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说，伸冤在我，我必报应。”
陈学卿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空旷的废墟之上。
“你们在耍什么把戏！”他惊恐地尖叫着，少年的嗓音尽管很清脆，但是又给人一种无力的感觉。对于这种没见过的东西突然地出现，少年恢复了人类本能的恐惧。
“我们现在，在你的大脑中。”
眼镜的声音回荡在整个陈学卿目力可及的空间之中。
陈学卿尽量保持镇定的音调大喊道：“出来啊！我不害怕你们！”
“问问你自己的内心。”霍锦鲤说。
整个空间的气氛变得压抑而又沉闷，废墟上，色泽渐渐地由明亮变为灰暗。陈学卿感觉到了整个空间的顶部正在飞速地向着自己所在的地面坍缩。
轰！一声巨响。万物归于原点。
“接触到他的记忆之匣了吗？”
“没有。”眼镜说。
“菜逼，GKD。”霍锦鲤骂道。
他俩低声谈话的内容是不会被陈学卿听到的。
“MD，老板之前演示得也没这么难啊。”眼镜说。
“你俩玩的很嗨？”一个贱兮兮的腔调强势地插入频道。
眼镜猛一回头，发现卷毛抱着肩膀站在自己后头。这家伙悄没声地介入了深潜梦境，想必是从医院赶回来了。
“下手也太快了吧？”卷毛说，“还没出师就已经开始上手操作了？”
眼镜讪笑着：“您回来了？过来瞅瞅？”
霍锦鲤撇了撇嘴，没看明白这俩人中间有什么猫腻。
卷毛走过来，在陈学卿的模糊的记忆星云中搅动着，然后他对眼镜说：“放一段音乐。”
“？”眼镜不太懂，但是还是照做。
于是奇怪的旋律在陈学卿的耳边响起来，回荡在整个空间之中，好像咏叹调的曲谱。
在陈学卿的眼前，整个空间重新扩张开来。呈现在他面前的是，自己那一天在课堂上经历过的场景。
“以自己的家人为题写的作文。”语文老师说。
“下一个……学卿，读一下你的作文吧。”
“我……我的作文题目是《我的哥哥》……‘我的哥哥是——’”
“为什么不是‘我的爸爸妈妈’？”一个声音响起了。
然后整个空间里回荡着恶意的声音：“哦，原来你没有父母啊——”
“原来你没有父母啊——”众人的声音响起。
“叛徒——”
“恶心——”
“骗子——”
“没妈的孩子——”
“啊！！！！！！！！！”陈学卿抱住了脑袋，蹲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
“停一停吧！”霍锦鲤对卷毛说，“别这样对待一个孩子——”
“你最大的缺点，就是自以为什么都懂。”卷毛的声音再空间中洪亮地回荡着。
在空间的角落，陈学卿不可能看得到的地方，卷毛推开了霍锦鲤阻止的手，用这样的语句冲击着陈学卿的思维。
霍锦鲤有一瞬间以为卷毛是在说自己。
“你小时候不听话，乱买东西，背着父母偷拿家里的钱出去花掉。”
“你后来喜欢上自己邻居家的小妹妹，偷偷带她到奇怪的地方去，逼得对方父母找上门来，自己被迫搬家。”
“你有天分，却不珍惜，从不好好做功课，在学习的时候偷偷玩耍，然后在考试失败后告诉父母‘我努力过了’！”
“你的任性，导致了你父亲的重伤和你母亲的死亡，从此以后你的哥哥只好把你当成一个会喘气的死人！”
卷毛的声音越来越大，陈学卿痛苦地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自己本该在考试前用功读书……
这样的话，自己就不会考砸。
自己也不会被爸妈骂一顿。
也就不会在之后赌气去偷家里的钱然后离家出走。
也不会躲到邻家的女性同学那里，带着她一起到荒山上呆了两天……最后被对方父母和警察发现，然后提溜回家。
之后也不会搬走。
也不会在搬家离开的车上和父母赌气任性。
最后当然也不会发生交通事故。
霍锦鲤看到他痛苦的样子，有些担心：“这么做会不会对他造成伤害？”
“你知道接腿骨骨折接歪了的话，要怎么收场吗？”卷毛问。
霍锦鲤摇摇头。
