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师傅!别走啊!你一走那些个患者——我…我分不清楚啊——师傅!”
心理诊疗室里,张糊涂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抱着芳姐的大腿,在上面蹭来蹭去,索性擤起鼻涕来,久久不肯松手。
芳姐也是拿糊涂没办法,都多大的人了没一点正型。虽说自己的年纪还没有糊涂年长,可依自己师傅的身份在修理糊涂时,不免有些为难。
芳姐今年才二十七出头,人长得大方,身材不错,着装朴素,性格也是那种比较圆润一点的,不然,为啥被称为“姐”呐?
感情方面总是避而不谈,她心里除了患者和工作,似乎连带着日常生活都显得有些过于热衷——工作狂吗?不至于,但我对工作以外的事情不太感冒。
至于糊涂,医学水平目前确确实实也只停留在助理级别,一大老爷们在诊疗室打杂时间长了,都快成为数一数二的家务男了。
据说大学时代选错了专业,好面子就一条道走到黑,毕业以后阴差阳错,就和现在半隐居状态的芳姐撞了个正着。
糊涂心里苦,本应在计算机行业大展手脚的他,在自己大男子主义的加成下,凭借着无敌的手速,在这里替人打文档。什么之前学到的编程之类的,完全起不到任何作用。
芳姐看着裤腿上拉丝的鼻涕,再看看眼睛都哭肿的糊涂,一时间伤透了脑筋。
“那我就扣你工资了哈...”芳姐拉下脸来,趁着糊涂被自己的话语震慑住时,将自己沾满淡黄色鼻涕的大衣拽了回来。
一个月只有六千的工资,这在一二线城市对于糊涂这样想要买房的年轻人,正常情况下,不洁具一点是不行的。
但洁具一点,也还是行不通的。
一日三餐开水煮白菜,奢侈一点加的话就加点老干妈。主食什么的,有窝窝头都不错了。
想喝点水就白天蹭医务室里的饮水机,吃不饱我还喝不饱吗?能省点钱就省点钱,那白菜叶也是花钱的啊。
晚上睡在诊所附近的地下车库内,找个纸板再不行就从废品站翻找些旧棉花,头天夜里洗好晒干,太阳下去以后凑活着睡。
来晚也不行,车都有停车位,何况人呐?于是,就像晚高峰一样,夜里十二点左右正是附近流浪汉们抢占“卧铺”与“站票”的高峰期——糊涂,则是中间的佼佼者。
据说糊涂还会些针线活——真是坚强。
听到芳姐这么说,糊涂也不再纠缠,芳姐再怎么没脾气说到底都是自己的上司,便绝望的松开了芳姐已经沾满自己鼻涕的白大褂。
话又说回来,如果当初不是自己好面子,今天也到不了这种地步。来到诊所时,也是自己要求芳姐收自己为徒的,就这么半路子撂挑子,实属废物。
“好的,芳姐,你就忙去吧...剩下的事情,就由我接着照顾吧。”
说着糊涂便摸了一把鼻涕,再次拿起地上已经掉毛的扫帚,开始清扫地上碎裂的油笔塑料壳。
不错,还是有点反省精神的。
看着再次打起精神的糊涂,他那充满失落与自责的背影总是会让芳姐想起LOSER一类的词,甚至自己还考虑过给糊涂一些免费的员工定期治疗。
现在看来,糊涂他还不至于沦落到那种地步。
“还是老规矩,你只负责记录,剩下的交给我就好。”芳姐换掉满是鼻涕的工作装,围上深棕色的风衣整理着随身物品,“今天下午三点,李局长找我有些事情,或许有的忙了...可能今天我回不来了。”
“是吗?”糊涂换过手里的扫帚,弯下腰拿起湿好的抹布,擦拭起了实木地板上的油墨。
“李局长?这年头警察也有不少压力的嘛。这种职业,不应该是心理——哎呦,这油墨,好拿擦——心理不应该,更加强大一点吗?”
“不是李局长啦。在哪啊...嗯......找到了,接着!”
芳姐在橱柜里翻找着医务室的钥匙,随手扔给了满头大汗的糊涂吩咐道:“至于是什么事情,到了才会详细介绍给我...你今天就水在医务室里吧,反正晚上我估计也回不来,正好缺一个保安,看家啥的,没问题吧?”
糊涂先是一愣,哇,芳姐这么好的吗?!
“但是...”芳姐有点小傲娇的说道:“不会付给你保安的双份工资哦~”
“是!老板!你就放心吧!”
“还有,饮水机省着点喝...水肯定管够的......”
“好...好的,芳姐,其实我就是,你知道的,喜欢喝水罢了。”
“喜欢喝水喝到打嗝吗?”
“嘿嘿。”
送走了芳姐,糊涂索性决定将诊所打扫个干净,像芳姐这样的好老板,去哪里找啊。
“你好,请问芳姐在吗?”
