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圆。
他们悄然来到澹台族偌大的庄园中,节德家住的较偏,辛山甲向,前面是一条小河,小河在他家门口形成一个回水湾,月光明朗,夜风轻拂,水面银光泛动,河边浅草艾蒿清香幽幽,让人实实在在感受这春夜的蓬勃生机。
月光光,最光莫过于月圆之夜,现在就是到处找四方的物件了。
跨河有个四角亭最显眼,陈让心想:四方暗,会不会是亭子顶部的影子?
于是两人来到亭子一侧阴影处,看着脚下的河,澹台节德说:“跳到河里去吗?”
两人潜到水里找‘八斤半’的‘鱼’,鱼儿倒是不少,但这些活鱼肯定不是他们要找的。
以陈让如今的修为感知和目力,四方亭周围前后纤毫毕现,两人在河里折腾了一个时辰,一无所获。只好上来继续找其他四方的东西。
不久之后,月已西斜,两人折腾了一夜,找了四方石,挖了四方坑,翻转了四合院···还是徒劳无功。
陈让说:“也不一定就藏在这里,可能是机缘未到,不强求了。”
他准备离去,却发现月光在影壁上投下一个巴掌大的四方光斑,循着望去,原来是一侧屋檐的八角琉璃棱台反射的光照在这里。
两人看着影壁上的光斑缓缓下移,没多久就消失不见了。陈让低声说:“暗了。”
澹台节德说:“在影壁下面吗?”没等陈让说话,就开始挖了起来。
陈让直接催动真气裹住影壁往上拉,硬生生的拔了起来。那影壁居然是跨在一口井上,他这一拉,把几块错落有致的大石头也一起带动了,露出黑黝黝的井口。
澹台节德抽了抽嘴角,说:“老师,你真霸蛮。”
陈让把影壁扔到一边,两人下了井,井不深,水也很浅很清澈,底部只有一条青鱼,原地憩息,人来不惊,澹台节德眼光大亮,说:“八斤半的鱼。”
陈让摇头说:“不是鱼,只是水中画,应该是一个运气门。”
“啊,怎么可能?我家影壁下面有神仙洞府?我爹也不可能把东西藏进去啊。”
“你试试看。”
澹台节德催动真气按在栩栩如生的青鱼图案上,那青鱼石板一翻,露出一个四方的小坑,一扎紫红色玉简真在其中。
“走吧。”
澹台节德兴奋地收起玉简,就被陈让挟着一飞冲天,须臾就往远处去了。
七八个人从黑暗中匆匆扑出,围着影壁和井口,气得跳脚,骂道:“那该死的到处乱跑,害得我们也到处寻,没想到就藏在这里!”
两人回了武池城,澹台节德心悸地说:“他们早就看到我们了?”
陈让笑道:“是的,他们肯定有人日夜盯梢,就等着你回来呢。”
“真可恶!”
“所以我才特意以化神境的修为拔起影壁,镇住他们。”
澹台节德抓了抓后脑壳,把书简展开,兴奋地说:“是紫晶玉甲经!”
过了一会,又皱着眉头说:“这些看起来云里雾里的,窥探不到一点门径。”
陈让接过来一看,只有七八根玉简,没头没尾地写着:‘水晶塔子,表里玲珑,内外兼实,灵光有形···’
他看完,思索一会,说:“看来前面那部分就在铠门,所以他们能够初窥门径,修炼出真气凝铠。而后面的部分很可能就在印山宗,那印山祖师才那么想得到其余残篇。”
澹台节德说:“那怎么办。”
“很简单,他们都视为珍宝,我们却不以为贵,把这个抄录几百份,丢到城里去。”
“啊!那不是别人都知道了,那铠门的人不是更厉害了?而且抄这个也费时间啊。”
“你抄上几百遍,记得比谁都牢靠了,即使没了玉简,谁还能从你脑子里挖走不成?”
“但是···但是这个是我们澹台家族的镇族之宝啊。”
“先别说这经书已经残了,就是完整的,公之于众也无妨,不以它为贵,人们就不会争它,每个人的悟性都不一样,这只是些文字,你要记住,诸法妙理,非关文字,在于心领神会,一般人就是学也是些皮毛罢了。”
“老师说得有道理,但要是所有人都学会了我们的武技,那我们还怎么立足呢?”
“你问得好,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们自己要更加精进,天天向上,继往开来。抱着祖上的余荫,成就也不可能大过前人,因循守旧是不会长久的,你看多少家族强盛不过三五代,那就是因为后代只有守成的观念,没有上进的思想,只想着不要给先人丢脸,怎么就不想想怎么超过祖先的成就呢?若是勤修苦学,开拓进取还很能守得住祖业,甚至超越;若是保守对待,那肯定就要走下坡路,这就是以前跟你讲的,求道之心,求乎上者得乎中,求乎中者得乎下,求乎下者无所得,不求之人不知道,利欲熏心近乎邪。”
“但是我们澹台一族呢?”
