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角仙看陈让不说话，以为他动心了，又说：“你特地为我的功法而来，又这么有缘，我正要脱离九郎殿和黄象尊者，找地方另立门户，就收你当大弟子吧。”
陈让摇头说：“我有师门，只想求教大和尚的九寂灭涅槃法。”
独角仙看了他一眼，说：“好吧，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听看。”
陈让点头说：“请教。”
“有几个少年聚在一起喝酒寻欢，叫了歌妓陪坐，大家捉对欢乐，只有一个少年正襟危坐，闭着眼不理会嬉闹挑逗，酒会散后，歌妓向他索取酬赏，他说：‘我连看都没看你，还要什么赏钱。’转身就走，那歌妓抓着他说：‘眼看手摸算什么？闭着眼睛想的，才更要钱。’”
陈让思虑一瞬，说：“大和尚说的少年心中有歌妓，才不敢看歌妓。是说人应该有定性，若是道心清明，即使身在浮华俗世，也能出尘不染。任凭风花雪尘加身，都当梦幻泡影，不在心中留痕迹，眼前有，身经历，不如心中一点无。是吗？”
独角仙点头说：“你果然好悟性，莲荷生于淤泥浊水之中，不也开得清新美丽？莲台即是佛座，要是入我佛门，一定能将我的佛法发扬光大。”
陈让呵呵一笑，说：“以心中无的理由来行无忌，心中到底是有是无，还是只有自己知道的。”
“那就看各人的佛性怎么样了，断欲去爱，识自心源，有的人严守清规戒律，心中想入非非，有的人放荡不羁，心中一灯不灭。”
独角仙说话前眼中一丝恼怒一闪而逝，但他还是看到了，心道：这独角仙口是心非，六根不净，妄言佛性，背离了佛门苦修行禅、断集因果、灭尽烦恼欲望、追求无为安然的宗旨。我如今没有阴符珠护体，还是尽快离开这厮的好，于是说：“大和尚说得是，那大和尚可以教我九寂灭涅槃法了吗？”
独角仙点头说：“好，我就讲与你听，九寂灭涅槃是无为法，不能强求的，是我一次重伤丹碎之后根据佛法大众部、一说部、出世部所创。有九层，实际上元丹只需要碎三次，重筑元丹时要稳定心神，进入一种进止清净的状态，远离恶行所致的烦恼，无欲无求，你要是能做到，以后晋升化神境就容易多了···第一次是立择灭、缘择灭、识择灭；第二次是非择灭、非非择灭、空择灭；第三次是心择灭、道择灭、无择灭···”
独角仙边走边说，陈让只好一路跟着他，总算明白了在独角仙眼中，佛门、佛理、佛法并非一体，他只是个佛法修士，而不是佛徒，不守清规，不遵佛理。不管如何，他还是由衷赞叹独角仙佛法精深。
更喜的是，他自己三次重伤时，凭着超然的心境，实际上无知无觉之间已经达成了这九寂灭涅槃，尤其是陈州山水苏门那一次，比独角仙说的状态还要好得多。
他谢过独角仙，说：“大和尚要到哪里去？”
独角仙说：“找个地方开宗立派，钻研佛法，你又不跟我走，有缘再见。”
两人安然分道扬镳，陈让倒是有些意外，看来是自己多心了。
他往武池城方向赶去，半路上经过一座矿山，远远看到前方开阔处两波人对峙，一方穿黄，一方穿白，拉开了架势，随时都会动手的样子。
他绕到山坡上避开人群，却发现为首一个身影有些眼熟，只是那些人都站在地面，离得太远，看不真切。
终究打起来了，那身影施展武技，还真是落黄的路数，他驻足观望。
没多久穿黄的就落了下风，血脉之力也用上了，果然是山辉一族，他暗自疑惑：不是说去古原郡了么？
然而穿白的人化身成灰白巨兽，体型硕大，皮糙肉厚，独角参差朝天，大眼煌亮如灯，四蹄踏地成坑，在山辉族的黄光中行动自如，一阵冲撞就掀翻好些个三眼三尾的黄兽。
落黄被长角顶了一记，夺路而逃，后面那白兕急追，所幸速度没有落黄快，咆哮一声兜转回去了。
一群黄兽被撞得七零八落，眼看就要被踩成肉泥，陈让连忙掠近催动震魂鼓，一声闷响，那群白兕身体失去控制，有的撞在同伴身上，倒了一地。
双方血脉之力消散，又搂边站定，转头四顾，一个白袍青年对着天上拱手，说：“多谢前辈手下留情！”
陈让心道：这人倒不错，是个经过事的。他以化神境的速度掠下山坡，走进场中。
