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让在火州丢下罗治和宫守缺,就径直回了大红柳城。
他也不知道澹台节德和容盖文飞就在那一带,是纯属巧合。他还以为会传送在水云宗附近,没想到是到了火州。
可能是田传有意避开那处所在,也许就是意外。毕竟距离太远,这边又没有节点接应。
田传教授了法门,可以着手炼制几个布置下去,那就方便了许多,只需选定目标传送即可,不用每次传送都要以自身为中宫,在那里模算推演。
涂青铃见他,自是高兴,温存了一番,便说:“最近温风动作频繁,到处走动,不知道有什么图谋。”
陈让默然一会,说:“此人务虚好利,盯着他就是了。肃州那边情况如何?”
“沉寂不动,只是疯狂采掘元晶金铁,据说化神修士都轮换下矿了,还累死了不少矿工。”
“唔,他们这是要把能吃的先吃光了,再图谋别处,到时候肃州地面就弃之如敝履了。真是可恶,就跟群蝗虫似的。我们这边的良矿也都加紧采掘了吧。”
他经此一行,也看明白了,就是自己把红柳维护得再好,也是镜花水月一场,就是妖蓝星都掏空了,跟他又有几多关系?何必空守执念?
如今的自己,根本没有证道的实力,唯有足够强大了,才能庇护族群,荫及一方,让这一方都践行自己的道统,从而证道。
他以前并不知道证道这个事,只是纯粹地想要维护自然,就像一个居家的人想要自己家里到处干净整洁,风水和美。
跟田传相处,陈让才知道所谓证道,就是让尽量多的生灵达成共识,这个共识,就是自己的理念,道心显化。
达成共识的生灵越多,自身的实力就越强,这是一个良性循环。无数人日用而不知,遵循而不觉得是束缚,这就是道统。
人族六任神庭之主都是同一个道统,或者说人族的道统是这六位先贤完善传承下来的。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一句或几句道德真言流传。
第一世尊的道德真言是:观天之道,执天之行。
最强大的当属第二圣皇,他的真言是:一阴一阳之谓道。
第三帝君的道德真言是:人法天地,大道自然。
第四皇帝的是:自觉圣智,道理心情。
第五玉帝的是: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
由此可见,一代一代之间的差距。从第四五代的真言可以看出,人族道性修持已经不太行了,却是越来越自大。大多数人领悟不到高深奥妙,难以达成那一层次的共识,只能勉强算是道德真言了。
到了第六七任,世道变化,人心浮躁,人本位到了极致的地步,极端分化成器宗和道宗,两边的当事者都不停地扯口号,已经算不上是道德真言了,比如‘人人平等’,比如‘人定胜天’之类,还有各种零碎的,数不胜数。
到了第七任,甚至连‘信上帝,得永生’都出来了。
而道宗也衍生出道、释、儒三教。
这也是无奈的事,物欲横流,心灵不纯粹了,道德之士亿万中无一,贪婪、纵欲、虚荣,反倒形成了一切向利益看的共识,满世界都是‘下士’,离道越来越远,这还谈什么道德共识?如何证道?
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约以教条,弄出是人都能懂的条条框框,貌似玄明,造化异象神迹,以信仰凝聚人心共识,达到同道相证的目的。
这就已经落了下乘。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人跟人的差异,无外乎情理法、断舍离、度量衡。就无为来说,同样一件事,同样的局势,这个情况下当为,是儒家;那个情况下当为,是佛门;不得不为而为之,是道家,然而什么时候才是不得不为呢?当年道祖不得不为,显然已经是到了积重难返,无力回天的地步,就连道祖也何其哀哉。
有道是天道轮转,远近即离,兴衰存亡,这本身也是道的表现。
近天道兴人道,人道之至,便是天道,只有第二圣皇达到了这个高度。
自己居然在化神境就开始做无相境的事了,扯出了‘万物有灵,生而平等’。还践行起来,真是愕而有笑,却也没有错。
然而地面越大,外在的因素也就越多,他想要这样,别人就要那样,理念行为都是大相径庭,这也是一种用而不知,互相掣肘,甚至你死我活。
道德退一步是文明,文明退一步是信仰,信仰再退一步便是法则。