“重新把腿打折再接。”卷毛说话间，从陈学卿的记忆之匣中取出一块闪耀着的光芒。
“啊！！！！！”陈学卿再次尖叫起来。
“你以为你的人生中的错误是谁造成的？”卷毛说。
“是你的父母？还是你的哥哥？又或是你的同学？你的邻居？”卷毛问，“难道，是你自己？”
陈学卿的手慢慢从头上环抱着的状态滑落。他呆呆地跪在原地，看着面前的虚空。
一幕幕景象从他的眼前闪过。
人类很难得有这种思维加速的时候……当然某些特殊疾病的患者除外。
当你濒临死亡时，你的大脑会飞速地走马灯——那不仅仅只是为了帮你总结一生，也是在最后的关头帮你从过往的经历中选择最优解，然后利用它摆脱你面前的死亡困境。
但是很多情况下，人们给大脑的难题是死局，走马灯也无能为力。
“也许你也可以选择一死了之。你看，你年幼的智力器官已经在开始阻止你产生这样的想法了。”卷毛说，“当然，我不否定你的选择，但是你最终的结局，全看你自己。”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又在空间中回荡起来。
“伸冤在我，我必报应。但是，这是法律该做的事，不是你。”
“是我的错吗？”陈学卿的眼神空洞着看着前方。
“我不知道。”卷毛说，“也许每个人，包括你自己，都是你痛苦的根源。”
陈学卿的眼神即将黯淡下去的那一刹那，声音继续说着：
“但是我希望你和我一样，在经历过世界的恶意后，依然选择爱这个世界。”
梦境顿时崩塌了。卷毛看着手里的东西，它们本该即将成型，被卷毛等人读取，但是此时卷毛向空中扬了扬，将它掷入深潜梦境破碎所形成的虚空风暴中。
“就这么扔了？”霍锦鲤问。眼镜同样也是疑惑的眼神。
“不然呢？”卷毛说，“他才11岁。我们不着急。”
————————————————
当陈学卿醒来的时候，卷毛等人坐在了他的面前。
这孩子似乎还没缓过来，依然抱成一团缩在沙发上。他的肩膀颤抖着，眼圈也有些肿……和几小时前天不怕地不怕的形象大相径庭。
“我哥哥呢。”他喃喃地问。
“我在。”
陈博君眼神之中充满了担忧，他就站在沙发的后边，双手紧紧抓住沙发靠背，在上面捏出了很深的印子。
弟弟使劲地扭了扭头，看到了自己的哥哥。
“你在啊。”弟弟露出了笑容。陈博君没忍住，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想吃什么？”卷毛点着了一根烟，说：“让眼镜去给你买。”
眼镜挠了挠头。孩子看向他的眼神还是有些躲闪。
“行了，恶人你就做到底吧，”霍锦鲤走过来，坐到陈学卿身边，“赶紧滚……订几份一样的便当来。”
“这个时候难道不是应该一起去吃烤肉吗……”眼镜自言自语地走向门口。
晚饭的时候，大家都沉默不语。陈学卿似乎一直在挣扎什么。
卷毛本想等着他自己说出口，但是看到时间已经不早了，他还是叹了口气，诱导道：“小伙子，你知道不好当的吧。”
陈博君有些脸红，他以为说的是自己上学时的事……
结果没想到弟弟低了低头，然后盯着卷毛的眼睛，说：“我还是认为那个人该受惩罚。”
“因为他间接让人家破人亡？”卷毛说。
“我知道的，失去亲人的滋味不好受。”陈学卿咬着牙说道。
“但是你也差点让你同校的校友失去她的父亲。”卷毛说。
“所以我觉得我已经尽力控制了！”孩子眼神严肃地看着众人，“他的伤有几天就能好，我调查过的！”
“等等……不会真的是你干的吧？”哥哥一脸诧异，看着自己弟弟。
显然，陈博君是这里在场最无辜的人。
“你是在哪里查到的这个信息？”卷毛说，“新闻？还是什么其他渠道？”
“我以为你查过陈博君经常浏览的论坛了。”霍锦鲤听到这话，对眼镜说。
“是查过了……可是没找到啊。”眼镜也感觉百思不得其解。
“账号是我之前用亡母的身份证申请的。”少年说，“那个经常发布类似信息的论坛，英文名字是dead/home。内部的中文名称是‘死者之间’。”
“听起来就不是个好名字……”卷毛耸了耸肩，示意眼镜搜索到了那个隐藏在网络数据大海中的论坛。