白袍青年再次施礼说：“水照琰循见过上仙。”
落黄也从出逃的山里奔出来行礼说：“山辉落黄见过上仙。”
陈让点头示意，说：“不用客气，你们为什么以死相博？”
落黄抢着说：“上仙容禀，这云门山是我们山辉族和水照族共有，约好了东部归山辉族，西部归水照族，但是水照族的元晶矿在地下挖过了许多，我们理论，他们就动手了。”
水照琰循愤愤地说：“上仙明鉴，我们一族不会遁地，下族在地底下挖过了也没注意，但山辉族人过来就骂，有这么理论的么？”
陈让知道落黄说话一向有些轻浮刻薄，于是看着他，落黄说：“我就是骂他们皮糙肉厚而已。”
水照琰循气道：“有你这么轻描淡写的骂？你这狗头上没有四两肉，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落黄看了一眼陈让，说：“上仙您听听，水照族仗势欺人，欺人太甚！他们这段时间下族矿工多了一倍，矿道都接到我们的矿道了，还厚着脸皮说没注意。”
水照琰循说：“我们要是故意的，会挖到你们的甬道里去？”
落黄撇嘴说：“要不是挖穿到我们的甬道，只怕整个云门山都被你们挖空了哦。”
陈让抬手说：“水照族为什么要加派矿工？”
水照琰循说：“族长的意思，给每房都分派了任务，下个月底要上交五千万元晶，我们这一房就只有这一处矿，也没有这么多积蓄，只好这样了。”
“你们族内要这么多元晶干什么？”
“不清楚，是九郎殿破离神王吩咐的。”
陈让皱了皱眉，说：“你们是九郎殿的？”
水照琰循点头说：“我们族长是九郎殿执事长老。”
陈让看了看落黄，发现他神色也极不自然，想必他在想着血洗九郎殿那茬子事呢。
革之贰负也是九郎殿执事长老，看来九郎殿收服一个宗门，就给一个长老的位置，像这样的长老还有多少？这么一个庞大的组织，他居然在山洞里应下了这个死誓，他感觉心尖抽搐了一下。
这时地下一阵阵闷响，地震山摇，落黄怪叫：“矿洞塌了，都怪你们作死的挖！”
水照琰循针锋相对：“说得你们没挖似的，刚才你们催动血脉之力，引动了土气才会塌！”
“明明是你们催动血脉之力霸蛮使劲震动了山体！”
“你个狗日的满嘴喷粪！”
“你个睁眼瞎蠢得日牛！”
这时不远处山谷轰隆一声塌陷，一道明光冲上高天，不可直视，气浪汹涌而来，众人本能地四散急退，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煌煌光柱。
光柱上如同长毛了一样，扭曲四射，滋滋乱响，空气中弥漫着雷击火烧的味道。
落黄和水照琰循异口同声惊叫：“天物出世！这里怎么会有这样的重宝？”
那光柱持续不到一个呼吸就骤然一敛，只见一道两寸多长的光芒一闪，向陈让射来。
慑于光柱的威势，他不敢大意，一股脑催动引魂钟、惊魂琴、静魂罄、震魂鼓、失魂铙、定魂针、招魂铃七样法宝迎击。
那光芒乍涨，这些法宝就像油脂遇火，无声溃散。
他只觉得喉咙发甜，满口血腥味，猛然醒悟：这些得自巫咸的法宝都是至阴之物，都是用来对付魂魄的，那东西明显至阳至刚，怎么抵挡得了？闲适了这么久，脑子都废了不成？
他悔之不及，那光芒已经到了胸前。
眼前太亮，他只感觉黑了，黑暗中有一光，两寸来长，如同没有柄的小剑，更奇的是那东西居然有眉有眼。
他近乎本能地催动紫晶玉甲经护体，但那东西如击败革，倏地插进他胸口。
他五感不清，只知道自己不停地往后倒退，撞在什么东西上面，体内的痛感可以让他感知到那东西破坏到了什么位置。
心脏剧痛紧缩，他大吐一口鲜血，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叫出声来。
他似乎闻到无数种异香，香进了心底，香进了五脏六腑。满口都是甜味，甜得浑身发酥。
仿佛看到无数种色光扭曲波动，如同彩绸乱飘，在这背景上又有无数光团明暗闪耀，闪得他迷乱。
又听到四处嗡嗡作响，像是许多人说话，又像是闷雷滚滚。
这是自己九窍三要之邪，他把意念全集中在爽灵魂上紧守，但是三邪却之不去，让他感觉要发狂。
