
……
眼看该交代的都交代过了，郭北打电话找来了干爸，顺带也叫来了监理。
等两个人看到这边的工程已经建得初具规模的时候，都很是惊讶。
“怎么就……建起来了呢……”监理的话听起来很有歧意，让人感觉他好像不希望能建起来似的。
当然，干爸的两瓶飞天茅台是省下了。
干爸却很振奋：“监理，您看这……”
监理哼道：“那还要看合不合格……”
郭北将手上的手套摘下来，淡淡道：“合不合格，您自己验。”只要不是铁了心要干爸的两瓶茅台，你就是让贝聿铭来验，那也是合格的。
“干爸，帮我把工资结了吧！”郭北看也不看监理，那不是他的事。
“哦，哦。”干爸还是担心地看着走过去检查的监理。
“你越在乎，他越是能挑毛病来。”郭北小声道，虽然他对每一个环节都很放心。
监理还是没挑出什么刺，说句“做得还不错”就走了。
李塘松了一口气：“自从换了这个老小子，害得我赔了多少钱。”
工程检查严格，这是好事。——郭北这样想，但没有不知轻重地这样与干爸说。
……
“你算上加班，一共是十五又三分工……”干爸拿出已经摔碎屏幕的新三桑计算着。
“不，是十五又八分工。”郭北道。“没有我，今年这事干不好。”郭北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
李塘也知道今年多亏了有外甥帮忙看图纸：“好，依你说的，八分工……一个工是一百……”
郭北撇撇嘴，干爸也真是精到家了，凑个整数不好？“干爸，你之前说给我加的，一个工应该是一百一……”
“这孩子！你看！你看！——那时候干爸以为你是干长期的嘛，短期谁会给小工这么高呢……”
郭北冷笑，就是加十块，十几天就是百十来块钱的事。
干爸似乎反映过来，这不是他的工人，是他的亲戚，还是一个考得非常好，搞不好以后要当公务员的亲戚，咬了咬呀道：“好吧，那就是一天加五块钱把，一百零五一个工……还有你那女同学，是六个半工……”
“干爸你不会真给五十吧？人姑娘干得事可不比我们少！”谈到骆锦衣，郭北可要给她争取一点正当的利益，哪怕人家并不在乎。
看干爸似乎又是想加五块钱了事，郭北都有些无语了，直白道：“人家可真的是……教育局骆局长的女儿……”
干爸诧异了一会，点点头：“行，那这样吧，给她一百一，一个工……唔，干爸看你的面子上。你也干脆就一百一吧。”一脸割肉的样子。
郭北也没有推脱，说“好”。又问：“板房那里有地方洗澡吗？”
干爸点点头：“有，让轩轩带你去吧。”
……
郭北也没想到，工地上确实还有这么好的地方，竟然可以冲凉——简易的板房特意单独弄了一个小隔间来，更搞笑的是，地上还贴了瓷砖。
如果水龙头里放的是热水，那就更爽了。
不过，夏天最热的时候，打游戏的杜工可以打累了，在这里一冲好几回——他们就只能在烈日下小小地抿一口盐开水。
现在，他也有身份地位，可以在这象征着身份地位的露天淋浴间里享受了。
天气无常，刚刚还大太阳，忽然就下大暴雨了。
郭北干搓着上身，心想工地上的大叔们，现在应该也躲进了阴湿的楼下了吧。
都没有他现在这么舒坦。
洗完澡，换上了干活前的白衬衫，郭北静静地坐在板房里，欣赏了一会凌厉的暴雨。
雨去得也飞快。
临近傍晚，天竟然还有些凉飕飕的。郭北又把西装披上了。走出这片半月前他以为是人间天堂的建筑工地板房，心想也不过如此。
手提袋里还装着上午干活穿脏的旧衣服，一出门，郭北就扬手把它们扔到一堆建筑垃圾里。
身无旁骛，向市区步行而去。
“小郭！”
回头看，是小张来了。
“张哥你们下班了？”
“是，活干完了，身下的事不归我们了。——走，哥带你去大排档喝酒去吧。”
郭北笑着摇摇头：“不了，张哥。还有事呢。”
“小伙儿真帅……行，那我走了。”小张蹬着摩托。
“哎，小郭，你还记得你跟我说……”
“说什么？”郭北看着他。
“有一天，你当了市长，要把市里的工地，都改成什么来着？”小张笑道：“现在看，你很有希望。张哥我是土包子，以前不懂。”
是的，夏天最热的时候，郭北曾说，他希望所有建筑工人都能在顶棚下干活。
郭北听了，有些高兴，又有些难过，点点头：“有那么一天，我不会忘的.“
“那就好！张哥我可等着呢！——再见。”
“……”郭北迟疑了一会：“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