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还是那一节思政课，陆离没打算去，吃过早饭，他就缩回寝室，只点亮了台灯，面对着那只三足青铜酒樽和那封信，出神良久。
陆离五指小心抓起酒樽，转动着仔细品鉴，时不时发出几句啧叹。他学过一些古玩品鉴知识，这源于自小就被家里老人撵着学习，以至于学识驳杂到了可称渊博的程度。
以他这个半路专家的视角看，这玩意的纹饰和造型暗合了西周中期的制式无异，也有两片合铸的特点，仿的得还挺真，只是失蜡法的痕迹没能完全抹掉，做旧也差些火候，很是可惜。
于是他笃定这玩意是明清的仿造品，估计是祖上某个收藏老饕的生前藏品，祖宗在上，能坑害后辈么？这样想来，总算从科学角度抹除了其上笼罩的一层恐怖气息。
只是一想到这光泽晦暗的酒樽如今用作祭器，周遭的气氛便显得有些阴森。
“不对，重量还是不对。”陆离皱了皱眉头，他似乎发现了问题的突破点。
他找来田单的电子秤，放上酒樽，显示屏报出了准确数字，0.4918，接近五百克。
“怎么会？”
他脸色略显苍白，又抓起田单的哑铃，放到电子秤上去称，再称了自己的体重，结果表明电子秤并未损坏。陆离额头上已经蒙一层汗水，他的手轻微颤抖着，再次放上那只酒樽。
0.4916
好像轻了一些。
他没有急于拿下酒樽。果然，等了几分钟，显示屏上的数字居然变动起来，再稳定下来，陆离默默读出了那行数字。
0.4899
这只酒樽在不断变轻！
可陆离伸手去握那只青铜器皿，入手沉甸甸的重量却和铅坠似的，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已经变得难以单手提起。在他的感觉中，这只三足酒樽绝对变重了！
陆离的额头上已经满是冷汗，恰巧这时，身后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接着是老周大大咧咧的嗓门：“有人吗？我没带钥匙！”
周煜敲了半天，就在以为没人在寝室的时候，门开了，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吱呀一声，露出一条手掌厚度的缝隙。
室内黑暗一片，陆离的脸横在门缝中间，露出死鱼一般的暗淡眼神，毫无生气。
周煜吓了一跳，猛地退后几步，问道：“没事吧你？怎么见鬼了似的。”
陆离那双眼睛连轱辘转，两边疑神疑鬼扫视一圈，随后探出一只干瘦手臂，抓起老周就不由分说地往里拽。
老周被这废柴忽然爆发的力量震慑住了，险些惨叫出来，但陆离即使捂住了他的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三分钟后，两人分别瘫坐在两张椅子上，对着那只诡异的酒樽，一样是眼神空洞，和中了邪似的。
“忒邪性了吧。”老周瞪着那双平日魅力四射的桃花眸，此刻却显得异常灰白，像是蒙上一层眼翳。
他向着酒樽伸出手，轻轻一推，明显感受到了极大阻力。可事实不会骗人，电子秤显示出它的重量已然不足两百克。
“我猜猜，你不是在下边粘了胶吧。”老周露出一个浮夸笑脸，像是急于揭穿这个二流戏法，围着电子秤转了一圈，“或者这下面放了磁铁？”
陆离摇了摇头。双手抓住酒樽，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其抬起来不过一指厚度的高度，再放了下去。
“我现在好奇的是，质量归零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明明轻的和羽毛一样，却连移动一寸都难。就像是雷神之锤。”
陆离泄了气似的瘫倒在座位上，笑容惨淡。
在他童年时候，那位已经老得面如枯槁老鬼的老祖宗便收了他做徒弟，由简入繁，教授他名目繁杂的卜卦术法，也给他讲有血有肉的江湖故事，这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也是从那时起，囫囵吞枣般地接触了奇门诡道、堪舆定宅、画符敕字等玄异术法。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生来不同，也学会了对普通人隐瞒自己的能力，并暗地里以此标榜自己的高度。
