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毛如此异常,几人深知不妙。围成一圈全神戒备,没多久就看到前方高崖上一个三四丈长的雄壮身影高高站定,扬起脖子朝天张嘴。
本以为会有震天吼声,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却没料想却是一个软绵绵糯堆堆长悠悠的声音:“哎哟喵哦···”
这种落差让几人心头一噎,气息为之一滞,落黄呼出口气,说:“哎哟原来是只大猫!”
两只锣大的黄眼珠看向他们,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传来:“这么晚了,你们要过山啊,好危险的哦。”
陈让感觉心凉了半截,这声音似乎酥到他骨子里去了,暗道:这背时的,怎么能碰上化神的妖兽?
红绡惊恐,讷讷地说:“从来没听说过区曲山有神兽啊···”
那大猫晃了晃身子,伸了个懒腰,身后两条大蛇一样的尾巴竖起扭动,说:“你们看起来都好好吃的样子,我先吃哪个呢?”
看着那只双尾大猫,众人生出无力之感,心中冷冻,落黄颓丧地说:“没想到我们折腾来折腾去,大收获一场,最后送到这只猫怪嘴里,真是乐极生悲。”
“竟敢说我是猫怪,那就先吃你!”
大猫双尾一抖,作势就要向下扑来,突然又喵的一声,缩了回去,抬头看天,半天云里传来一个空灵淡然的声音:“还不上来。”
“喵,我看到一只食金鼠。”
云中一个淡黄色的身影踏空而来,衣袂凌风,飘飘逸动,看样子,居然没有真气相托,一眨眼就到了几人面前,陈让还以为自己眼花了,用力眯了两下。
这女子看起来三十岁上下,云鬓垂珠,雍容不乏清丽,看了看金毛藏身的洞,抬手一招,金毛居然像被什么包裹着倒拖拉出来,悬在空中,缩在一团。
那女子单手虚抓着金毛,踏空就要走。
陈让心道:这婆娘举手投足都神乎其技,不会是无相境吧,想这婆娘叫住怪猫,应该是个好人,没想到也是这种货色。···若是就这样一声不吭让她提溜走了金毛,那也太窝囊了,硬起头皮也要顶上一句才是,于是说:“阁下也太霸道了吧?”
“哦?”那女子目光如刺,看向陈让,那一股高高在上之感显露无疑。
他顿觉一股莫大的压力笼罩了全身,连忙运起真气竭力抵抗,但那压力却越来越大,迫得他胸口发闷,似乎浑身血液都被挤到了胸中,往七窍直冲,喉咙发甜,口中一咸,涌出一口血来。心里直骂:这恶妇一眼就要杀人,不得好死···这时膻中穴阴符珠微微一动,这股压力顿时消失殆尽。
“咦?”女子惊异地盯着他,说:“你是哪位天尊的弟子?怎么行走在下界?”
天尊?下界?陈让心里突突直跳,咽下一口血,强定心神说:“有命在身,不敢相告。”
那女子皱了皱眉,说:“小友,这食金鼠对我很有用,而且它在下界也不会很好,这样,我借用十年,十年后你来阆阙找我,我还你一个化神的食金鼠。”
陈让略一思索,这女子口气这么大,想必是无相境大能了,非要带走金毛,他也毫无办法,只好折中处理,说:“我待它如同兄弟朋友,阁下要带走它,还是征得它的同意吧。”
那女子莞尔一笑,绛唇微动,金毛吱了一声,她双目亮起两道光芒射在金毛两眼之间,金毛一副沉思的样子,过了一会,又吱了一声。
“你这个兄弟朋友愿意跟我走了。”
陈让心道:不管金毛是被强迫的还是自愿的,我能有什么办法,只好说:“那就请阁下善待金毛。”
女子点了点头,脚踏虚空直入云中去了,那怪猫也脚下生风跟随而去。
众人惊异难平,怔怔地看着那一片云。
陈让心道:有朝一日,我也踏空追云,要今日公道···
几人都闷头走着不说话,可能是刚才怪猫黄衣女现身的缘故,山林中的妖兽都不知道逃到那里去了,这一路走来平静无比。
过了许久红绡终于憋不住,说:“她为什么说这里是下界?”
没人回答他,众人都把目光聚焦到了陈让身上,他怎么可能知道,只好佯装莫测高深地一笑。
红绡娇气地哼了一声,他突然想起《神州野记》中说九九八十一郡,后来在区曲学院看到的神州却只有二十七个州郡,面对着众人的眼光,他硬着头皮说:“真正的神州,有九九八十一郡。”
红绡眼光一亮,说:“那剩下的州郡在哪?”
“你说呢?”
