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楚慕辰手持藤条,立在老树旁边抬头望天。
在他身后,我跪在地上,紧咬嘴唇低头不语。
我想争辩,想怒吼,想解释,然而喉咙却始终被一股莫名的力道紧紧捏死,发不出一丝声响。
“你觉得你并没有做错是不是?”楚慕辰在休息够数后继续数落,“那书童是秦时钧的弟子,论资历早你先来洛兰斯六七百年,当你奶奶都不过分。你自己丢人无所谓,可现在市井传的都是我楚慕辰的脸面。你让人怎么说?我楚慕辰的徒弟在秦时钧的弟子面前以大欺小,没打过不说,还装死?换做先前,你怎么做我都不会管你。可既然入了我的门下,我就必须要教你‘规矩’这两个字是几笔几画。”
得,你也就欺负我嗓子不能说话。屎盆子继续扣呗,你以为是我想装死?那个兔崽子一拳把我打到近乎昏厥,再说了,要不是为你买狼头骨,我至于在外面装个跳梁小丑嘛!
我心里越想越气,越气越想。
见我一脸不爽,楚慕辰去屋子里翻出一尊铁盒,从里面抠出一枚褐色药丸塞进我的嘴里:“来来来,我看你有什么想骂的。”
药丸一吞,掐住喉咙那股力道便消失了。
我沉默许久后,爆发道:“卧槽?你他妈有解药不早掏出来?”
楚慕辰甩了甩藤条:“你再骂一句试试?”
我鼻子一抽,头一歪,跪在地上继续装哑巴。
楚慕辰大概是数落累了,坐回椅子上悠悠说道:“不是我说你,你是不是傻,那书童是武躯天选者你还上去找揍?”
我刚想说什么,却发现楚慕辰对我做了个闭嘴,只管听的手势。
“记住,以后要学会尊重别人,学会礼让,学会看清局势。秦时钧跟我一样,都是你的师辈。那书童的武躯道是我指点的,算起来也应是你的师兄,见到她应知礼知节!”
一大堆说完后,楚慕辰回望了下天空,丢掉藤条,呼了口气。
“起来吧,该干活了。”
看楚慕辰这迅速转变的语气,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刚才话语是真,责罚是假,作为师父我的确应该教你一些事情,但你的做法也并无不妥,先到先得这是法则,那书童不该和你抢狼头骨,”楚慕辰把我拉起来,“秦时钧刚才用探测器窥探院子,目的是让我演个戏,让那书童看见。小女孩子嘛,六七百年过去,也还是得哄的性子。”
卧槽,感情着我就是个演戏的道具?不不,不对,等会。你演戏归演戏,我不多说。但是你有解药却不早拿出来是怎么回事?
我注视着楚慕辰的脸庞,他可能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躲过我的视野就找个理由走回屋子。我继续带着恶毒的目光跟在楚叔身后。打不过你,我看死你!
楚叔走回屋子,从墙上拿下钥匙,领着我走入里屋的一个角落。
那是一盏地门,打开门锁后,地窖里散出阵阵寒雾。
“补偿你,让你见识下,我的典藏。”
楚慕辰点燃灯烛,走在前面,越过一段段阶梯,直至底层。我才发现,这里竟然是个地宫!
