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道真离开时候风雪已经停歇,胡祈年看着李常载道:“看样子李将军这伤势实在不太妙。”胡祈年忧心忡忡,李常载已经努力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向着北方而去。
李常载一直冷着脸,李定襄不解道:“他这是吃错了什么药?”胡祈年道:“他自小就是这样子,胜了败了也是一个人闷在心里,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这次兴庆府的失败对他影响很大。”
李定襄摸不着头脑,胡祈年解释道:“他本来是想联合任重道,把刘秉忠一众彻底消灭,多年来党项用兵,这些人无孔不入,若是能解决神武征荒,蒙古人如失耳目,攻城略地也会轻松很多。”胡祈年悠悠一叹:“可惜啊!”
李常载却不觉得可惜,他有种紧迫,有种时不我待的感觉,料敌从宽从来就是他的用兵特点,所谓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如果一切都做好了布置即使最后功败垂成,那也不过是区区天数在彼。
就在这样想的时候,李常载发现三人已经到了一处村镇,乱世中的村镇就是如此,十室九空赤地千里,村镇中有人,却是一派死气沉沉。
抿紧唇线,抖动的衣袖把他从沉思中唤了回来,李常载看见地上雪里一只小手抓住了自己衣袖,面色发紫,在雪里瑟瑟发抖:“你……你……”这孩子头发凌乱,看不出来本来面貌,衣衫破破烂烂,露出里面陈旧发光的棉花,西北产棉,但这时候有一件棉花破袄却已经是难得,那声线颇细,看来是个小女孩。
李常载握住了她的手,蹲了下来,一股热气让女孩感觉浑身暖和,她乃是党项人,皮肤也有种黧黑,李常载倍觉亲切,小女孩却是什么话也没有,李常载此时看着小女孩精神振作起来,望着后面远远衔尾吊在后面的两个,一把将小女孩抱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肩头,道:“两位可要过来吃些东西?”
地方荒芜,哪里有什么吃的,李定襄与胡祈年相继而来,道:“哪里来的野丫头?”
那女孩抓紧了李常载,生怕这男人将自己抛下,但她又一语不发,胡祈年一看便明白了:“将军这又是善心大发,也罢,我们就随着将军混一顿吃喝。”
李定襄大摇其头:“方正中说你战场上杀人无数,手段凶残无比,想不到还有这等善心?”李常载道:“战场上没有该死的人,他们死是因为彼此信念不同,非征伐无以论成败。”他这话一出口,李定襄便觉这李常载似乎与平常不同,但到底哪里区别却看不出来。
胡祈年望着李常载,道:“将军可是倦了?”
乱世之中人心思定,李常载没有回答,连他也不清楚为什么有了安定下来的想法,生于马背死于沙场向来为他所崇,此时却忽然这般希望能静下来,就像当年湖边学武一般。
胡祈年神色怪异,李定襄已经找到一处人家,便想着投宿,谁知道李常载没有过来,他却已经和人家吵了起来,那边已经远远传来厚重的声音:“老子为什么要让你们投宿,不沾亲不带故,不想就是不想,还用得着向你们解释什么?”又是骂骂咧咧,这里民风果然彪悍,贼寇流兵乱民轮番上阵,还能活下来的都有过人之处,只见那户人家已经有男人穿着厚实,身上挂着弯弓,提着一杆长柄钩镰枪,枪头对着李定襄道:“还走不走,再不走,老子可要杀人放血了!”
这人如此猛,李定襄心衬不若找个其他地方,转身要走,那人收枪啐了口痰,雪地吐出来一个小窟窿:“呸,汉狗!”
李定襄火冒三丈:“小爷捏死你就和捏死一只蚂蚱一样,再胡说八道便撕烂了你的破嘴!”
那男人约摸四十多岁,浓眉紧皱,守在门口,旁边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道:“汉人果然没有好人,当家的,这人出口就是要捏死我们,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是让他进来,我便死给你看!”露出一个面如圆盘,腰如水桶的健壮妇人,梳着辫子,李定襄多看了几眼,心里震惊:好大!
李定襄一瞬沉默,那女人已经羞红了脸,跺着脚跑进了内院,犹自道:“果然下流……盯着人家那地方看来看去……不理你了!”那男人枪便顶住了李定襄咽喉:“走是不走!”想到娇妻便是在自己面前都不曾有这般小女子态,火气更旺,谁知枪头已经被一个白衣的中年人轻轻拨开:“我们是党项人。”
李常载说着,那男人枪登时收了回来:“哪个部落?”旁边胡祈年道:“嵬名部。”那男人仰天长笑,流出了眼泪:“他妈的就你们还想骗老子,谁不知道嵬名部给人屠了干净,再胡说八道,老子便让你们爬出去!”