“说话说一半,真没劲!”
“有些事知道得越多,离死越近。走脚下的路,看得太高太远,容易栽跟头。”
众人心中一凛,不再多问。陈让暗中自嘲:事到如今,我真正是坑蒙拐骗、诈唬偷盗、烧杀抢掠样样齐全了。
他们在啸天鹖的哀鸣声中翻过了区曲山,站在高处眺望,只见前方一望无垠,天清青,地煌黄,一条大江蜿蜒如蟒,江畔城池横卧,高楼琉瓦生光,旗幡招展,五彩张扬。满街行人如蚁,小舟江上。城外好几处战场,斗得各有死伤,一墙之隔,全然两样。
“还真是个特别的地方。”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败者为寇,胜者为王。”
“我们先进城,看看情况。”
众人下了山,行走在矮丘之间,这里树木矮小稀疏,萋草满地,一路走着,也遇到三五成群的几队人,但都是警惕地互相看一眼,相安无事。
城中形形色色人物应有尽有,他们也不显眼,找了一家客栈落脚,租下几间带院的客房,陈让又取出一锭银子给了跑堂的,问:“我们初来乍到,这风雁城有什么规矩,你讲讲。”
那伙计瞪大眼笑眯眯的收起银子,说:“几位公子,风雁城只有一个规矩,就是在城内不能动武。”
红绡撇嘴说:“那就是在城里把人气得吐血,他也不能动手吗?”
“是的,不过一出城,那就各安生死了,几位要是打算在风雁城久住,还是拜会一下四大堂口的好。”
“四大堂口?”
“风雁堂、烈鹤堂、青耕堂、鸲余堂。”
红绡恍然道:“我知道了,看来是风雁一族不能力压群雄,导致合纵连横,四个家族僵持了,导致风雁城无主,徒有其名啦。”
那伙计笑着摇头说:“这位美丽的女公子可说错了,我们风雁城流传最广的佳话,就是青耕结义啦。”
“青耕结义?”
“风雁、烈鹤、青耕、鸲余四家族长是生死与共的金兰兄弟,谁都不愿为主,这才有了风雁城如今的局面,四族都不好斗,所以风雁城内止戈多礼,一出城,他们就不管了···”
“原来如此,这倒是美谈,城中还有什么有趣的事,一并说说。”
“几位公子来得巧,青耕族有玉人正当花信之年,在城中设下了彩楼,每天凭楼看人呢,几位公子若是有意,倒可以去楼下走一遭,说不定当头打下一个绣球,那也是美事一桩啊。”
落黄眼光一亮,说:“倒是有趣,不过她就这样看看,还不是看个皮肉外相?”
“公子还不知道吧,青耕族天生灵眼,看人可说是一看一个准,有一次一个姑娘救了一个人来小店打尖,正好青耕族的一个公子也出来闲走,看了那人一眼,就说‘眉毛两相抄,心如一把刀,不救也罢。’后来那人伤势好了,姑娘送他出城,那厮居然抢了她的随身法宝,还奸污了她,若不是有人赶到,她可就死了。”
几人若有所思,陈让在禁地中也见过看相摸骨的,心道:这只怕就是那一路了。
那伙计又接着说:“若是青耕族的玉人相中了意中人,四大堂口就会一起举办义卖,接下来就是大婚啦,到时候可就热闹了。”
“义卖?”
“几位公子不知道?到时候有许多难得一见的天材地宝,功法武技,价高者得,不过好东西能不能带回去,就看自己的本事了。”
陈让心道:这四家鸟人不好斗,倒是会运作,先用美人计,引得那么多世家大族纨绔来凑兴致,再卖东西,这些纨绔哪能不炫富斗面子,他们狠狠赚一笔。再举办大婚,这些人又要拿贺礼,又捞了许多回来,好算盘。
几人听了一阵,吃喝一顿,他们原本就是经过此地,也懒得去拜堂口,就出了客栈,在街上闲逛起来。
他们奔波逃亡了太久,已经快两年没有在这样的人潮中平和地感受红尘了,难得一日闲情,放松了不少。
街道上不少妖兽拉着的各色车辆,都不急不缓地驰过,没有丝毫跋扈之感,也有穿着不凡的少年公子被人簇拥着,言谈举止都有些文雅风度,陈让心道:这四族倒也有些本事,这些膏粱纨绔在这城里立马换了嘴脸。
这时四个青年向他们迎面走来,一穿亮灰、一穿明红、一穿水青、一穿皂黑,气质各异,面色和煦,又有大同之感。
其中穿灰的抱拳说:“两位公子可是准备去彩楼的?”
