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巨石围墙的顶端向外望去，千里荒芜的大漠上零零散散地分布着些许阴影。一望无垠的褐色沙壤被一连串的黑色建筑分隔开来，亡魂大军向着那些黑色建筑前行，踩出一条通往地狱的长痕。
士兵们身披铁甲，在日光的辉映下似是层层阴云。重装士兵走在队伍的前端，一手青狼铁盾，一手龙纹朴刀，将紧握长戟的护卫团挡在身后。链锤兵和巨斧手被围在队伍中央，作为突破团蓄势以待。
队伍的最后方是轻装团，手持铁剑的轻装士兵排在弓箭手的身后，准备在箭雨洗礼后随着突破团的攻势一涌而上。
大军的两侧，行有几排驯化的魔马。有的人披挂金盔，横刀纵马。也有的人一身青衣，盘腿坐在马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远方的黑色建筑。
兖歌城中的稀有战力，天选者组成的修罗团是这次讨伐的中坚力量。有的骑士属于战士，熟用“武躯”和“魂虚”的力量冲锋陷阵。另一些骑士属于法师，只在队伍后方用“摄涅”和“极意”提供破坏与辅助。
城墙上，目送大军远去的人群里，我紧跟在楚慕辰的身后。
“楚叔，你说它们能打赢吗？”我小声问道。
“这次只是小动作，赢是肯定的，”楚叔拉着我走出人群，“五年前，兖歌城被狼族攻袭，作为复仇，提督批准了此次征讨。实际上，管理层发觉了狼族与狐族的战争，征讨名为‘复仇’，其实只是为了之后的大行动作铺垫。另外狼族在与狐族的战争中处于劣势，实力被极具消耗，所以先挑狼族下手，稳操胜券。”
“这阵势还算小？”我惊了。
“比起帝国发起的那种百万级别的战役，这种四五万人的军队就是试水工具。兖歌城的战力大约有四十万，天选者的总量也是此次出征数的十倍。管理层并不打算急于总攻，而是先下狼族，随后慢慢与狐族博弈。”
看完热闹回去的路上，楚叔还给我讲解了一些狐狼两族与兖歌城的渊源。
不同于人类的城池意识，妖族们更倾向于族群意识。在亡魂利用力量与智慧进化出高楼巨城之时，妖族仍然处于最原始的部落制度。兖歌城附近的狐狼两族只是种族中迁来西帝国的一部分。
狐族的现役首领名为“牙渡”，它的爷爷从洛兰斯中部的狐族部落里逃出，一万年前在此地建立了“诺巴”部落，传递至今，形成了如今兖歌城外的狐族势力。五千年前，狐族的第二代首领“獠狩”攻破了“玉山城”的大门，屠尽城民后割据此地，号称“玉山狐王”。
又过了四百年，以兖歌城城主为首的数万死士奇袭狐族，将玉山狐王顶死在青铜巨柱上。第三任首领“牙渡”子承父业，一直以攻灭兖歌城为己任，在数千年间发起无数攻势，却都挫于兖歌城城主的剑下。后来“诺巴”部落受到了一股神秘势力的攻入，元气大伤，之后便一直忍气吞声，不再有所骚乱。
一千年前，一头银额巨狼在兖歌城外建立了“舍天”部落，夹在狐族与兖歌城的中央，外掠狐族，内攻巨城，依靠狼族压倒性的体质发展地极为迅速。它们的攻势比狐族更凶猛，但由于缺乏战略和思维，依然被管理层一次次地化解。直到五年前，“舍天”部落的首领横死，名为“貅”的新狼王继任，一改策略，令兖歌城陷入了生死存亡的危机。
在狼族迁来此地的千年间，狐族一直都处于劣势地位，尤其是受到那股神秘势力的攻袭后，存亡更加岌岌可危。奇怪的是，最近的两年时间内，狐族的地位似乎忽然崛起，竟然反向压制了以“貅”为首的凶猛狼族。
“那些黑色建筑就是狼族的领地吗？”我回想起征讨大军的步伐所向。
“那原本是一处乱石场，后被狼族占据，成了领地的外缘。你看到的其实并不是黑色建筑，而是狼族佼佼者布下的结界，类似于城墙。”
“那我来兖歌城的那一路上，怎么没见过？”
“妖族的部落并不是串连成片的，而是像延疆区的城池一样，中间也隔有距离。另外你跟谷佬两个人体型小，未能引起狼族的注意。其实就算碰上狼族也没什么，谷佬虽不是战斗人员，但捎上你逃之夭夭的实力也还是有的。”
一听到谷佬这个名字，我的胸膛又在隐隐作痛。
一股被抛弃的心酸感油然而生。
“你是怎么傍上谷佬的？”楚叔的语气开始变得有些好奇。
我挠了挠头：“我是她路上捡的，可能是因为我长得可爱？”
楚慕辰吸了口气，将一口鼎踢过来。意思是闭嘴，干活。
经历了之前的那几顿折腾，我的病情不见丝毫好转，楚叔也再没尝试使用别的疗法，而是专心传授我医药炼丹之术。天资聪颖的我俩月内掌握了那几大摞医书，还自己偷偷炼制了几盒“记忆神丹”。飞黄腾达的日子近在咫尺，可惜楚慕辰这个老滑头就是不肯放我走。