数不清的铁门立在走廊两侧,每一盏铁门都代表一间屋子。走廊的顶端悬着发光的绿色晶体,将整座地宫染上淡绿色的冥光。望不见冥光的尽头,地宫是地下的庞然巨兽。原来地上的破院子只是掩饰,这里才是楚叔的真正领土。
“虫卵,”楚叔手指头顶的绿色结晶,“魔蝶的卵,会发出像萤火虫一样的幽光。盗血徒用它们来做照明工具。”
我想起来之前在堕落之宫里找到的那尊盒子,那些飘出来的绿色粉尘,可不就是这种魔蝶虫卵嘛。
用楚叔的话来说,这个地方其实就是大型储藏室。当初楚叔路过兖歌城,表现出了惊人的炼丹才能,提督为了留住这种不可多得的人才,特意命士兵为他挖了这么一所地宫。在定居兖歌城的四千年间,楚叔将收集到的植物、动物尸体、火源、妖族精魄以及各种各样的珍稀材料都典藏于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楚叔算得上一个博物学家。
每一间屋子都代表一类物品,小到魔蝶虫卵,大到狼妖全尸,从四大帝国的名贵药材,至万千魔族的独有器官,此地应有尽有。
楚叔像是炫耀似的,领我走过一间间屋子,并且向我展示洛兰斯里物种的神奇。
比如有一种名为“骨魇”的爬行妖族,它们的骨骼并不是像生前生物一样藏在肌肉与血浆的深处,而是裸露在肌肤外面,骨骼之间由细小的关节连接,像一张白色的网,可以随意扭动,并且还会随着机体的生长而扩张。这和甲壳类动物有些类似,但不会发生蜕皮现象。
还有一种名为“地藏”的巨型妖兽,它们蛰伏地底,最大可拥有成百上千米的体型。神奇的是这种妖兽是无性繁殖,族群内不分雌雄,而是像细胞一样,通过母体分裂来形成两个较小的子代。在典藏室里,楚叔就存有一只巴掌大的地藏活体。
不仅是生物,一些原本不应该拥有生命的物质也会由炼化而生成魔性。洛兰斯北之帝国是冰川上的帝国,领域内存有一种名为“冰魔”的魔物,它们由冰成魔,可以在偌大的冰川里横行无阻,趁路人不备,一举吞噬,并且能够迅速的撤回冰川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楚叔还向我展示了一些“艺术品”,它们类似于琥珀,是由“界树”的树脂包裹而成的小玩物。初生的冰蝎钳住初生的火蜘蛛,两个指甲大的小东西在厮杀途中,被树脂黏住,一并成为永恒的死物。
此外还有“赫尔兹蛇”的毒液结晶与“火眼魔蛛”能够跟火焰产生共鸣的心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物品都是可供炼丹的药物,只不过有的已经作用明确,拥有可靠的炼化方法,而更多数的则是药理不明,亟待开发。
终于,在炫耀过后,楚叔的真实目的暴露了。
两大麻袋的“靛树”果实,从地宫的深处,拖回地上。
明明自己力气一大堆,非要麻烦我不成?见我疑惑一堆,楚叔说那不然,我是师,你为徒,哪有师父在徒弟面前干苦力的道理。
得,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我将麻袋拖回地上,累瘫在里屋的椅子上。
椅子还没坐热,楚叔就搬出来一尊大鼎。
“教过你的,先用火烘一天,然后加入水蒸一天,循环往复,重复九次。”
“十八天?用得着这么麻烦嘛,我觉得重复三遍就很够……”
“学医药的,偷工减料是第一大忌。”
“行行行,我做做做,先让我歇会成不!”
之后的时间便是烟熏火燎,累死累活,循环往复,痛不欲生。
痛的是劳累,还有一个原因,这玩意也是越烤越香,而我却怕再被楚叔玩阴的只得流着哈喇子闻闻香味。
原本黄褐色的果实,经过数日的烘蒸之后,颜色逐渐变得靛紫,就连熏过果实,从铁板缝里透出来的蒸汽也被染得丝丝微紫。炮制可以改变药材的颜色与质地,原来这才是此物为什么叫做“靛树”的原因。
楚叔验收时,觉得还行,于是开展了下一步的理论教学。
一种药材,起初收获时,往往疗效欠佳。通过炮制,增进药效后可供药用。中医用药,一般是以煎煮,利用水溶性的道理将药物中的药用成分溶解至水中,从而利于口服。当药物数目过于巨大时,口服所有药液的做法显然是不可取的。
于是在“提取”这个步骤之后,“浓缩”是另一个关键步骤。通过大火加热,药液沸腾致使水分蒸发,而溶解于水中的有效成分并不会随着水蒸气的挥发而流失。
两大麻袋靛树果实煮出来的几大桶药液,经过连夜沸腾,最后仅剩一盏酒杯的量。
楚叔举杯:“两袋果实值一千枚骨币,加上工艺,这杯药液价值连城。天赐良液,你要尝尝吗?”
我其实早已按捺不住,又怕楚叔阴我,眼睛干巴巴地瞅着楚叔。
楚叔笑了笑,自己喝了一小口,然后递给我。
我接过酒杯小饮一口……卧槽,这他妈也太好喝了吧!
温热的药液入口即化,清香顺着食道钻满我的身体。一时间,掌控着我所有情感的大脑就像火山喷发,各种欣喜与快乐的思绪盘旋而上。我的肌肉柔缓,我的骨节酥软,我浑身的劳累消失不见,我的舒爽已达极点!
