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褐色的湖面上冒出气泡,随着一道漩涡,一具新的“尸体”从湖底浮现出水。湖边早已等候着的人用麻绳套住尸体,像是拉着扁舟一样将新生的尸体拽向湖岸。
尸体的脖子横着一道黑红色的刀痕,血渍还未凝固,能看出来是刚刚死去不久。
捞尸人象征性地将尸体翻弄一遍后就将其丢在身后,继续等待湖泊中浮出来的下一具尸体。淡褐色的湖泊在他的眼中并不是大漠深处中的绿洲天堂,而是象征着死亡的深寒之水。他的工作就是日复一日地守在这潭湖边,捞出一具又一具不知来自何处的死人尸体。
最近几个月,湖底死尸的浮出数量越来越多。年初的时候,湖中一天顶多也就浮出两三具尸体,而刚才这具,却是今天打捞上来的第十五具死尸。
“张叔,这是地上又闹大灾了,”我坐在湖边,跟着捞尸人一起目送着黑色的太阳沉入大地脊梁。
捞尸人摇了摇头,似乎对于地上的事情已经不再感兴趣。他真正关心的是自己什么时候能够离开这里,将打捞尸体的工作交接下去。
我瞅着尸体脖子上的刀痕,猜想这个可怜的人应该是被劫了。凶手不仅谋了财,还因为某种原因夺了他的命。
“喂,醒醒,别睡了,”我使劲拍了拍尸体的脸,“不带你这么懒的。”
新捞上的尸体在我的拍打下慌慌张张地醒了过来,扩散的瞳孔周围还布满了鲜红色的血丝。他像是被人打搅了睡梦,一半生气,一半懵厥。他被身子底下的沙子吓了一跳,望着身前的湖水和一望无际的大漠有些不知所措。
“这他妈……是哪?诶诶,我包呢?我被人绑了!有人抢劫,抢劫啊!”
新来的尸体自顾自地大喊大叫,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胸膛左边,已经不再有什么东西慢慢搏动。他叫了一会,发现没有人搭理他后就声音慢慢地低了下来,眼神仍是充满失落地望着捞尸人那缺失了一半头骨的后脑。
我有些于心不忍,将真相告诉了他:“兄弟,认命吧,咱都是死人了。”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咯噔了一下(虽然我不清除我的心脏到底还存不存在),自己当初刚从湖中被打捞上来的时候也是大喊大叫惊慌失措,而到现在已经开始承认自己其实早已离开人世,成为孤魂野鬼的事实了。
据在我之前的亡魂们所说,这个叫做洛兰斯的地方其实就是中国传说中的阴曹地府,只不过这里没有阎王的判官笔和奈何桥下的孟婆汤水,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荒芜和阴光普照的黑色太阳。
我称捞尸人为“张叔”,这是村子里的辈分关系所致。无儿无女的张叔因为染疾行动不便,下床时摔倒直接磕到了后脑,等到村里其他人过来帮忙做饭的时候才发现张叔早已凉透。半个月后,我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生前的记忆就像一团陆陆续续的浓雾,弥漫在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它们有所缺失,像是被什么东西遮挡住了)赴死而来。张叔将我捞起来的时候老泪纵横,说娃啊,你来这还太早。
这里的时间概念很模糊,我大致推算了一下,从我目睹张叔尸体到我亲自来到这里的半个月时间里,张叔已经在洛兰斯捞了快半年的尸体了。这里时间流逝的速度大概是人间的十倍。
听我这么说,新来的亡魂楞在原地,呆呆地不再说话。他并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愿意相信。半个小时前,他还是个普普通通的乡井小市民,而现在,他却突然变成了不再拥有心跳的冥府亡魂。
我起身离开,留他慢慢消化事实,每个新生的亡魂都要经历从不甘到淡然的这个过程。
在湖泊的不远方,有一大片由沙子堆叠而成的圆顶小房子,看起来就像是褐色的蒙古包,也像是爱斯基摩人的沙版冰屋。这是一片暂居区,一年(洛兰斯的一年相当于人间的一个月)以来所有到达洛兰斯、从湖泊中浮现出的尸体都会暂时停留在这里。
暂居区周围有一圈高高的沙墙,阻挡着大漠的流沙和深夜的寒风。沙墙的下面,一个穿着兽皮靴子的男人正跟几个穿着统一制服的人交流着什么。