“靠你了。”
澹台节德精神一震,眼光炯炯如炬:“弟子明白了,紫晶玉甲经是祖上开创的,最适合祖上修炼,但是我们多少代传下来,不一定完全跟我们契合了,我们应该在研究透彻之后,再调整修改成最适合自己的,那样的话,流传到外界的紫晶玉甲经已经过时了,而我自己更加强大,根本不怕了。”
“不错,现在开始抄录吧。”
翌日他们去了执素轩,那少年看到两人起身相迎,陈让说:“材料准备好了吗?”
容盖文飞说:“我还是不学了。”|
“为什么?”
“在下说句冒犯的话,上仙这种方法太那个了,我实在不敢苟同。”
陈让说:“那好,有缘再会。”
两人离开了执素轩,澹台节德怪道:“老师,他没有那样做,怎么还不收下他?”
陈让笑道:“要是他猜测到我是试探他呢?”
“那老师还收不收他了?”
“过一段时间再来看看。”
他之所以这样做,一是为了看容盖文飞不假,二来也是让澹台节德知道,要成为自己的弟子,不是那么容易的,这样他才会更珍惜,教诲起来也更顺当些。
身在闹市好修行,修的是心境和定力,陈让陪着澹台节德扮成乞丐,承受别人鄙夷的眼光和嗤怒笑骂,散发着抄录的紫晶玉甲经。
澹台节德拿着一张纸送到一个武池学院学生手上,说:“这是澹台家族镇族经文紫晶玉甲经。”
那学生嫌恶地一挥手,把那张纸打得飞出老远,说:“滚你妈个蛋。”
不出所料,没人肯信,不久后有武池城值守卫士路过,他又凑上去,那几个卫士说:“在这里乞讨不赶你们走就好了,还在这里招摇撞骗,你们两个死乞丐是不是真的想死?”
澹台节德嘿嘿一笑,退了回来,悻悻然说:“我从来没想到我们的镇族经文会被这样不屑一顾。”
“你递出去,别人第一反应就是你要图谋他什么,你这个东西肯定是骗人的,即使是你们的族长抄录出来广而告之,也很少有人会信这是真的,人心成了这样,是因为有了前例,信义无存。”
“是的,去年开学时在街上救过一个人,但是他反说是我伤了他,围观的人七嘴八舌的说我,我又急又气,只好把一个月的用度都赔给他了,搞得我夜夜回学院还要做任务,我后来再也不敢打抱不平了。”
“因噎废食那就过了,那人可能是被打昏了,醒来就看到你,你若是能静下心来,不急不躁跟他捋顺,他应该不会恩将仇报的,除非那人实在是良心泯灭。”
“那人根本就没昏,一直看着我的,那些打他的混账跑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就赖上我了。”
“这样的人利欲熏心,但毕竟是少数,遇上了也就当是对自己心性的一种磨炼。你怎么做,是你的事,他怎么做,是他的事。”
“要是承受不起这种后果呢?”
“那就让他自己承担这么做的后果,你可以痛打他一顿,让他长点记性,也可以就地杀了。”
“但是州郡律法···”
“你看我杀了彭副院长,典押行贾老板,律法何在?律法是对凡人而言的,而且毕竟是死物,还需要人来执行,起到的作用也不大,实力强大就凌驾于律法之上,即使是凡人,也有善于经营的,游离在律法之外。天下纷扰,律法成了摆设,甚至成了争权夺利的工具,更别说修炼之人奉行的是弱肉强食,所以我们才更需要提高自我修养,无愧于心。”
澹台节德点头称是,又说:“我还没杀过人,老师不是说要心怀仁慈,不要妄动杀心吗?”
“不要妄动不是不动,是站在不动杀念的立场上来动。一味仁善,就失了血性。面对该杀之人,要敢杀,这就是必要之恶,不必在乎他人的眼光言论。”
“师尊,我知道了,我们心中向善,但很多人都是欺善怕恶,要保护自己,有时候就要以恶来作为铠甲。”
陈让点头说:“说得对。这一天下来,你有什么感悟?”
“以前要是有人那样看我笑我骂我,我非气得跟他拼命不可,如今想起来好笑了。”
“为什么呢?”