说到底,在这世界上,靠嘴巴可说服不了人,还是要论拳头的。生存法则,丛林法则,那是一个世界的基础成分。
眼下不能伸张,便只好妥协,这是道心上的妥协,是实力迫于环境的妥协,也是为了将来人族道统得到伸张的希望而作的妥协。
外有应变,本心如初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是件很痛苦的事,痛苦在违心上。稍有不慎,本心也不知不觉中变了,自己都不知道,等到知道的时候就已经迟了。
和光同尘成了同流合污,又如温水煮青蛙。所以有说心如明镜,要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陈让跟涂清铃叙说一阵,安排核定了一些事宜,便说:“我躁动过甚,动而求静方能有所进境,这次真要闭关静修一段时间,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一年半载。”
修行极讲究动静结合,劳逸相成,这次跟田传相处获益良多,是该定下来修持了。
他这次闭关,是为了凝魄,但若是为了凝魄而去凝魄,求成之心一起,那便是心有所欲,反而不美。正好将自己多年修行经历梳理一番,整理一套后人可行的功法来,心思澄澈,渐入佳境,积累足够,自然水到渠成。
他当初成丹,是真气运转九域,行谷神、乾关、华池、飞门、魂窗、天户、海漏、希夷、日域。即田传所谓‘九运之环大行气凝丹决’,成就的最上丹气,是为九转金丹。后来又意外三劫破丹,无意得过九难择灭,即是独角仙所说一破之后立择灭、缘择灭、识择灭;第二次非择灭、非非择灭、空择灭;第三次心择灭、道择灭、无择灭。
体内三丹远超九转金丹了,又经过巫咸殚精竭虑地调理指导,得以化神。
他以《鸿蒙大道经》为本,兼参他山之石,如北原雄给的半部太渊池的《玄水黑湮经》和半部中容氏的《大日光明经》,从定光和尚那得知零碎的《明净度厄真经》,澹台氏的《紫晶玉甲经》等等。归结出一门结丹功法《九转九劫大行气决》以及相匹配的术法,化神期功法《阴阳大五行凝魂道引》
这两门功法相对容易参悟,便于修炼,却又不失为大道之基,就作为水云宗的外法传承了。真传弟子,自然是要他们去多多参悟《鸿蒙大道经》的,这就考较悟性了。
三个月后,陈让成功凝就肺魄和肝魄。
众所周知,人生而有命,修行才能延命长生。魂魄也是与生俱来,只是感应不到,是元初之魂魄。修行化养到一定程度,天道共鸣之机,阴阳五行十一切入凝炼成形,便是神魂、神魄。
此门一开,登堂入室,后为水磨工夫,厚积薄发便是。因为先凝就的魂魄会对未成就的有促进提携的作用。
魂统魄,主智慧的灵魂爽灵统摄的是心肺二魄。故而智慧通明者心胸豁达,气息天然。
主情感的幽魂幽精统摄的是肝胆二魄。侠肝义胆、肝胆相照之类辞藻耳熟能详。可见这情感是大义之情居多,男女之情不过是其中部分而已。若是听到幽精主情感觉得就是男女私情,那是知见障,是情欲深重,蒙蔽心眼,已经是欲了。
他灵魂、幽魂、心魄、胆魄已成,血气相融而得肺魄,肝胆相照而成肝魄,这是意料之中。
接下来,只要炼就命魂胎光,其统摄的肠胃肾三魄也甚容易。
只要没有伤及元魄的内伤沉疴,凝魄本来就是没多大难度的。
炼魂凝魄之道,是分炼合真,最终三魂七魄合一为元神,这一步就难了。
修行之路有坦途平野,更有关山重重,劫难相随,唯有踏实笃行,勇猛精进。凡所取巧速成的,都是自毁根基,断绝前路。
涂清铃见他气质又有所变化,也是高兴,夫妇二人推杯换盏吃喝谈笑了一阵,才说:“对了,你闭关这段时间,有人几次传讯到密室的映照阵法,非要你亲自映照,才肯说话。”
那个映照阵法是陈让给巫明他们专用的,再没有别人,点头说:“我去看看。”
还没起身,红绡就进来了,她一向是专挑在他们两人相处的时候来凑,丝毫不觉得尴尬。
陈让估摸着她就是要让自己不自在,但是他已是今非昔比,看得开了,不在乎了,哪还会不自在,呵呵笑道:“来一起吃点?”
红绡嗤道:“都有你们两个的口水了,不吃。我是要告诉你,你刚闭关第二天就传来消息,虺冲在白冠山被人偷袭了,受了重伤,伤及神魂。”
陈让看了涂清铃一眼,表情也没什么变化。
涂清铃自知自己只顾着和他温言软语,倒忘了说这事,知错低下头去。心道:也是过得久了些,红绡这妮子怎么就记起来了?真是受不了她。
却听到陈让说:“这事清铃跟我说了,我自有打算。还有什么好事么?”