网站的界面很简洁。陈学卿走过来，用手指着屏幕上的帖子：“就是这一条。”
“环海市灵武集团副总裁柯某，欺行霸市，逼得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丧尽天良，其罪当诛！”
后头是一些自杀者的资料摘要，说是因为柯以恒逼迫某人放弃公司股份，导致资金链断裂被人追债，最后自杀了事。聊天区还有一些发言记录……当然，是陈学卿和某个匿名者的。
对白如下：
【V（陈学卿）】：你有什么困难？
【S】：帮我教训个人。能让他死最好。
【V（陈学卿）】：你有什么资格给他定死罪？
【S】：呵呵，你也许不知道这人的罪恶之处。
“之后，我们就交换了加密联络方式，在网路聊天室私聊了。当然里面用了一些暗语。”陈学卿回忆说。
“能把那个加密代码告诉我吗？”眼镜问。
陈学卿报出了一串网络账号，眼镜登陆后飞快地检索过往数据企图通过那串原始代码追踪这个“S”。
“原来你也不是直接关系人啊。”霍锦鲤说，“那么，你们私聊了一些什么呢？”
“他说设置好了机关，让我定时到某个网站等候并按下start按键。”陈学卿说，“当时我留了个心眼，把他们留下的那段参数某个值……我想想……想不起来了，总之是把参数调小了一倍。”
“可能是强度或者播放时间长短。”卷毛说，“看来这就是你说的‘留手了’？”
“嗯……差不多吧。”陈学卿说。
“我怎么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程序猿陈博君一头雾水。
“你当年帮学妹出头，代替你进攻教务处防御系统的是你弟弟吗？”卷毛喝了口茶，说了这么久嗓子有点干。
“以你的水平，如果能和灵武集团信息部门在网络战上连续纠缠十个小时，不可能现在还呆在那家公共出行软件开发公司吧？”
陈博君有些羞耻地挠了挠头。弟弟拽紧了哥哥的袖子。
“至于你，”卷毛看着陈学卿，“首先，柯以恒是否罪大恶极尚且还未定论，就凭你今天在学校引发的骚乱，警方也可以把你定罪了。”
陈学卿低下头。
“我知道你很聪明，既然我说了‘首先’，后头就一定有‘但是’，你能听得懂，所以也不用跟我装模作样，”卷毛继续说，“灵武集团在这件事上没有选择报警。他们是你所在学校的董事会大股东。
你认为他们是爱惜人才也好，还是宽宏大量也罢，总之，接下来到你成年，都必须在集团安全部门的监视下才能使用电子设备。其次，他们会对你的体内植入生物电芯片，确保你不会畏罪潜逃。”
陈学卿握着拳头咬紧了牙关，陈博君也紧紧地把自己的弟弟搂进怀里。
“别跟我说‘莫欺少年穷’那种话。”卷毛又补充道，“我不管你在学校干这种蠢事是为了什么，中二病也好，复仇也罢，我们没有时间关心。给你有限的自由，是对你所犯下的罪孽的处罚。就在刚才，媒体报导了上午你学校的一场突发应急演练……这之中经过多少利益交换才解决掉你带给大家的潜在危险，不用我解释给你听吧？”
他看着陈学卿的眼睛，“理解了的话，就在这张协议上签字。你不用仔细对着条款咬文嚼字，现在没有挑选律师的权利。要么起诉，你住少管所，要么，你到成年之前一直在环海市待着，接受集团的人道性监控，自己选吧。”然后地一声把协议拍在了桌子上。
陈学卿拿起桌上的笔，看也没看就在上头签了字。
“爽快。”卷毛把一式两份协议分好，对阿虎说：“带他俩去吧。”
陈学卿在即将走出房门时，卷毛又想起了什么，叫了一声：“小子。”
于是那孩子回头看。
“你人够聪明，‘深渊’，什么意思，你懂的吧。”卷毛说。
陈学卿转过头去，扬了扬手示意道别。
“今晚深渊结算？”眼镜说。
“烂梗就别吐槽啦。”卷毛喝了口茶，“这么多年没和小孩子讲道理了。真累。”
“接下来就是这个‘S’的问题了。”霍锦鲤看着电脑上的对话，目光还停留在那里：
【S】：……我们来交易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