后来他也从长辈的只言片语中知道，陆家人偏居一隅，有很大的原因，是被人追杀，至于为什么，追杀的人还在不在，陆离还不知情。
但一件事很早就有了答案。
当他一心想逃离那座大山，来到向往中的城市，离开了村子的庇护，他就再也难回头了。
在那个桃花源一般的大山深处，有仅凭低喝就震退猛虎的大爷爷，有天生神力，单手托起祭祀大鼎的二爷爷，更有起居清幽低调的三爷爷，隔三差五就传出在附近城镇上头御剑飞行的仙人奇闻。
还有至今年龄和实力都是谜团的老祖宗。
简直是一家子神仙人物。
可这些人此刻远在千里之外，没办法杀过来为他解惑。
甚至目前的祸端，这方青铜酒樽，就是来自于自己最敬重的某个长辈的手笔。
陆离趴在座椅靠背上，揉了揉额头，脑海中有些草灰蛇线的线索联系起来，于是他抬头看向对面那个同龄人。
“老周，帮我拆一下这封信。”陆离尽量保持平淡的语气，随意抓起桌上的信封递过去，避开了对面投来的好奇目光。
“这是什么？”周煜毫不迟疑接过信封，打开自己的台灯，凑到亮光下去看。
“没什么……帮我个忙，打开它就是了。”
陆离紧咬牙关，心中像压了座山似的透不过气。他明白这只是莫须有的怀疑，但他却想验证，即便自己怀疑错了，就可能害死这个毫不知情的普通人。
谁知道那封信里面是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这东西是谁寄过来的，那封信没有填写寄信人地址，像是平白无故出现的。
老周神色平静，就着灯光，慢慢揭开了火漆，眼看就要打开那封信。
“够了！”陆离终究没能忍住，猛地夺回信封，他像是接了快烫手山芋，将其仓皇扔在桌上。接着他抱紧膝盖，眼神直直望出去，如同丧家犬一般颓然。
“你没事吧？兄弟。”老周面带无奈，伸出手，想想此时也没什么安慰的话，就收了回来。
安静了好一会儿，陆离情绪平静下来。
“你对此完全不惊讶。”他抬起头，直勾勾看向不远处的金发青年。
老周愣了愣，咧着嘴直抽凉气，“啥？你肯定是在唬我，这种小戏法都被魔术演烂了，我干嘛要惊讶。”
“还充傻，你俩肯定知道我是谁。”陆离摇了摇头，说话好歹留了情面。
“我俩？谁俩？”
陆离噌地站起来，一步走到酒樽跟前，缓缓蹲下去，直到眼睛平视着其上的金文铭文。
他察觉到了一些玄机，随着酒樽质量的消失，铭文却愈发清晰可见，甚至少有的铜锈都逐渐消退，还原出原本的色泽。他凑近了看，逐字逐句默念着这些纂刻的文字，或许其中会有线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你听说过‘称骨’吗？”陆离停下解读工作，头也不回地问道。
“好像是算命先生的神通吧。”周煜耸耸肩，无所谓道。
“我并不会称骨，但教我算命的人说过，称骨称的是所谓的‘气数’，或人或物，不该发生的，再强求都不行；本当如此的，再阻挠都难以撼动。这玩意，说起来就是命运。算命算命，也就称骨这一手段，是真的算出了天命。”
“所以，”老周顿了一下，“你是什么意思？”
陆离站起来，身体有些摇晃，苍白笑了笑，“虽然不需要和你说这些，但我有办法消除人短时间内的记忆，那就无所谓了。”
“我以前以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我能做出离开村子的决定，那些老头子劝我，我听不进去，因为我看的比他们远太多了，我知道山外边有很大的世界，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们一样神叨叨地说什么命，说什么狗屁道理。
我喜欢从他们那里学法术，并且甘愿藏拙，这都是为了有一天能离开他们的管束。
然后我就能去外面，我面对比我再有钱，逼格再高的人，我都他妈丝毫不慌，并且会产生一种面对蝼蚁的优越感。
好像只要我使用那些法术，我就很轻易的获取金钱，权力，挤掉普通人的地位，我会有庞大的财富和影响力，甚至疯狂一点，整个世界都能被我攥在手里。”
“喔。”老周适时表达了一丝轻蔑，“再多扯一点，说不定我就信了。”