穿着兽皮靴子的男人自称摆渡人,是这片暂居区的缔造者。他打捞了这片暂居区的第一个亡魂——张叔。后来张叔自愿替他承担了打捞尸体的任务,算是答谢他的滴水之恩。
跟摆渡人交流的几个人都是张叔打捞上来的众多尸体之一,但似乎摆渡人唯独对他们有一种莫名的关心。摆渡人称这些亡魂为“天选者”,不仅替他们治疗生前留下的致命伤痕,还发给他们统一的皮制服装。他们就像是被上天选中的宠儿,死后也能得到优待,在其他亡灵衣不蔽体的时候能够优雅而端庄地系上花袖。
张叔曾经告诉过我,不要羡慕别人,即使是在死国,得到与付出也会平等。眼前的这些优待人现在享受着特殊待遇,将来一定会背负某些说不清的东西。
我对张叔的话深信不疑,不是因为我相信张叔,而是因为我亲眼见过。
所谓“天选者”,其实就是拥有特异能力的亡魂。我曾亲眼见过一个新来的亡魂在不经意间捏碎一块坚硬的岩石,也曾见过一个瘦弱的小孩默默地用火苗将溜进暂居区的毒蛇烧成灰烬。摆渡人也是特异能力者,整座暂居区都是用他手中的沙子堆叠而成,他就像是大漠上的君王,所有的沙粒都是随意可供他驱使的臣子。摆渡人挑选出新生亡魂中的特异能力者,单独与他们相处,其实就是为了培养他们的能力。这些“天选者”在刚来到洛兰斯时只是与凡人略有差异的异徒,经摆渡人一手教导,此时的他们俨然变成了战斗力爆表的王国骑士。
张叔总觉得摆渡人这是在驯养,就像村子里有喜欢斗鸡的人,会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留给自家的花尾雄鸡。一旦等到有所需要的时候,这些花尾雄鸡便会喙指敌锋,成为甘心替主人卖命的仆人。
事实上,张叔猜的没错,这些“天选者”的确不是白白受宠。摆渡人用高墙罩住暂居区,不允许其中的亡魂踏出边界,其实不止是为了隔绝风沙和保护居民。摆渡人是在切断亡魂们的视线,他将这个世界的真相藏在深处,只带领自己选中的徒众去触摸真相。我曾趁着摆渡人和天选者离开高墙的时候偷偷跟出去过,那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就像是笼中的囚鸟,隔着一层木栏,与自己的天敌相处而不知危险。中国有一种说法怎么说的来着?妖族,对,妖魔鬼怪。鸟笼外面遍布着庞大而危险的妖魔鬼怪,比如数十米长的双头毒蛇,白头黑背的巨型狒狒,喷射白色蛛丝的八脚魔蛛以及数不清的各种各样的奇怪物种。
摆渡人会用沙崩将企图吃掉他的妖怪杀死,作为示范,来教导“天选者”使用各自的能力去对抗妖怪。刚开始他像个慈母一样,从防御到进攻的每一个步骤都手把手地传授,后来便像名师,放手徒弟去搏斗,不到徒弟将要葬身妖怪腹中的时候不插手救人。
摆渡人是在驯养战士,驯养可以和他一样猎杀魔物的战士。或许,摆渡人也曾是被人传授技艺的“天选者”,而现在他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独自在大漠深处开辟出一片属于自己的王土。
对于没有被选中的亡灵们,摆渡人也并不嫌弃,经常在深夜时为他们举行篝火晚会,温暖他们空虚而寒冷的心灵。摆渡人曾安慰我们说:朋友们,不用悲伤,死亡是每个人必经的旅途,相比于被生老病死所困扰的短暂人生,死亡才是没有疼痛和衰老的永恒。唱歌吧,为我们新的旅途而欢呼,舞蹈吧,为我们的永恒而雀跃。
篝火附近的亡魂们抱团取暖,为摆渡人讲述的一个又一个古老的故事而喝彩。他们的脸上充满着希望和新生,看起来像是为死亡而庆幸。但其实,如果给他们一次重新来的机会,他们一定会站起身来,熄灭篝火,踩着竞争者的头颅走向重新回到人世的大门。
我走进属于我的小沙屋,里面空荡荡的,仅有两张沙子做成的床。
“给你点好东西,悠着点用。”
一个穿着制服的人跟着我走进来,丢给我一枚暗红色的灵珠。阿飞是跟我同时从湖水里浮出来的亡魂,所谓黄泉路上做过伴,跟我有一种特殊的友谊。阿飞的特异能力是能够用意念凝聚出一柄紫色的匕首,摆渡人称之为“妖赦刀”。妖赦刀念之即来,挥之即去,刀身上刻着一些暗红的花纹,使用的时候刀柄会散发出一种红紫色的冷雾。摆渡人发现阿飞的才能之后,就将他从我这间沙屋带走,发给他新衣服和好东西,而阿飞也并没有因为腾达而忘记我这个亡友,经常将好东西偷偷分我一份。
我捏着红色灵珠转了转,觉得里面流动着一些粘稠的温流:“这玩意不会就是治好你肩伤的东西吧?”
