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一只纤细雪白的手挑开帘子,皓腕上坠着个绉金丝的合欢镯。更奇特的是那丝丝缕缕的薄金绕出一条龙的形状。
帘子挑开,未施粉黛的一张脸却是天生的华丽尊贵。那人眉眼冷着,容貌便精致的犹如一笔一划从画上拓下来的一般,不带一丝人气。
狭长的眼眸看来,声音很平静,却让流之不由自主便跪了下去。
流哀看了他一眼道:“皇兄,如今连朕也见不得你了?”
流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红着眼抬头:“陛下,芷言在哪儿?”
董信扶着她下了马车,只居高临下的看着流之。
“什么芷言,朕一概不知。”
流之一向为人小心谨慎又不争不抢,如今如此放肆,甚至不惜敢直接与她对上,想来真的是在乎这萝芷言了。
流之明白她的意思,伴君如伴虎,不外乎是与虎谋皮。
他清醒了几分,倒有了些皇家体面,朗声道:“臣曾与吏部尚书宋应衫偶通书信,他未说过陛下亲临江南。有失远迎,望陛下恕罪。”
他知道流哀的心头大患是什么,也自然知道这样做代价有多大,但是如今只要能换回芷言,都值得。
流哀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朕倒是不知道皇兄还与宋尚书有所往来。”
流之一字一句道:“宋尚书才华出众,臣仰慕不已。故此时常临摹他的字画,题字论书。”
“不知是哪些名家?”
流之咬牙不语,却见流哀掌心飘落下一小块布料。那布是特有的金丝裘,千金一匹。衣上的莲花是他亲自为萝芷言择的花样。
“不是……不是什么名家,只是当朝几个才子。”流之只死死盯着那块布料,竟然红了眼眶。
“可否让朕看看那些字画?能入皇兄的眼,想来这萝姑娘也是个风月之人。”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流之又如何听不出来。
勾结一些朝臣又如何,顶多落下个逾矩的罪名,哪有他的芷言重要。
流之一挥手便遣散护卫。
“陛下,请跟我来。”
南宫让看着那些字画,暗自心惊,除了明面上跟着南山宋氏的势力,暗地里竟然还有这么多官员或多或少有所勾结。
何况这只是与宋应衫牵连并不多的流之所知道的,那实际上在宋应衫手里的人数,怕是不知道还要多多少。
流哀看也不看那些字画,只坐在书房的椅子上,细细品着茶。
半晌还伸手露出广袖下那细润白瓷里浮沉的碧色新茶。
“这龙井果真香,董郎你试试?”
流之终究还是坐不住了,走进两步凄然道:“陛下,芷言她……”
“砰!”
巨响一声,董信刚想接过茶盏的手横在半空。
那茶盏毫不留情的砸在流之头上,碎裂的瓷片混着鲜血刺进皮肉里,滚烫的茶水烫在伤口上,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谁都没想到流哀会突然发难,流之惨叫一声,血水混着茶水染红半边身子。
流哀冷笑一声:“冠冕堂皇的将这些无关紧要的替死鬼推出来,你当朕是瞎了?”
她怎么会知道?
流之心下一凛,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臣不敢,臣不明白陛下在说什么,臣无辜啊!”
流哀不理会他,继续阖眼小憩。
一双微冷的手搭上她的肩膀捏着,不轻不重,力度刚刚好。
“可别气着了。”
流哀哼了一声,倒像个耍小脾气的小姑娘。
若不是流之还满头是血的跪着,南宫让甚至会以为她刚刚的盛怒只是自己的错觉。
血滴滴答答的砸在地上,沉默里听着格外怪异。
谁都没有说话,压抑感和脱力的感觉让流之的意识渐渐迷糊。
只是下一刻便陡然清醒。
虞渊从暗处现身,手中托着一卷文书,单膝跪地。
“陛下,找到了。”
完了。
流之看着那文书,只觉得天旋地转,咬牙着磕了个头。
“陛下,臣私自出售官职,罪该万死。臣甘愿伏法!”
流哀接过那文卷,一页页看下去。
最后一页翻完,清风拂过摇曳的珠帘,她冷笑一声:“那你便去死吧。”
流之只当她在说气话,他私贩的官职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地方职位,哪怕是按律也不能杀他。
“你觉得,朕杀了你难平天下悠悠众口?”
流哀顺手将书卷扔给了南宫让,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臣,不敢。”流之伏首,内心仍旧是得意的,此事败露也大不了是褫夺王位而已。毕竟他平生最得意之事,从不在荣华富贵上。
“文安死那日,朕做了一个梦。朕梦见你中了一种慢性奇毒,天盛十四年死于非命。”
“还有个玄衣披甲的女人,她手持长戟,腰佩水苍玉,求朕去江南救她的爱人。”
流哀平静的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猜猜,那女人是谁?”
流之的脸瞬间扭曲,一些谦和的脸上竟然充斥着愤怒和惧怕,额间淌的血让他整个人恍若疯魔。
“陛下小心。”
虞渊下意识的把她护在身后,一旁的董信的眼神却不着痕迹的闪了闪。
“玄衣披甲,腰间苍玉,前征北大将军,萧瞬。”
说话的竟然是一向冷性少语的重庆,他顺着流哀的眼神看去,四簇的杜鹃桂花屏风旁有一处小小的镜子。
明明暗暗的日光落到流之眼里,他张皇到了极点。
不会的,她不会知道的,萧瞬早就死了啊!
“我知道了,是萝芷言告诉你的吧!”
他瞪大双眼,满是血污的脸上连青筋都暴起。
“她死了。”
平静的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流之的癫狂戛然而止,僵着的笑容和半张的嘴甚至有几分滑稽。
他突然像是很冷,连说话都抖的厉害:“你……你说什么?”
流哀看着这个陌生的哥哥,没有亲情,只有与生俱来的为君的威压。
她甚至勾起唇角,一字一句:“朕说,她,死了。”
流之额头的血滚进眼里,满眼的血泪。想开口却说不出话,只是呜咽的嘶吼着。
多年来的默契不必言语,重庆见她点头便明了,许多年前林烟和他们一起掏鸡窝的时候,最喜欢用的就是这个暗示。
意思是,重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