“可我刚刚明白了，以前我想多了。”
陆离单手笼罩在了酒樽之上，一丝一缕的金色从指缝中迸发，随之传出洪钟大吕似的庄严声响，久久回荡不息，如同置身高山古寺，令人有俯首膜拜的念头。
陆离笑了笑，“我想明白了，这酒樽代表着陆家人的命，陆家的命数有多深重，它就会有多沉重。”
“我拿不起这东西，是我命数不够硬，完全无法承接那份重量，我没有资格知道陆家甘愿隐居的原因。老祖宗想借此告诉我，如果底气不够，就不要妄想真正离开村子。否则，我面临的或许是一个死字。”
周煜站在他身后，面对这种奇观竟是满脸的漠然，他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什么。
陆离的手离开酒樽，粲然金光霎时间消失不见，室内重回黑暗，可他那双眼睛却亮得出奇。
他转过身，缓缓问道；“你，和肖哥，是来杀我的吗？”
“打住打住，你这越说越离谱了，谁要杀你，疑神疑鬼的，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吧。”
陆离叹息一声，“我知道你不一定回答，就只是问问而已，反正你马上会记不得这一切。”
周煜退后一步，故作惶恐道：“以前你说你会法术，我还不信，今天撞见了，你不会是要灭口吧。”
陆离盯着他，沉默了半晌，无奈说道：“昨天，那壶酒有问题。开始我只是猜测，那不只是酒，更是以气化形的产物，为了压制你们各自作为术士的气机，以此装作普通人来接近我。不然为什么躲着我？恐怕连喝酒这种嗜好也只是伪装的吧。
更确定我的想法的，是今天早上，酒樽应该还有十几斤的重量，可你却很平常地当做酒杯。
说实话我对你们没有恶意，我当你们是朋友。只是我从来没见过陆家以外其他会法术的人，抱歉了，我只能让你忘记这一切。还有什么好说的？”
老周面露一刹那的惊愕，又不留痕迹地掩饰了，“看来你知道的不少，你不是练气士，但对我们的防范很紧密。”
陆离猛地抬起左臂，食指中指并立，对向周煜面门，形似一支手枪。
“我想你们家传的本领，可以完全抹掉我们两个不入流的术士，如果是我，至少该这样做，以绝后患。”
陆离摇了摇头，“我不能杀你们，虽然不知道你们是敌是友，但我不想得罪谁。我想过平静的生活，似乎还办不到。”
“或许我们能帮你……”
周煜还没说完，就直直倒了下去。
陆离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道：“如果以后能开诚布公地说话，不用顾忌什么狗屁的身份，该多好。”
他低下头，薄纱般的雾气萦绕游走于左臂，好似龙腾云海，迅速扶摇直下，收束于手心。
他将那个暂时昏厥的金发青年拉起来，放置在座位上。
随后他拨通了一个手机号，接电话的是个浑厚的中年男人的声音，他很快去找那个住在村尾一片稻田间的老人，可足足十分钟后，陆离等到了结果，老人离开了村子。
老人在所住茅草屋的黄泥墙壁上留下一句话，那句话是用鲜血为墨勾画出来的，“地火出于山林，切忌，切忌。”
“伢子，你莫着急，叔马上去报警，这老头可能是犯了老年痴呆，他走不远！”
“叔，你能帮我去祠堂看看么？”
中年男人一愣，“啥意思？你说老祖宗去了祠堂？”
“不，去看看就是了……到了吗，你看最上面那层，中间是什么？”
“那不是有个盛酒的玩意吗？”
陆离瞥了眼旁边，电子秤上却已经空无一物，他摩挲着左手食指上的细微伤口，刚刚接触酒樽的时候，无意被割伤了。
“你够的到上面么，看看杯口上有没有什么？”
“卧槽，”电话那头的声音因为惊恐而颤抖，“这玩意上边，有血！”
陆离长长呼出一口气，“没事了，叔，也甭找了，老祖宗可能有自己的事要办。”
中年人忽的声线凝重起来，“伢子，你和叔说实话，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事。”陆离显然有些口是心非了。
中年人急了，关切道：“如果真的觉得有事发生，千万要回来！村子永远在这里等你回来！”
听那边唠叨良久，陆离挂断了电话。
“我决定要出来，就没有想过退后啊。”他淡淡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