“从一种虫子身体里提取出来的血液,喝了能治疗伤口。”
“那你给我没用啊,我身上可滑溜了。”
我挠了挠头,作为一个浑身找不出来一点致命伤痕的亡魂,生前也没有什么隐疾,我真的是稀里糊涂地就嗝屁了。
“现在用不到,以后也许能呢,”阿飞坐到桌子上,耷拉着腿,悠悠地说,“快迁徙了,谁知道这次能活下来多少亡魂呢?”
阿飞知道我曾经逃出过暂居区见识过妖魔,也知道我对摆渡人那种“前路光明无限”的说辞根本不信,所以在我面前一点也不忌讳话题。
阿飞口中的迁徙,就是洛兰斯大陆中一年一度的新生亡魂大迁徙。暂居区外面的湖泊名叫“死生湖”,是所有从人间死去的人降生在死国的地方。人们从羊水中获得生命,同样也会在“死生湖”的水流中回归死亡。洛兰斯的大陆上,有上万潭“死生湖”,它们遍布在洛兰斯的角落里,每一处“死生湖”都有摆渡人的引领。在一年之后,摆渡人会带领这一年时间里从死生湖浮出的所有亡魂撤离暂居区,转移至下一个居住点,然后另一个摆渡人前往暂居区,引领下一次的亡魂大迁徙。
摆渡人会将这个世界的框架告诉将来也有可能成为摆渡人的天选者,阿飞也会将摆渡人的话原封不动地讲给我听。
洛兰斯是一个拥有超大面积的巨型陆地。生前人类居住在地球,地球的赤道一圈大约是四万公里,而洛兰斯仅仅是东西两个端点之间就相距约一百万公里,总体面积是地球表面积的近千倍之多。从根本上来讲,洛兰斯并不是属于亡魂的死亡国度,而是拥有着原始居住民的新的世界。
妖族就是洛兰斯的原始居民,而我们亡魂只是这个世界的过客。在最开始,妖族以来到洛兰斯的人类亡灵作为食物,后来人类亡灵团结起来,在洛兰斯大陆的边缘位置建立了四个帝国,运用集体的力量将亡灵的命运从妖族的口中拯救出来。但是相比于力量和数量都远远多于亡灵的妖族来说,人类的力量现在还是太过于渺小。
摆渡人曾告诉过天选者,要珍惜自己的亡魂。一个人从地球上死去,身死而魂存,这个过程称为“亡命”,这个人的灵魂会飘来洛兰斯,如果他的灵魂再次死亡,那么这个拥有过往和名字的人类便会被永久清除,再也不会出现在人间和洛兰斯的任何一个地方,这种万劫不复的湮灭名为“灭魂”,是真正的死亡。
摆渡人拥有能够抗衡妖族的力量,但是他的力量也有上限,不可能在迁徙过程中将所有的亡灵都保护到。一个合格的摆渡人,只要能保全一半数量的亡灵就算圆满完成任务。摆渡人没有将这个残忍的事实告诉新生的亡灵,因为如果让恐惧击败了希望,那么亡灵的存活率便可能连百分之十都达不到。
“所以摆渡人训练你们天选者,期望能增添一点成功的希望。”
我将灵珠放到沙床上,有点说不出来的心灰意冷。我恨自己不是天赋异禀,没有资格获得命运之神的香吻。
“天选者或许比普通亡灵湮灭得更早,就像卫兵死绝后才会沦到城民直面血光……你想不想看看一个新的天选者的降生?”阿飞惨惨一笑,将话题转移至屋外的那片吵嚷声中。
原本阴暗的天色随着黑日的陨落而变得更加深沉。死生湖此时一片漆黑,像是覆盖了一层漆黑的黏油。湖面中央,几道弯曲的水流向内蜷缩,微微陷入,看起来就像是湖底出现了一个漏洞,正源源不断地将湖水吸入深渊。捞尸人没有害怕,毕竟每次打捞出“天选者”的时候,湖中都或多或少地会出现一点异样。阿飞跟我一起出水的时候,整座湖泊都散发出一种碧绿的荧光。
摆渡人必会亲临见证天选者的降生,这种特殊的亡魂每多一个,大迁徙的成功率便会提升不少。
在漩涡的中央,缓缓浮现出一具漆黑的尸体。尸体很小,能看出来死者应是孩童年龄。捞尸人将尸体拽上岸的时候,发现小男孩的身下,居然还抱着另外一具尸体!