照楚叔的话说，我现在医术尚欠，放出去就是危害世间。而且医书上的知识总归有些肤浅，还需要跟着他继续实践，认清地宫里的那些药材，以后能够自己识别药材的真伪。
“是是是，谨听师尊教诲。”
我表面奉承，其实内心早已飞至皇都三城。黄金，珠宝，权力，还有数不清的漂亮妹子，作为知名炼丹师的我，无不手到擒来。
一个月后，先行军凯旋归来。黄延老头立在城门前迎接英勇将士，为功臣们接风洗尘。自发迎接的市民们也都欢呼雀跃，庆祝英雄无恙归来。
只是有个十八九岁的青年看起来满脸郁闷，一直在进门的将士旁边问：看到过那个兔崽子没？看见过那个姓苏的没？你看见过没……
而在庆功群众的外围，一些身披风衣的人悄悄地溜出了城门。
这些人中有的我认识，兽骨店的老板，城头家的二傻子，还有……那个差点一拳揍废我的小书童。
“楚叔，你想出来自己出来就好了，干嘛拉着我！”我死死地拽着楚叔的袖子，“我这种战斗力为零的人出来不就是给你当拖油瓶嘛。”
楚叔尝试把我推得远一点：“秦家的小子看着呢，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呢。怎么给你说的来着，妖兽的尸体是宝贵的资源，军队能拉回来的数量有限，还有很多好货等着捡漏呢。”
我拽得更死了：“人家一个军队才敢去狼族领地，咱们几个人去塞牙缝？”
“有什么好怕的，敢出来的都是实力靠谱的，为师一个打十个还是没问题的。再说了出来又不是找狼族打架的，基本遇不见大型狼群，就算遇见，为师背着你跑行了吧。”
“你说话要算数，”我哭丧着脸哀求道，“我可是你的爱徒呀！”
不远处，小书童摆弄着发髻，笑咯咯地望向这边。
“你笑个屁啊！”我躲到楚叔身后，“等会遇见大灰狼的时候你可别吓哭了往楚叔这钻。”
小女孩哼了一声，小跑起来，一溜烟似地跑向了前方的乱石林。
平坦的沙漠之上，林立着许多畸形的巨大石林，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小山般大的妖兽惨死此地，血肉腐烂，只剩灰色的骨骼残留在沙层里林立似鬼。原先看见的黑色建筑已经消失不见，一些褐色的血渍早已干涸，偶尔可见一具士兵的亡体孤零零地躺在石林中央，手腕已经开始黑化。
一进入乱石林，原先聚在一起的捡漏人都各自散开，动作迅捷地去寻找好货。一是聚在一起，容易引发资源纷争。二是动作慢了，好东西便轮不到自己。在楚叔领着我慢悠悠地穿梭在石林之时，秦家的那个小书童已经绑好了两具硕大的狼尸。
“这次怎么就你自己？”楚叔叫住小书童，“秦时钧可真心大。”
“谢谢楚先生关心，我家先生最近忙得很，我就自己来寻货了。不碍事，遇见打不过的巨狼我就跑，到时候还请楚先生不吝帮助。”
小书童先是弯腰施礼，随后又小腿颠颠地继续跑去找下一具完好的狼尸。
楚叔点点头，一脸意犹未尽的表情看着我，像是在说：看看人家，你什么时候也能自己来寻货让为师少操点心呢？
“楚叔，咱搁这慢悠悠地走，好东西都让那书童捡走了！”我埋怨道。
“不急，这次乱石阵里的狼群基本都死得差不多了，尸体多得很，那小女孩捡个十具八具也就知足走了。咱去深的地方，越深的地方好货越多。”
于是我便跟在楚叔的屁股后头，继续向乱石阵的深处走去。走着走着，其他捡漏人的踪影都看不见了，黑色的太阳也逐渐沉入阴云之间。
“楚楚……楚叔，已经这么深入了，咱们找吧？”我隐约听见周围有什么东西在嚎叫，瑟瑟发抖般地问道。
“好啊，就这吧，”楚叔把我的手从袖子上撸下，“你去那边找，别什么乱七八槽的尸体都往回拖，要完整的，大的，最好是皮毛颜色有些特殊的。”
“什么？你不跟我一起找！”
“一起找的效率能和分头找的效率比吗？”
“别啊，楚叔！万一我碰见大灰狼怎么办？”
“我不会离你太远的，遇上事就大喊，我能听见。”
楚叔不再搭理我，径直走入旁侧的乱石林，留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一具只剩前半身的巨狼尸体旁。
我盯着那头褐色巨狼已经腐烂发白的眼珠子，心里将真主耶稣如来佛念了个遍，小声嘀咕：“不是我杀的你，大哥你做鬼也别找我……诶，我好像就是鬼，那我怕个啥嘞？”
鼓起勇气，我狠狠地踢了一脚狼尸的头，而后挺起胸膛，向着与楚叔相反的方向走去。
真是的，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拖尸体吗，那个一米三的小丫头片子都能拖，我为什么就不能？还武躯道的天选者，我呸，小爷我的病要是好喽，一柄浩然神剑还不打的你屁滚尿流。