这东西居然同时攻击肉身和魂魄，扛不住就是彻底死了，他意念沟通几次阴符珠，但是毫无反应，只能靠自己了。
心脏剧痛之后他又感觉到肺部撕裂剧痛，他一面静心断避邪惘，一面急切地调动三元丹一同抵御，化神境毁丹，不死也会沦为凡体，这时候却也管不得这么多了。
可喜的是那东西一遇到母气三丹就踌躇了起来，陈让赶紧将它围堵起来，一边运转百流归海诀修复伤势。
他的爽灵魂游走到三丹外面，这时那东西被三丹母气裹住，显得奇大无比，就是没柄两头利的剑身，通体明黄，雷光迸发，那眉眼也不是眉眼，而是两个字：‘贲复’。
那字在雷光中扭曲折射，看起来就像脱离了剑身，这不是先天之物，而是高人大能借天地之力打造，就像陆渊和阴符。
他尝试沟通那东西，但毫无反应。
也不知道僵持着过了多久，他觉得就像快耗尽了一生。
他突然想到：火在山内，山火贲；雷在地中，地雷复。这是两个成卦，这剑是借山中地底阴极凝阳，炼就的八卦剑！
既然如此，太极是万物元始，乾坤是众卦父母，这东西有办法降服了。
他阳丹少阳、太阳、阳明化为三爻乾卦；阴丹少阴、太阴、厥阴化为三爻坤卦。两卦一上一下相对，混元太极母气居中，依旧定住那剑。
阴丹中飞出无数坤卦，有的得乾初爻化为震卦，坤卦震卦两卦相成，化为地雷复卦。
又有坤卦得乾上爻化为艮卦，乾卦得坤中爻化为离卦，两卦相成，化为山火贲卦。
密密麻麻的贲复两卦印向剑身，那东西渐渐安静了下来。
陈让三丹母气也飞速消耗，他爽灵魂眼睁睁看着三个大球一圈一圈地缩小。
贲复剑终于平服，透明湛亮，微微嗡鸣，他不禁大喜，以心血浇注剑身，顿时就生出一种感知来，这火雷剑就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其中沛然的能量让他心惊。
他逐渐恢复了外界的五感，落黄和水照琰循还在奔逃，远处山谷中尘烟正向外弥漫，他刚才经历的漫长过程，就像是万年一瞬。
陈让自然知道祸福相依的道理，刚才的动静那么大，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人的注意。
他顾不得跟落黄说什么，趁乱往山林中一钻，忍着伤痛急行，没多远就看到高天之上好些光点从四面八方飞来，观其速度，至少都是化神境修为，心下骇然。
越过草木稀疏的山脊一侧，再往前是一片光秃秃的，山脚下一个大坑，其中不停有人逃出来，都是矿工。他灵机一动，就地一滚，搞了一身泥尘，混到民夫群中，跟着乱跑。
水照琰循和几个丹气境飞了过来，老远就喊：“有死伤没？”
陈让暗赞一声，这青年还不错，先关心的是人命。
有人说：“肯定有！我们逃得快！”
“先到这边集合清点人数。我们下去救人。”说完带着人往矿坑里去了。
民夫们往那边聚拢，陈让也只好跟着混站在一起，又暗赞水照琰循能够身先救人，居然能忍住不去看那重宝的热闹。
不多久有两个人掠了过来，悬在半空说：“你们看到什么了？”
众人摇头说：“前面矿道塌了，我们只顾着逃命，没看到什么。”
那两人飞身离开，到处乱转。矿洞中陆续有人逃出，不一会又有人来问，也一样了无所得。
水照琰循脸色难看，天上又掠下一个人，白衣蓝袍，说：“琰循，说说情况？”
“族长，我们跟山辉族打了起来，然后就来了个化神境前辈劝架，我们正在说着，矿道就塌了，接着那边山谷突然冲起一道光柱，然后一闪就变成一道光射向那个前辈，那个化神境催动七八件一大堆法宝抵挡，但是一瞬间就被那光芒融化了，那前辈被打得惨叫吐血，我们被炽热和强光逼得四散奔逃，等强光消失，那前辈也不见了。”
那蓝袍人皱眉说：“那人用的什么法宝？”
水照琰循回思着说：“太快了，看不太清楚，他劝架的时候是用鼓声震住我们，后来那些法宝好像有铃铛钟罄琴瑟钹铙什么的。”
蓝袍人沉思不言，水照琰循疑道：“族长，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这样的重宝？”
水照族长说：“调派其他几脉的人手，一起挖开那片山谷，看个究竟。”