李常载无动于衷,他肩头坐着的女孩也木然不动,那人干笑了一阵,只见面前几个人一脸肃然,心里一突:“难道真的是……”李常载道:“在下姓李。”那人虽然狐疑,但已经客客气气,又看了看李常载肩头的女孩子,道:“这样的哑巴让她冻死算了,救下来有什么用?”居然请了几人进去,这村镇之间,各家宅邸相连,土墙极为厚实,俨然如一处城堡,村里村外连成一片,实有城府之严,看李定襄一双眼睛乱瞄,这人便冷哼道:“来往的马匪流民哪个不是蝗虫过地,不如此,村寨人都死光了。”
李常载心道你便是个马匪,怕什么流民,但他也不说破,地方混乱,能活下来的大多都是这些颇有战力的丁壮,这些人亦民亦匪,互不买账,结成村寨自保已经成了这个时代自然现象。
里面那女人隔着屋子就骂道:“让你把人赶出去,你却把人请了进来,不中用的男人,只会让老娘生气!”
李定襄暗暗咋舌:好凶悍的女人,天下女人若都是这般模样,那可真是生不如死!
男人这时候把人迎了进来,却怎么也不肯再赶出去,听到这话也只如过耳清风,妇人快步出来看到李常载,因这李常载身穿素服,头发披散,乃是党项人的风俗,以示有复仇之志,又崇尚白色,这人一看便知是党项出身,党项人之间互助自是常事,她语气便柔和了几分:“这野丫头天生是个哑巴,在这片里徘徊了几天,渴了饿了便吃着雪填饱肚子,也不知道怎么还活着,也是你要执意救她,可是这样的世道,人如浮萍难挡风吹,你能救她一辈子么?”
语气幽幽,对李常载自是不同,李定襄道:“那你们也不能见死不救!”他自以为有道理,那夜叉似的女妇眉毛一挑:“这世道,见死不救不稀奇,像他这样的才稀奇。”
李常载道:“我能救她一辈子。”便对那呆若木鸡的女孩道:“愿意跟我走就点头,不愿意就摇头,愿意或者不愿意皆由你。”小女孩此时木然,或者都不知道李常载在说些什么,只听李定襄道:“看,她点头了!”
胡祈年一看可不是,女孩子微微点头,似乎听懂了,又好像没有听懂,李常载大喜,愁云惨淡的脸上也有了分红色。
那妇人不再言语,不多时便在土屋中弄了些热饭,天气寒冷,几人功力过人但热汤下肚,也是浑身舒泰,李常载忙前忙后,取了热水给小女孩洗了长发,擦了面颊,李定襄啧啧称奇:“想不到我这表哥还有这么一面,我就是说出去,也要有人肯信,谁想到名满天下的李将军会这样照顾人。”
胡祈年哈哈一笑:“当年策娘也是如此照顾他,他当然有样学样,这些照顾人的本事自然是会的。”
李定襄颇有兴趣,他生来只当自己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只知道有个王庆之是二叔,其他的也没人告诉,谁知世事犹如一张绘卷徐徐展开,王绘之、嵬名策、李常载这些名字一个个出现在耳朵里,多少有些兴奋,只是想到李常载道自己这个娘亲活着,但也死了,心头疑云大起,多少想听些她的故事,胡祈年道:“西夏覆灭少有皇室逃脱大难,所以他们姑侄二人相互扶持,策娘对李常载便如儿子一般,李将军身体不好,策娘便经常如此照顾,每每深夜不能安寝,他们便是这样过来的。”
李定襄看向李常载,这人武功出众怎么能说身体不好,自己就算地碎天倾再进一步,只怕能不能拿下他也是未知之数,忽然看李常载捂着胸口咳嗽起来,又不禁担心起来,原本身体是好的,这一场一场下来只怕还是有些问题。
不知什么时候,旁边一个男人站在一边,看着李定襄和胡祈年,两人都是拱手,一顿饭下来,这个面色粗豪的汉子和他们便熟悉起来,院子里空房子很多,李常载照顾女孩,他们三个便在雪地胡天胡地无话不谈,那汉子甚至起出了多年埋藏的好酒,眼花耳花后,李定襄脱口道:“大哥,你这般英雄人物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夜叉似的凶悍妻子,多年来便不想再娶一个么?”
谁知那妇人就在不远,几人武功高强,喝了酒却没察觉,那妇人心里恨极了李定襄,这已经是口无遮拦,就要提刀砍了出去,只听那男人道:“那是自然,咱年轻时候也是俊秀后生。”
他举起了碗又喝了一些:“看上咱的人从这里可不排队到了玉门,我家这妇人又无姿色又无才学,论娇滴滴又不如南方女人水灵,可是为什么咱要和她过一辈子?”
“习惯了,再好的女人经得过岁月磨蚀?长的好看又有什么用?她真心对我,我便真心对她,这人并不只有一层皮,重要的是内里一颗心。”他一饮而尽,想起妻子日夜操持,又是提枪上阵,空着的碗里映着的便是许多琐碎,但幸福的事,一时傻傻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