先行军把这片石林杀穿了，我就不信，还能有个漏网之鱼蹦跶出来吼老子一声？有就出来，来，我看你能有多大能耐。
越想越威武，越想越英勇，挺起胸膛漫步石林之间，大腿却忽然在看见不远方一头黑影潜伏的场面后瘫软下来。
灰白色的石柱林立于沙漠之上，而在众多石柱交叠的阴影下，巨大的黑影趴在石柱根部，一対狰狞的银珠散出寒冷的幽光。
那黑影披着红褐色的皮毛，眼睛直勾勾地望向这里。
我早已吓得瘫痪于地，脑子一片空白，连大声呼喊的事就忘得一干二净。
惊悚的画面定格于此时，一秒，两秒，三秒……两分钟过去，那黑影依旧保持着同一副姿势。这时黑日穿过阴云，光线忽然明亮，照亮了那石柱交叠的阴影。我才发现，刚才一直恫吓着我的庞然黑影原来只是一头巨型狼尸。
卧槽！你死都死了，还他妈睁着眼睛吓老子！
我跑过去踩在狼尸的身上蹦来蹦去，以解心头之恨。
“诶，这具尸体好像不错诶。”
踩累了，我趴在狼尸毛茸茸的红色兽皮上。只在喉咙的地方有伤口，皮毛完整，个也大，拖回去，完工！
哼唱着小曲，拽住狼尸的尾巴往回走，心里想着等会怎么讹诈楚叔一番。
忽然，身后仿佛传来一声野兽喘气的声音。我的第一直觉是狼尸没死，放下尾巴后蹦出五米开外。然而，那头红色巨兽只是撅着屁股，丝毫未动。
“听错了？”我颠颠地跑回去揪住狼尾巴，继续拖行。
黑色的太阳重新埋入阴云之中，密集的石林里沙声抖动。无数灰色的石柱分散在远近各处，我才发现，我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楚叔，楚叔！”
我大声呼喊，然而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完了完了，我走丢了，天快黑了，楚叔找不到了。瘦小伙孤身一人迷失石林，身后还拖着一个死不瞑目的狼尸。完了完了，这次死定了。
“楚叔，楚叔！”
我继续挣扎着撕喊，企图得到一丝救赎。然而嘶喊声没能引来楚叔的注意，却激起了另外一个声音的回应。
巨狼的低吼声。
一头凶猛的恶狼正穿行在某根石柱的背后，寻找着刚才发出声音的猎物。它看不见我，我也没看见它。一头巨狼和一个菜鸟在这视线隔绝的石林里相互游荡，进行着一场追捕的游戏。
虽然看不见它，但我能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气流正随着巨狼的低吼声扩散开来。空气的温度缓慢降低，这可能是一头能够操纵冰霜的怒狼！
终于，在挪至某根石柱的身后时，我在数百米开外的一根石柱后面望见一条银色的狼尾。那头巨狼的身形比红色巨狼要大一倍以上，正迈着锋锐的爪子，寻找着方圆数百米内的活物。
我吓得重新挪回石柱，背对着银色巨狼，想要绕过视线径直逃走。
然而该死的是，一根半埋入沙层里的残缺石柱拌了我一下，摔倒时我那不争气的嗓子又呻吟了一声。
巨狼竖起耳朵，循着声音踱步而来。
它踩下一个个脚印，向着猎物吐出温热的蒸汽。它的脚步越来越快，到最后化成一抹银光，约过石林奔腾而来。
我瘫倒在地上，心想完了，天才炼丹师的美梦就此而至。
我闭上眼睛，等会被咬死的时候不至于过于害怕。越来越近，那头巨兽。冰霜凝结在我的眉间，在绝望来临之前，我的脑子里浮现出谷凤的那张脸。
如果你当初没把我丢在兖歌城里，或许我就不会惨死狼口。
但如果没有你，我也早早死于荒漠之上。
大概这就是命。
此时，一道气绝山海的气浪呼啸而来，越过石林，越过沙漠，越过那头巨狼腾空而起的身躯，将我身后石林夷为平地。气浪继续呼啸远去，狂暴着，尖锐着，直至熄灭。
银色巨狼的身体一分为二，狂热的鲜血在空中爆裂成一朵腥热的红花。
我得救了？！
我欣喜地望向气浪的来源。
看见的只是一个瘦弱的身影。
那是一个披着狼皮的少年，手持银色长剑，凛冽的剑锋上凝聚着几滴深蓝色的粘液。
“受人之托，”那少年紧了紧狼皮制成的风衣，“我来取你性命。”
少年挥剑而来，刺穿了我的右肩。霸道的力量不由我做出任何防御。
“不反抗，便死亡，”少年低声说道。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视野便染成一片血红。我感到筋脉尽断，那少年只是轻轻挥手，我的喉咙便涌出温热的血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