水照琰循安排伤者回去休养，其余人都往荷锄扛锹往那山谷去，陈让也在其中，暗自哂笑：又可以练农夫三拳了，也正好看看那山谷蕴宝之处。
山谷上空聚集了几个化神境，争论着什么，这时空间一荡，现出一个身影来，不是别人，正是破离。
陈让知道他的厉害，收敛到了极限，心想：难道中容打输了？
接着又现出个人影来，他更是心头一缩，正是当初在区曲山拎走金毛的黄衣女子。
那女子笑吟吟地说：“破离道友，你终究按捺不住啊。”
破离面无表情地说：“你不也一样。”
又有三四处空中抽搐抖动，有男有女，中容也在其中，脑后明黄光环缓缓转动，说：“诸位道友都到了，我作为这一界之主不出来待客，岂不是失礼？”
一个女子最后现出身形，头顶五彩云霞氤氲，垂下似实非实的璎珞流珠，婉转妩媚地说：“各位大驾齐至，这么热闹，妾身也来凑个兴。”
之前争论的几个化神境面色一苦，有了做旁观者的觉悟，识趣地离开了山谷上空。
水照族长这边的下族民夫挥了挥手，说：“走吧，这里不是你们能呆的。”
一群人看得瞠目结舌了，这时才醒过神来，纷纷离去，走到远处才有人开口说：“真是做梦一样。”
何止是他们，就连陈让也恍惚如梦，他回头看那山谷，只见无数巨石泥沙像是失去了重量，漂浮在半空中，这就更像梦境了。
水照琰循说这一天不开工了，他随着人群迅速离去，从心底而言，他还真想看看那地方到底有什么情况，竟然能蕴养出这样的宝物来。
他趁机离开了云门山，匆匆赶回武池城。
调养了两天，将九寂灭涅槃法传授给了涂清铃等人，又见了扶都拓差，把这一门无为法也传授给了他。
从扶都拓差口中得知，武池城方圆数千里的几个宗门的化神境都已经离开，似乎有什么大事发生，陈让这一去一回也感受到了强烈的硝烟味，颇有风暴将至之感。
不过这是化神境以上的神仙打架，只要他不显山露水，蛰伏与蝼蚁蚯蚓同列，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但不参与，不代表不去了解，韬晦不是消极被动等待。几天后，他又往云州城方向去了，这次扶都拓差给了他一个差事，好巧不巧，正是去山辉族，原来扶都族竟然是山辉族变异后自立门户的一脉衍派。
看来落黄的门第还确实不一般，他这一房即使势微也还能占据矿山，难怪中谷的人都知道山辉一族。
然而他到山辉族门第，一问落黄情况，还是被告知去了古原郡，他不禁有些讶异，只好拿出扶都拓差的信件，求见山辉族一位长老。
他随接引者进了山门，穿过外围的下族聚居地到了山岭底部，进了大石门，里面广阔雄伟，几乎整个山体都被挖空，不知道分成了多少层，一根根粗大的石柱林立，柱子顶部都是三首兽的雕像，目光凌厉地俯视着。
他被带到一个石室等待，阳光透过顶部气孔在地面留下椭圆形的光斑。
那光斑从椭圆形变成了圆形，位置也移动了小半丈，这才来了一个老者，八字眉，细眼睛大鼻子，显得随和蔼然，看了一眼陈让，说：“你叫蒙嵪？”
他点头说是，老者说：“那奸商看来有些自知之明，不敢来试。”
“敢问长老，试什么？”
“你不知道？”
“在下实在不知，院长只是让我送一封信。”
“我们山辉一族准备举行一次试炼，山辉族和所辖下族的丹气境都可以参加，那奸商举荐了你。”
陈让一愣，说：“我不是山辉族人。”
“扶都一脉的下族也一样，只要对我山辉族忠心，如果有真本事，晋升化神境了我们山辉族还能帮你自立呢。”
陈让心道：扶都拓差这混球让我顶岗？一边说：“长老，这试炼是什么内容，是什么时候？”
“不急，还有几天，到时候会告知的。”
“我跟落黄公子相熟，他也会参加吧？”
“落黄？···哦，他们去古原郡了。”
“前些天我朋友看到他在云门山。”
长者小眼一睁又眯成两条缝，八字眉凑得更像八字了，说：“你那朋友会不会看错了？”
“不会，我们跟落黄认识不是一两天的。”
“那就不清楚了。”
这其中不知道有什么隐情，但陈让此时作为‘下族人’，不好多问什么，应酬几句，辞了这长老，回了下族的客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