陈让也拱手说:“不劳相问,我们路经此地,看些风情也就罢了,不作他望。”
那四个青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落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水青色长衫的青年说:“在下看两位公子器宇不凡,有意结交,请屈尊这边酒楼中一坐,不知可否赏光?”
“四位兄台盛情,却之不恭,那就忝坐一席。”
“荣幸之至,几位请。”
几人随着进了酒楼中分主次坐定,红绡大咧咧的说:“你们四个叫我们来想干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吧!”
那四人刚坐下去,又站起来抱拳说:“我们兄弟好结识天下才俊,别无他意,姑娘万勿见疑多虑。”
陈让等人也跟着起身,瞪了红绡一眼,回礼说:“山野姑娘不知礼数,言语唐突,还望雅量海涵。”
那水青色长衫青年笑道:“这位姑娘直爽不羁,令人钦佩。”
这时跑堂的上了酒菜,几人重新坐定,亮灰长袍青年举杯站起来说:“我等今日相聚,一见如故,我先满饮此杯,以快其意!”
众人又都举杯站了起来,一饮而尽,红绡嘟囔道:“坐下站起又坐下又站起,也不嫌累,连名字都不知道,还一见如故呢。”
那穿红的男子笑道:“姑娘所言甚是,我们四兄弟,外人谬称风雁四子,穿灰的是风雁若,穿青的是青耕驰,穿黑的是鸲余又,在下烈鹤贲,敢问两位公子尊雅?”
陈让作礼一一见过,心道:这不是四大族的少公子吗?意欲何为?且不管他怎的,抬手说:“这位是山辉落黄,在下陈让。”
青耕驰四人施礼毕,相视一眼,说:“两位公子的事迹我们兄弟也有所耳闻,没想到今日得见真容,真是三生有幸。”
说过几圈场面话,吃下几轮酒食,众人渐渐放开,少了许多礼套,红绡终于感觉自然轻松了一些。
风雁若说:“据传鸦风城藏宝窟被洗劫,烧成一片赤地,两位从那边来,可知道些什么?”
落黄咧嘴说:“那当然了,我们···”
陈让桌面下手指一弹,射出一缕真气打在他身上,接着说:“盘冒城主率人追杀我们,倒是给了那些人可趁之机,那抢宝的人还真应该感谢我们。”
青耕驰呵呵笑道:“想来陈兄跟那些人关系匪浅吧?”
陈让也笑道:“青耕兄何出此言?”
青耕驰指着陈让微笑着说:“陈兄身上这件青木地纹袍应该是鸦风宝窟中来的吧。”
陈让恍然,暗道:这些人还真耐得烦,兜来兜去这么久,这才露了本来目的。他讶异道:“青耕兄认得此袍?”
青耕驰点头说:“此袍家父穿了二十余年,在下自然认得。”
陈让惊呼了一声,连忙脱下长袍,双手呈上说:“既然是令尊之物,还请物归原主。”
青耕驰双手挡住,说:“使不得使不得,五年前风雁城与盘冒几族交恶,家父不敌,失了此袍,陈兄既然得之于鸦风宝窟中,那就是陈兄之物了,我不过是随便一说,陈兄还请穿上。”
陈让又推过去,说:“此袍辗转至此,今日幸会青耕兄,就理当奉上,青耕兄快快收好,转交令尊才是。”
青耕驰又推过来,说:“不可不可···”
涂清铃一拍桌子愤然道:“你们四个把我们约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这袍子吗,现在又惺惺作态干什么!?”
红绡也气鼓鼓地说:“真虚伪!”
四人一时尴尬,被两个女子镇住了,陈让哈哈一笑,把那青木地纹袍往青耕驰身上一搭,说:“来来,不跟女子计较。我们继续喝酒。”
这酒之前就喝得不明不白,这会明白了,更没了心情滋味,涂清铃一饮而尽,说:“四位公子,承蒙款待,就此谢过,告辞了。”
红绡一甩袖子,说:“哼!走!”
烈鹤贲看了涂清铃和红绡一眼,说:“两位兄台的下人脾气还真是不小。”
两女就要发作,陈让看了她们一眼,摇了摇头,向四人拱手说:“两位姑娘不胜酒力,故而失态,还望见谅。四位,就此别过了。”
几人又客套几句,涂清铃和红绡早出了门去,陈让三人连忙跟上,就街上买了件合身的袍子,回了客栈,刚进小院,红绡就气呼呼地往石凳上一坐,说:“你是个傻子,那么好的宝贝,给他干什么,他们又不能动手!”
涂清铃也板着脸说:“欺负人还欺负得这么斯文绉绉的,真是可恶!”
落黄说:“也是,好歹也要拿东西来换才是!”