红绡不以为意,她本来就是没话找话,笑道:“当然有好事,不就是你修为又恢复了一些么。”
“这算是,还是吃点来,红柳湖的鲜味,就当庆祝了。”
“残羹冷炙,老娘不稀罕。”
“别老娘老娘的,多难听,顶多算个老姑娘。”
红绡气嘟嘟地冷哼一声,正琢磨怎么怼他。
陈让笑道:“你不吃是你的事,来的正好,帮忙收拾一下,我还有点事。”
“我又不是你丫鬟,不干,走了。”
陈让看着那婀娜背影,嘿嘿一笑,心道:如今我还吃不住你,那也白修行了。
拍了拍涂清铃手背,说:“我去密室看看。”
刚一激发,对方就有了反应,巫明现出身影来:“贤弟出关了?有进境吧?”
陈让点头说:“有一些,二哥是不是为了虺冲的事?”
巫明叹气道:“差一点了结了他,却被威廉成手下坏了事,可惜。”
“没关系,大家都没受伤吧。”
“不劳贤弟担心,我们都没事。倒是有一件大好事,我们多了一个兄弟,他是独自潜修化神的,那一日正是他被威廉成手下追杀。”
“那真是好事,独力化神,前途无量,他现在跟你们在一起?”
“老八,你进阵来。”
宫守缺拱手行礼:“守缺见过七哥。”
巫明在一边道:“宫守缺,现在叫巫守缺了。”
陈让神情一滞,这货怎么自己一走就被威廉成手下追杀了,真是能干,宫守缺混成了血山巫,罗治不知道情况如何?嘴上说:“其他兄弟呢,都一起见见。”
接着人影晃动,乱糟糟一阵招呼,见他们果然都安然无恙,陈让笑得真诚,一一问了两句。
陈让此举,巫凡等人心头甚暖。被从魂魄殿赶出去的那一点隔阂也渐渐消弭了。
若是跟巫明就事说事罢了,吩咐两句就断了映照,他们肯定感觉失落。
这不是陈让操弄人心,他是真关心这几个兄弟,不说别的,纯血人族四个字,就重若千钧。虽然巫咸当初对他心怀叵测,那总也是过去了,巫明等人何尝不是被巫咸利用。当初哪一个不是对自己关照有加,女丑之死,更是让他心里歉疚。
“老七你有没有新计划,我们随时待命。”
“重晖和虺冲都受了伤,如今全面收缩,只管采集资源,我们怎么能让他们如此安逸,打打秋风吧,劫他一回。他们刚受伤时,戒备最为森严,如今三个月过去了,将愈未愈,懈怠之心已生,正好动手。三日后我率大军正面攻打,你们立即潜入肃州,伺机行事···”
随后陈让联系了霸山黑勇,两路齐发,直扑肃州郡城。
鼓乐喧天,陈让麾下士气如虹,肃州城猝不及防,在庹元焰率领下,肃州护城大阵顷刻告破,一番好杀,直杀得山塌地陷,城池崩坏。
就连陈让都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他原本是想做个样子,吸引牵制肃州主力,好让巫明等人趁机办事。
他想做个样子,可嘴上却不能说出来,否则下面人的玩儿似的,那还怎么打?取上得乎中,所以他的命令就是攻陷肃州郡城。
结果就这样了。重晖虺冲麾下并无斗志,不少身怀异术的修士借机开溜,陈让这边的人见状也不管。以后,那些溜走的明面上也已经‘战死了’。
可叹,这些化神修士,本当是逍遥天地间,如今身处行伍,不得自由,还要为别人争夺利益拼死拼活,一眨眼千年修行丧尽,身死道消,何苦来哉?不少修士宁愿做活死人也是要逃的,若是玄赤宫真的垮了,他们再加入一方势力,也不失为一条明路。
重晖、熵都、虺冲、血罗等人不见踪影,怕是早已逃之夭夭。
陈让有种恍惚若梦的感觉,他的卧榻之忧,就这么被打垮了?