“他们看的笑的骂的都是他们眼中的我,而不是真的我,真的我只有自己知道。我已经不屑跟这种人计较了。”
“不错,别人眼中的我都是他我,凡相皆是外相,真相就是本心,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希望你能断灭空见,不迷不惘,独尊本我,一以贯之。”
“弟子记住了。”
这时走过来一个身穿铠门服饰的人,陈让站起身说:“把这个带给你们祖师。”
那人疑惑一阵,还是贴身收好远去了。
陈让拍了拍澹台节德肩头,说:“半月后去铠门。”
他们街头流浪修行过了半个月,陈让从旁得知涂清铃她们安好,也没去探望,他却不知道她们朝朝暮暮念想着他。
澹台节德换了个视角看世界,获益匪浅,有人善心做了恶事:一对凡人老夫妻放生一只山龟到河里,祈求长寿,那山龟爬上岸几次,那对老夫妻一副感动的样子说山龟舍不得他们,花了一两银子请人把山龟送到河中间深水里,结果那山龟淹死了。
也有人恶行做了好事,一群行气境的膏粱少年嚣张跋扈,两个急匆匆奔跑的人踩到了其中一个的衣摆,这群学生不依不饶围起来一顿打,结果后面的苦主赶了上来,原来是两个蟊贼。
而那两个蟊贼被当街揪住,却说出一桩秘密来,原来他们半夜入室偷窃,听到隔壁有人通奸,正主赶来捉,反被两人害死,这下那追来的人傻眼了,因为他就是当事人···
诸如此类,多不胜举,陈让说:“修行也叫修真,修本我真我,看事物本质,尽量避免以正中偏,有时候也可以以偏中正,世事多变,善恶一心,我们修行者,不可以不察。”
两人出城往铠门而去,高歌:“我身也邋遢,我心也清净;我言也拙讷,我思也玲珑;我行也逶迤,我道也康庄···”
到了铠门,陈让投上拜帖,署名青山散人。
铠门祖师铠仙亲自来迎,两人随之上了山入了殿,分宾主坐定祭茶已毕,铠门祖师说:“青山道友赏光莅临荒僻,不知所为何事?”
陈让笑道:“铠道友半月前有没有收到一张纸笺。”
铠仙眼光一凝:“莫非是青山道友所送?”
“正是。不知道对铠道友有没有帮助?”
铠仙迟疑了一瞬,陈让哈哈一笑,说:“你我修行之人,理当道心通明,抱残守缺,不如同观完璧,我就不用说白了吧?”
铠仙舒眉一笑,说:“青山道友果然看出来了,实不相瞒,那一页纸笺我细看推敲过,确实承上启下,使得我的化铠之术更进一步。”
陈让对澹台节德说:“把原本玉简给铠仙前辈一观。”
铠仙接过看了一会,眼光大亮,说:“一字不差,青山道友胸怀海量,佩服啊。”又从怀中掏出同样色泽的一扎玉简递了过来,笑道:“道友如此诚意大气,我也不藏掖了。”
陈让看了一遍,交给澹台节德说:“抄录下来。”又对铠仙说:“铠道友有没有兴趣一起走一遭印山宗?”
铠仙略一思索,说:“好。不过印仙原本就霸道,要是学会这化铠之术,只怕更加膨胀了。”
陈让淡淡地说:“无妨,他要是不知分寸,灭了他印山宗就是。”
铠仙满肚子狐疑,不知道这个蓬头垢面乞丐一样的青山散人是哪来的人物,气量不小,口气更大,关键是看不出他的修为,就像个凡人似的,有些莫测高深了。
陈让则是知道他跟印仙有交情,故意这么一说,让他们私下通气,不敢妄动。
闲叙论道一阵,铠仙封了山门,一起踏云而去。
两人到印山宗下了拜帖,印仙也亲自来迎,三人上厅落座,印仙开口说:“两位道友联袂而来,是有什么好事呢?”
铠仙笑道:“当然是好事,特来送一份大礼。”
印仙怪道:“大礼?”
铠仙和陈让拿出玉简,印仙突地站了起来:“玉甲经?真在你手里!”眼珠一转又坐了下来,说:“你们拿这个出来干什么?”
铠仙说:“青山道友和我已经互通有无,抱残守缺,不如同观完璧,是不是?”
印仙抽了抽嘴角,说:“两位道友这么说我就有些不明白了,莫非你们以为我有残篇?”
“难道没有吗?”