还在埋头苦干的糊涂愣住了,这么突兀的一声询问,此时此刻不应该考虑门诊前只有一条单行过道,而是考虑这位患者为何没有与刚刚出去的芳姐撞个正着?
“我是来咨询一些事情的,内容或许有点,玄,可是——”
“芳姐刚走,我是带班的,有什么事先跟我说吧。快进来,快进来,没关系的,快进来吧。”
这位年近七十的老汉,听到面前的这位医师这么爽快,便稍稍放下了些许警惕,轻飘飘的走了进来,好似纸张一般。
糊涂平时见到的多了,没怎么寒暄,就拿起记事本进入了会话正题。
嗯,从哪里说起呐...先从我的名字说起吧,小可,听着就像是个女娃娃,因为这事我小时候还总是被庄上的邻里打趣。
这倒无所谓,毕竟那个时候,咱的脸皮可是出了名的厚。
在乡下的时候可比现在城市里舒服多了,家里院子又大,抬头就能望望天,哪像现在,跟个鸡笼子似得。
我们祖上就是扎纸人的,给死人扎。说出来我也不怕大夫您晦气,可就是这扎纸人,害了我们一大家子。
乡下嘛,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迷信的。一年到头,除了清明和一些大忌的日子,我爹的手就没有停下过。
在自己租的厂子里,领着隔壁村几个同样的手艺人,从早扎到晚,又碰上那几年天灾,人死的赶不上手艺扎的,多少赚了些。
而我和我娘则住在老宅里,很少凑过去看看,晦气。
我爹当时回到家都会在厅堂里,烧柱香,拜一拜,祈祷祈祷,跟祖上报个平安。
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迷信,可我认为,这更能说明我们这类手艺人对于死者的尊重,死者为大,一辈子最后的面子多少就落在了我们的肩膀上。
来了即是缘分,走了也要安心。
从死人那里挣钱,这钱,拿要拿的安心,也要拿的舒心。
万事都讲究规矩,这扎纸人也不除外。我们家坏就坏在了这规矩上——给纸人点睛。
点睛是点不得的,是要用针线缝,缝出来,一针一线仔仔细细的缝出来,你才能管得住它。投机取巧去画它的五官,这是要坏事的,坏大事。
我不知道现在的扎纸人如何如何,但在那时,在我们庄上是绝对不允许的,必须给缝出来才行。画的不要,宁愿再换一家,倒贴给你钱,我也要找个更守规矩的。
要的不是忌讳不忌讳,而是你的态度,对于这种婚丧大事应有的严肃。
我是忘不了那天,满仓库的纸人都被那个新来的伙计,懒省事给画了个遍。这可坏大事了啊,近两百个纸人,除开自己庄上用的,还有临近的几十个村等着挨号呐。
我爹是没再说什么,摆摆手叫那人走了。那人也是耿直,因为据他们那里的说法,画不画,无所谓。
扎纸人的厂子就这么封了起来,我爹还带着一帮子人,有模有样牵着驴车,运来了一堆树桩子将厂子的大门严严实实堵了起来。
完事后,我爹就没再出过屋,请了阴阳先生做法,给护了起来。
当时还小,并不知道具体原因,只是明白,我爹惹上了不好的东西。
自那以后,那件封起来的厂子成了我们小孩子津津乐道的好地方。
试胆、打赌、捉迷藏...都离不开那间荒废已久的厂子。
你想想那破旧的厂子经受得了我们这群祖宗的折腾吗?一来二去,不知是谁家的孩子逞能,把原来封死的大门给扒开了。
自那以后,我爹就像是被什么附身了一般。扎纸人、扎纸人、扎纸人还是扎纸人。
趁人不注意就开始扎,被发现了就停下,你怎么都管不住他。
白天你做饭的功夫,他给你扎一个。
下午你去地里拔草,他给你扎一个。
夜里就算你躺下,睡着,睡死,那沙沙沙一个劲扎纸人的声音也能给你折腾醒。
不论大的小的,能扎出来就行。
不出半个月,我家老宅里就挤满了纸人。墙里墙外,甚至是房梁上,菜地里,还有谷仓内,就连上厕所时,你抬起头还是能看到两个白惨惨的纸人死盯着你。
全是!全是纸人!
我娘受不了了,扔下我一个人跑了——吓破胆了。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初中辍学时,这几年,做饭的是我,种地的是我,赶集买菜的是我,养猪挑粪的也是我。
娘走了,爹疯了,爷爷奶奶也都累了。
再然后,不几年,就都趟地里了。
只剩下我,还有老宅子里密密麻麻,我那个疯爹爹留下来的纸人。
怎么个活法?