第二具尸体是和小男孩同样年龄的小女孩,难以想象,两个过早夭折的亡魂居然是以相互拥抱的方式共赴死国。我想上前看清小男孩的脸,然而总觉得他的脸像是被很多条黑色水草紧紧缠住,无论如何也望不见全貌。
阿飞插兜站在岸边,他的身影在此时有些虚无缥缈。张叔一边低声哭泣,一边缓缓将两具尸体分开。摆渡人俯下身子翻看亡魂的尸体,脸色焦灼。所有人都在围观,他们将我挤出人群,夜色在此时黑到极点。我感觉冷风透过高墙开始腐蚀我的骨骼,于是悻悻然地回到沙屋,不再关心外面的吵嚷。
几天之后,所谓的亡魂大迁徙开始了。
摆渡人先是将所有的沙屋和沙墙都摧毁,断绝亡魂们的滞留之心,随后站在沙丘之上,发表了一连串鼓舞人心的激昂的演讲。
“人类的战争史上,曾经出现过一段震撼世界的史诗。一支衣不蔽体的军队为了生存,徒步跋涉了两万五千里路。他们翻越草原,越过山河,为了军队的使命,用顽强的意志弑杀了将亡的命运。现在,我们,一群失去生命的死亡魂灵,也要在这一片贫瘠的沙漠之中更改命运。曾经我告诉你们前路一片光明,这是骗人的。前路不仅阴暗,还遍布危险,这一年时间里,我把你们保护在囚笼之内,但是真正的灵魂,甘心屈居一角吗?不能!我们是高贵的人类,我们必然要在前路的荆棘之中,走向黎明的曙光……”
我象征性地鼓了鼓掌,而周围那些没有见识过“危险”的亡魂则热情高涨。他们早已失去生命,以为这世间最可怕的事情已经过去,剩下的所有东西都可以用人类的力量和尊严来解决。或许只有当八脚魔蛛的毒液亲临他们的脚下时,他们才能体会到比“亡命”更恐怖的“灭魂”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可怕。
这一年里,暂居区接引了一千个亡魂。除去没有时间培训的黑色小男孩,可配合摆渡人保护亡魂的天选者共有六人。
这六个人分立在迁徙队伍的六个方位上,组成一个规矩的六方形。
左前方位是一个拥有巨力、可以轻松捏碎岩石的强壮男子,名为陈桥主,代号为“天罡。”
右前方位为同样拥有巨力能力的陈桥君,是陈桥主的胞弟,代号为“地煞”。
分在队伍左方位的是一个可以操纵火焰的小男孩,没有名字,代称“浴火”。
跟小男孩相对应的,右方位的青年可以用意念使物体悬浮起来,名叫上官云城,代号“悬尘”。
阿飞站在队伍左后方,摆渡人赐于“拾刀”一称。
右后方的是一个穿着诡异的女子,生前是一个村庄里的小神婆,名为陈络衣,能力是可以书写符咒,使邪物退散,称为“咒师”。
队伍的领头人鹿酒,1703号死生湖的摆渡人,正提着一柄沙之大剑走在队伍的正前方。他哼起悠然的长歌,仿佛前方的无垠大漠可以满足他追求未知的探索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