“没有。不过我有个门人是澹台一族的,倒也有所耳闻。”
陈让淡然一笑,呷了口茶,说:“印道友既然没有,那我们就送错人了。铠道友,我们继续找有缘人吧。”
说完起身就口称告辞,印仙又突地站起来说:“且慢,我一向渴望着看看千年前第一大族的镇族之宝,如今两位既然带了,何不借我一观?元晶药材灵宝,我自然少不了两位道友的。”
陈让和铠仙对视一眼,都看到了一丝鄙夷之色,铠仙拱手说:“印道友,你无非是想独享完整的经书,你我相识这么多年,就不用这么作态了。”
印仙哼了一声,说:“你们自己送上门来,就怪不得我了。”他一拍扶手,大厅四周荡漾起彩光来。
陈让握着那一扎玉简说:“你要是动手,这玉简立即成灰。”
印仙面皮一抽,又笑着说:“两位道友何必紧张,我只是不让闲杂人等打扰我们高谈阔论,开了个防护阵法而已,请坐请坐,喝茶喝茶。”
两人回身落座,陈让突然感觉浑身毛孔一紧,胸口刺痛,近乎本能地催动阴符珠抵挡。
一道指头大的黑光撞进他胸口,印仙哈哈笑道:“你中了我的定心印,把玉简给我,否则我心念一动,你就心脉尽碎。”
铠仙怒道:“印山!平素只知道你霸道,但还讲义气,谁知道你居然还这么阴险!”
印仙哈哈大笑,说:“我当然讲义气,念在我们相识多年,我没有用黑金印打你呢。你们送上门来,我又不傻,天赐不取?”
铠仙看了一眼陈让,只见他面不改色,像是看死人一样看着印仙,心下嘀咕:这青山散人果然有夸口的本钱,我要是中了这一印,只怕已经在地上哆嗦了。
印仙回过神来,盯着陈让不可置信地说:“你怎么没事?”
陈让笑道:“我当然没事,我心念一动,你就有事了。”
然而他心念还没动,印仙就哇的一口血吐出,惊愕地说:“你!···你是无相境?”
铠仙讷讷地说:“无···无相境?难怪···难怪。”
陈让在铠门外看到黑金印的时候阴符珠就有异动,这黑金印是一块金精炼成,打到他身上碰到阴符珠,说得不好听那就是肉包子打狗,被吃定了。他压都压制不住。
只是现在阴符珠又没有感应了,他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说:“印道友,可以同观紫晶玉甲经了啊?”
印仙调息几个呼吸,抽着脸皮说:“多谢上仙不罪之恩。”从怀里掏出一扎玉简恭恭敬敬地送了过来。
陈让接过看了一遍,交给站在身后的澹台节德,又把中间部分那一扎玉简丢了过去。
印仙满目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接过细看,越看越兴奋。
铠仙见状也把前一部分的经文放到他面前,看了一眼正在抄录的澹台节德,说:“要不是上仙大量,我才不给你看。”
他这话说得哪还有什么仙风道骨,就像一个小孩子在长辈面前卖乖。澹台节德抄完,把书简给了他。
过了一会,陈让说:“内容大家都看过了,经书就物归原主吧。”
铠仙印仙拿回自己那一扎简,他接着说:“两位道友,辛苦跑一趟武池城,把玉简还给澹台家族长吧。”
两人称是,突然轰隆一声,山头都震了几震,嚣嚷声大起,不等外面的人进来,三人一起掠出,只见一只蓝幽幽的巨蟹正在舞动巨螯轰击护山阵法。
琴瑟琵琶嘈嘈切切错杂乱弹,无数灰黑鬼影涌出,扑得阵法护罩不停变淡,大蟹双螯齐下,噗地一声就破了。
印仙大惊失色:“血山圣女!”铠仙协助着连忙抵住大蟹。
陈让飞掠上半空,冲到女丑面前,低声说:“你怎么来了?”
女丑见他没催动丝毫真气一掌拍来,假装不敢接,低声说“是你捏碎了魂能玉牌求援啊?”往上高飞冲进云层,陈让也随之跟了上去。
这种魂能玉牌是巫咸前不久才研制出来的,将阴魂一分为二,一半在玉牌中,一半在魂魄殿引魂针上,引魂针是竖立在方位盘上的,只要捏碎玉牌,另一半阴魂受到影响,引魂针就会向另一半魂魄所在的方向倒下。
陈让一摸怀里,那片黑幽幽的玉牌已经碎成了粉末,应该是被阴符珠和黑金印震碎了。摇头说:“我没事,出了点意外,你快回去吧。”
“那好,你自己小心,我这块魂牌你拿着,有危险再用。”
陈让谢过,正准备走,女丑又拿出旗阵,说:“魂能旗阵你也带着吧。”
他目送女丑青衣飘飘而去,活宝大蟹也化青光离开了,铠仙印仙迎上来说:“血山圣女跑了吗?”
他点了点头,铠仙叹气说:“血山巫族瞬息千里的传送法,无相境也奈何不得啊。”
印仙行礼说:“多谢上仙不计前嫌出手相助。”
陈让摆了摆手,说:“去武池城还经书吧。”
三人带着澹台节德不急不缓地飞着,才几十里就看到远处山天相接处元气剧烈震荡,几个光点迅速膨胀,化成十轮大日,不可逼视,那一片天地都扭曲蒸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