我不知道,你们就这么丢下我一个人。活着的他们怕你,他们不和你说话。死了的你怕他们,你不和他们说话。
饿了,就去地里摘点菜,哪怕过年顶多多存点货,自己也吃的舒服。村里面买不了肉,得跑出去,跑得远远的,跑到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那时候,我就跟个瘟神似得,谁见谁怕。
困了,就窝在床上,满屋子的纸人它能拿你怎样,他不能怎样。人家还老婆孩子热炕头,我一个光棍头子实在不行就抱着纸人睡,怎的?好歹有个搭手的地方啊。搂着抱着什么,自己才睡得安心。
我一开始还想烧了他们,连同自己的老宅和这些邪乎的纸人,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
可烧了,我又去哪啊?
人没了,家没了,就连自己那个疯爹留下来的一点点念想,我也要给它烧了。
我下不去手啊...不想烧啊......
庄上以前还有说有笑的邻里,现在都对我敬而远之,甚至这个庄上都没有几户人家了。
为什么?因为自从我家里只剩下我的那一天开始,亲戚们才陆续从自家地里翻出了成堆成堆的纸人——这些都是我爹还活着的时候,半夜扎好以后,偷偷摸摸埋其他人家地里的。
村民们慌了,这究竟是埋了多少?
庄上几十户村民就这么停下手里的活,只要是能抡起来锄头的,都跑去地里挖纸人了。
不惜挖断那果树的根,掘地三尺,也要给你挖出来,挖他娘的个干净,挖他娘的个心里舒服。
白花花,白花花,疯老头他笑呵呵。
节节高,节节高,纸人新娘地里藏。
你一打,我一打,娶了新娘要——生——娃。
村长和几个书记已经坐不住了,哪见过这世面啊。不信邪的还在挖,挖出来就烧,那几天,村头村尾全是灰。
看着村里的盛况,我独自坐在满是纸人的院子里,拿着小板凳,嗑着瓜子,摇摇头,傻呵呵的笑了。
你们怕个什么啊?不就是纸吗?它能干啥?吃了你不成?
那个秋天,地里的火一直在烧。村里的阴阳先生,一直在跑。
一会这家出了邪乎,一会那家出了麻烦。而我,则还是那般,不紧不慢坐在小板凳上,嗑着瓜子,背对着身后满院子的纸人。从早到晚,感受着节日一般的热闹。
我太孤独了,哪怕是些许的参与感。
直到来年春天,庄里的最后一户人家搬走,我便彻底没了盼头。
瓜子嗑完了,小板凳渐渐也撑不住了,还有那些个纸人,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打,终于漏出了些许疲惫。
我累了,他们也累了。
没有一个人,这个庄成了荒地。地里面坑坑洼洼,竟是没有烧完的纸人。漫天的灰烬,吸一口满嘴的烟尘。雾蒙蒙的,吹着这个季节不应有的凛冽。
没人的话,我就再扎一些吧。
我就这么一个人守着老宅,一个人住在庄上,一个人扎着纸人。
一直扎,一直扎...不知过了多少个年头,村头的二爷、邻家的姑奶奶、广场上总是三五成群的小屁孩...我都给他们原原本本的扎出来了。
一个不漏,还有那些个猪、牛、羊,谁是谁家的,谁是谁地里的,我都给它扎出来了。
今天把你放在地里看老鼠,明个再抬着哥仨和我胡麻将,后天串串门看看谁身上的纸又掉了,修一修。
可日子一长,它们竟然学会了。学会了原本这里人的那一套,就把我赶了出来,它们不要我了。
就像是从前那般。
糊涂听到这里依旧低头做着笔记,认真倾听着这位老者的讲述,不论多么离奇,总有人需要个地方排遣。
“你信吗?”
糊涂默不作声,这种复杂的工作应该交给芳姐。
老者见糊涂不答应,摇摇头,笑了笑,无奈的走出了医务室。
糊涂下意识的跟了上去,生怕出什么事情。
可追到停车场时,糊涂再次陷入了混乱。
一辆竹节骨架的小巴士,载着车上正烧的火热旅客模样的纸人,冒出一缕缕沁人心脾的丝丝烟气,它不浓烈,如过眼云烟。
温热的火光渐渐融化着脆弱的纸制皮肤,轻飘飘一点一点侵蚀,慢慢吞没,悄悄消逝,它不耀眼,如人生往事。
随着这种轻飘飘的感觉、那种毫无牵挂的思绪,洒脱与不舍尽数融进了那位老者的苦笑之中,站在火堆之间,随着纸人一起灼烧殆尽。
不知过了多久,糊涂从医务室里的躺椅上醒了过来。
芳姐端着一杯热茶,递给了糊涂,捂着隐隐发痛的额头,询问起了地下车库里那堆大火的事情。
“火?没有人受伤啊,只是一堆纸扎罢了...说来也奇怪,怎么会有人在这个地方烧纸扎啊......”
“没有人烧伤吗?”
“没有,不是跟你说了吗,就是一堆纸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