陈让呵呵笑道:“不过是身外之物而已,得之有喜,失之无忧,而且在这风雁城,如果因为这一件袍子,被四大堂口盯上,我们处境就不妙了,形势比人强啊。”
蒙嵪憨笑着说:“兄弟是什么人物,这袍子在兄弟眼里跟块平常衣服没什么区别,是可有可无的啦。”
红绡撇嘴说:“反正就是不爽!”
几人说着,渐渐也看开看淡了,又说笑起来,这时一个伙计跑进来说:“几位公子,有青耕堂的车驾在外面,说是要请各位到府上一叙。”
涂清铃道:“他们还想怎么样!我们还是走吧,这地方烦人的很!”
陈让看拍了拍她的背,说:“不要烦躁,心平气和些,我跟落黄去一趟,料也无妨的。”
他和落黄二人出了客栈上了兽车,闷坐了一阵,落黄笑道:“你那位脾气见涨了。”
“是吧。”
“哈哈,这回她们两个倒还一个鼻孔出气了,迁兰变鲍啊。对了,红绡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你不是有意于她么,倒问我怎么办?”
“但她跟你那位打死打活,连平日里说句话都暗藏机锋,我能怎么办?说实在的,我中意她,也是想着那红鹊血脉的妙用,你千万别以为我用情多深,你要是有意,就收了她吧。”
“是么?哎,这女人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好好修炼,尽找些烦恼,害人害己。我只想一心待一人,如今却已经有了第二个了,再也不想徒增烦恼了。”
“你这我就不懂解了,女人么,不就是调和气血、欢愉逸乐、繁衍子嗣吗,我有十几个娘,我爹在外面还有私生子,你把这个太当回事了。因为在乎,才会烦恼。”
“你这样说话我不乐意听,你该懂得应有的尊重,如果一个女孩子把你当成生命的全部,你至少也要把她当成自己的一半吧?如果不能,那就不要接受。”
“扯淡,既然是女的主动投怀送抱,那就是一个原则: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那你还真是膏粱纨绔大公狗,哈哈哈。”
“我去你的,你要是恢复了修为,我屁都不敢放一个,现在嘛,我一巴掌把你扇出三条街去。”
“你这么厉害,三条街哪里够啊,至少得三条半!”
“你倒是想得好,三条半那里就是彩楼呢,你想躺到那楼上去?”
“咦,还真是,你去那彩楼下转一圈,说不定那绣球就砸你一个包,满足你。”
“我原本就想去看看的,你们都不去啊。”
两人在车里说笑着,不久后就到了青耕堂。
青耕堂位于风雁城东边,都是巨木榫卯构建,没有上漆,也没有雕花,天然的木纹显得古朴厚重。跟他们坐的兽车风格一致。
他们下了车,被两个鸟人引着走过大院,前往正厅,青耕驰走出来相迎,说:“二位舍高光临下宅,不胜荣幸,家父正在内堂立待,请随我来。”
落黄皱了皱眉,陈让说:“青耕兄不必诸礼,叨扰了。”
两人跟青耕驰进了内堂,堂中一个看起来四十来岁年纪的男子站在当中,正穿着那青木地纹袍,见他两人进来,堆起笑脸拱手说:“两位公子快请上座。”
陈让忙说:“不敢当。”
青耕驰说:“家父青耕杳。”又介绍了陈让和落黄。
两边施礼一番,陈让两人就右手客座上坐了,说:“不知族长有何见教?”
青耕杳说:“我听小儿讲了今日之事,两位公子豪爽高义,青耕杳钦佩之至,有心相见,且我青耕一族收回宝衣,全赖陈公子之举,今陈公子慷慨相送,我甚是过意不去,故而有此一邀,备了些薄酒粗肴,以面谢此情。另外,我青耕堂虽然比不得鸦风盘冒府,却也有些收藏,陈公子席后一观,可任取一件,我也安心。”
陈让和落黄讶异地对视了一眼,说:“承蒙实意,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青耕杳哈哈一笑,拍了拍手,一群丫鬟鱼贯而入,摆酒开席,一时馥郁芬芳,菜肴生光,四人坐了,慢吃闲谈,青耕杳说:“陈公子是哪里人士?”
青耕驰说:“陈公子和山辉公子都是云州来的。”
青耕杳笑道:“怪不得气度不凡,早闻云州乃是九州通衢,气象远非中谷偏隅之地可比,今日见其人,可知其地也,名不虚传。两位公子怎么到了蓼州,又怎跟那群黑乌鸦结上仇怨了?”
两人备言传送意外,讲说过往,觥筹交错,吃了不少酒,几人也说得开了些,不那么拘束,青耕父子也说些见闻,倒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