于是接着一股脑的将整杯药液吞下。
这时,楚叔当着我的面将之前喝的那一小口药液吐了出来。他得逞似的笑了笑,而我的心脏突然冷冷地抽动了一下。
随后,天旋地转,深寒过后,我只觉得体内狂热轮回。
***
兖歌城的最中央,行政宫殿的瞭望台之上,神色冷漠的青年人立在窗前,凛冽的目光悠然望着窗外的繁华井市。
白发苍苍的老头立在他的身后,欲言又止。
“黄延,你觉得他是不是呢?”江提督没有回身,问这句话的时候依然双手撑在窗台上。
老头摇头道:“依老臣之见,那个泼皮少年并不像是能够攻陷一座城池的‘毁灭者’。在老夫的眼里,谷麟毫无胆识,唯唯诺诺,目光短浅,只是个地痞村夫。”
“你觉得他不是在伪装?”
“老臣是‘极意’中人,一双眼睛能窥测人心。在他的身体里,我只看到懦弱与无能。”
“如果有意提防你的能力,不表现出内心的真实想法呢?”
“我的能力只有您与城主知道,其他人断不可能知我底细。”
“那你还看到了什么,他的生前是什么样子?”
老头顿了顿,随后叹息道:“恕老臣无能,那少年怕不是连自己都对生前往事一无所知。”
江提督笑了笑:“这世间,竟然还有能忘掉自己生前往事的。怕不是孟婆当道,先渡了奈何一桥。”
老头又说道:“之前老臣前往地牢,窥测过柳孤言的心。在他的内心世界里,我窥测到了恐惧与绝望。那是一只新生的邪神,孩提模样,却似有能敌万鬼之力。他背生双翼,手流黑炎,百尾缠身。右眼是碧绿色的,极有可能是七大瞳术之一的‘碎瞳’。”
“碎瞳……那种瞳术不是已经失传了吗?倘若真是碎瞳邪神,那就凭柳孤言的实力,的确无法抗衡。”
“关键是,那个毁掉金乌城的邪神是孩提模样,与谷麟的身形不符合。并且那孩提是武躯道的巅峰,而谷麟充其量只是还没开发的魂虚门徒。再退一万步讲,谷凤是何许人也?倘若捡到的真是‘毁灭者’,她必然会亲手解决掉。”
“我看未必,谷凤是后起之秀,神女亲选之人,连西帝国的皇帝也不知底细,你我都难以定论。”
老头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却忽然看见窗外有一只小鸟逐渐飞近。那并不是什么小鸟,而是江提督从始至终都在等待的音信。
兖歌城中的大炼金师,秦时钧的杰作之一,能够千里传声的“铁音”。
巴掌大小的金属飞行物飞近窗内,十六根纤细的金属触角黏连在瞭望台的天花板上。那看起来就像是长满触手的铁盒子,只不过在这铁盒子之中,封印了一只幼年妖兽的灵魂。
铁音固定之后,镂空的框架里传来一个男人的低沉嗓音。
“嗨,终离,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还好吗?”
“孤家寡人,好个屁啊。”
江提督叹了口气,悠然回道。铁盒子里的声音是提前录制好的,但这并不影响青年人对盒中声音的斥责。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别担心,我办完事就会回去,”盒中声音继续说,“这些天里我一个人游荡在狼族和狐族的领地内,发现它们正在打仗,所以没空管我。不过你猜猜我遇见了什么?”
“不知道。”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盒中声音依然是个万金油似的回复,“我告诉你,我遇见了……邪神。”
江提督原本冷漠的眼神此时变得炽热起来,他将黏在天花板上的铁音取下,疯狂地摇晃着,仿佛是想将里面的声音拽出来。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盒中声音让江提督几近抓狂,“壮观啊,黑色的邪神,流着阴沉的暗炎,手托冥火,似是百条黑尾缠身。它的眼睛是翡翠色的,看起来就像一块美玉。”
“够了,别说了!”江提督骂道,“别惹它,你他妈会死!”
“我感觉我打不过他,所以我溜走了。我还想再转悠几圈,只是想先告诉下你狐族和狼族的近况。再见,勿念。”
江提督如释重负般的坐到椅子上,手里捏着停止运作的铁盒子有些发愣。
黄延提醒道:“城主这话的意思,您该懂。”
“我知道,”青年人烦闷地说道,“鹬蚌之争,渔翁得利。狼族与狐族开战,正是我们向它们发起进攻,收割战场的机会。”
青年人放开手,那只千里传音的铁盒子,便又重新舒展开绵软的触角,顺着风,飘到了城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