心道:自乱者恒败。重晖虺冲之流御下无方,只把麾下当工具,加上近来连遭挫折,不觉迁怒,不得人心,自取其败。
炼化血脉的妖血人族,随着炼化越发深刻,心性受到的影响也越大,化神神感那一节好不容易得来的心境守之不住。
归根溯源,这是本性难移。诸如牛脾气、蛇蝎心肠此类粗浅的说法,可见一斑。
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冲突,起因无非是道义、利益、情绪。重晖虺冲犯忌,内部不宁,便沦为乌合之众。
陈让如此想固然没错,其实重晖他们也是有苦难言,破离一开口,他们只有想尽办法达成目标。
这也不足一是,心中有他人,便有设身处地的考量,你若关心,他便归心。
失败的原因有无数,而成功一向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解释。鼓吹自己如何如何的,那是往自己脸上贴金,想挣个名声罢了。
这场胜利来得太轻易,陈让反倒觉得有些怅然,又总感觉哪里不对,等到他们抄查肃州郡城府库,才发现已经是空空如也。
显然,重晖等人早就做了安排。
霸山黑勇如愿以偿,接收了肃州。然而当下的肃州,已经一个空壳了,所有金铁元晶矿场都被采掘得七七八八。
元母陆元晶金铁主要产地就是西六州,肃州、红柳、西冷、火州都在其中。火州数百年前就采掘罄尽,地貌气候也大受影响,西冷其次,红柳和肃州算是所剩过半的。
这短短几个月,肃州就一掘而空了,皆因重晖虺冲令麾下化神修士亲力亲为,效率高了千百倍,也让麾下修士心生怨怼,对于割据肃州来说,不是长治久安之计。
陈让能想到,重晖等人肯定也能想到,他忽而明白了:重晖他们要的可能根本就不是长久,而是另有图谋。
这才是他们一战而胜的真正原因。
九郎殿这么急切地敛集元晶金铁,为的是什么呢?
元母守备军第二路军十位督军,手上捏着如此庞大的武力,可以说仅在玄赤宫之下,远超各大州郡郡王。九郎殿更是两支在手,这样说扔就扔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这种未知令他隐隐不安。
肃州事了,大军回转红柳。
红柳大树蔫巴巴的,很是萎靡,不复以往鼎盛繁茂,生机勃勃之感。
他刚回来的时候也有所察觉,想必是红柳之心被封禁的缘故,也没有太过在意。
只是这一去一回前后不过两天的变化也太明显了,照这样下去,怕不是用不了几个月,大红柳树就成了枯木。
在树干树枝上行走间,发现有不少变得有些灰黑的斑块,大的有数丈方圆,小的只有人头大小,因为颜色变化不大,不细看也发觉不了。
他屈指一弹,被击中的地方竟然碎裂开来,焦炭黑灰扑簌簌掉落。
将那斑块凿开,发现里面都已经碳化,大红柳树的防卫本能已经彻底消失了,已经是濒死状态。
凡火是烧不着大红柳的,这火显然是阴毒的真火。
是火州那东西来了!
他压下心中震骇,把这次出战的犒赏推迟,又将前事当众说了,即刻让麾下修士彻查。
对于那东西来说,得到红柳之心这最精粹的木属补益当然是最好,然而红柳树本体固然糟糠了一些,那也是大补之物。
也不知道那东西还在不在红柳,这无形无迹的敌人,怎么对付?
一夜过去,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陈让也奔走了许久,独自在树冠木殿坐定,静下心来。
他跟田传相处时,也曾说过红柳和辛金的事,田传说凡所有灵,都有其依托,这个依托之物就是它的根脚。只要将根脚毁去,其灵自溃。
当初蔚淼萧濯和他都不知道其中奥妙,无计可施,才以水法封禁了红柳之心,后来又没什么异样,这事就搁置一边了。
而现在事发,要寻那东西根脚却不是容易的事,那根脚之物有什么特征,或许细如微尘呢?那如何寻法?就算顷尽三州之力,也难以得计。
何况之前是西冷火州两地遭殃,萧濯才会找上自己,如今只有一棵大红柳树出事,想要他们帮忙,很难。
以此,也不必指望他人了。
当务之急还是先稳住红柳树的伤势,这就要把红柳之心的禁制解除了,或许此物气机展现,那东西忍不住来窥伺,也算是个行险的法子。
那东西来了,怎样才拿捏得了?这又犯难了。
想来想去,或许叫上颙燚,便有些把握。
映照阵法有效距离有限,这边跟中谷之间也没有中转阵法,他随即决定还是回一趟云州水云宗。进元荒禁地之前,那根本命翎羽也一起搁在那边了。
一念至此,唤涂清铃交代几句,便催动阴符珠传送开去。
如今掌握了法门,消耗不像以前那么大,修为又有精进,不过五六次调整,就到了水云宗附近。
银树城人格外多,山门外广场上也是人头攒动,可能是一年一度招收弟子。
他看到大弟子潘月璇正和苏白一起主持事务,言谈举止神情自若,她如今适应得不错,也是一宗气象了。
当初在倚天城招门人,那真是惨淡。今时不同往日,这事都不用他操心了,他也不想操心,满眼的人中,能得一个化神境修士就不错了,而他麾下的化神修士一抓一大把,没什么感觉了。
也因为都是妖血人族的缘故,若是潘月璇能化神,他自然比这些人中得出十个百个化神境修士还来得高兴。
他满怀万灵平等,但平等归平等,种族归属感是不能消抹的。
站定立场,平等对待,亲疏有别,这并不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