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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洛阳城中,浮萍苑每晚打太阳落下开始就会死灰复燃般的亮堂起来,随后那些花枝招展,妩媚扭捏,风情万种的姑娘们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似的个个飘荡在浮萍苑里。她们像是白天都睡饱似的,到了晚上每个人都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在这片只属于她们的这片小天地里尽情的嬉闹。

这里是一处青楼,是天堂,亦是地狱。

来这里的客人们大多都是世家子弟,达官贵人,他们有老有少,着装也是多种多样,相同的是他们都是嫖客。斯文儒雅的有,蛮横无理的有。也有些则是谦谦君子,不过即便再怎样的君子只要成为回头客后就再也不君子了。

她坐在梳妆铜镜前慢条斯理的梳着落在胸前的长发,面前摆着各种胭脂水粉,旁边挂着一件薄如纱的桃色长裙,她厌恶的看了一眼后又望向那面铜镜。镜子里的那个小人儿显得有些憔悴,她凑近一点却从镜中看到了两道纹线隐约在眼角,她稍皱眉,便不再多看一眼。门外听到一声声的娇柔话语,她知道已经上客了。她缓缓站起身子穿上那件长裙,但不打算出去迎客,只是在房内踱步。

墙上挂着一张样式很老旧的琵琶,她伸手去碰碰它,它回应了一根弦音后又沉默下来。她微微一笑,没有再去碰它。她没有必要出去接客的,这几年来她只出去接过一次。那一次让她无法忘记,那一次她才把自己当成一个牲口在众人面前让那些如狼似虎的男人们挑来挑去,那一回她再次想过死。

幸而,那一回,他挑中了她。

她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时,浮萍苑的老鸨卫妈妈走进房来,她是个色相极为出众的女人,一身墨绿长袍显出她那丰满的身姿,随时提醒着旁人她还是宝刀不老的。她把一锭银子扔在矮几上,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但并没开口。

厢房的主人透过铜镜瞟了一眼卫妈妈,哼道:“妈妈今个儿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的火气,烧得奴家好生害怕呢!”

“我说姑娘呀,那位刘大爷何时再会来啊?都两个多月了,你看看,你看看,那些要你的大爷公子们都出这个价了,你还不满意!还不去接客吗?”卫妈妈拍了拍几上的银子,带些劝慰着道。

这位叫忆罗的姑娘瞅了一眼那锭白花花的银子,啧啧啧的几声,又转身捋捋头上的发髻,说:“这点银子你也眼红?那刘爷每年付给你的银子比这个多上十几倍,怎么,人家只是几天没来妈妈你就把他给忘了?”

“还有那个李家大爷,他那气质,他那出手,可不像个小门小院出来的,说不定是个大有来头的主儿。你只陪他弹弹琵琶唱唱歌?人家不说什么是他的大度,你也得见好就收呀,这点理儿都不懂?”卫妈妈摊开双手甚是不满的唠叨着。

“我说过只卖艺,他想要更多的就去外面找,你那一大堂子不都是的吗?再说李爷也没说什么,人家每次只要求我陪酒,你急个什么东西?每次他赏于我的东西不都给了你啦!你还想怎么着?”忆罗‘吧吧吧’说了一大堆,弄得卫妈妈哑口无言,只好作罢,拿着银两退了出去。

她见对方走了出去,脸色沉了下来,顺手把一柄梳子朝门前扔了过去。自己就是个物件,是老鸨的赚钱工具,是男人的掌中玩物,还是什么?还能是什么?还想是什么?她的目光渐渐涣散,长长叹了口气,自嘲似的‘呵呵’一笑,眼睛不禁有些湿润,她并不在乎的走到窗前,向外望去,黑沉沉一片,冷风阵阵,只有自己所在这栋小楼灯火辉煌,热气腾腾。

那一回,他选中了她,他却没有碰她,那所谓的初夜不过是陪他吃酒弹琴。他的温存,他的洒脱,他的谈吐让她仿佛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孩童时代的那个男人身边。他,太像那个人了,因为他用一副铁打的面具罩住了面容,使她一时之间误认为他就是那个人。但他又是那样暴躁,那样无法琢磨。

然而,他,不是他。

她优雅的打开身边的一个精美的小饰盒,从中取出一件闪闪泛亮的玉柳发钗,发钗做工精湛,质地优良,也是件不俗之物。是他送给她的,为了不让卫妈妈发现她一直不敢拿出来。不过,每当他来这里的时候她总是会将它插入发绾之中,那时她是最开心的。想来,他也有一段日子没有来了,他交待的事情她早已办妥,就等着向他汇报。不知为何他迟迟不肯露面儿,连个信儿都不见捎来。往常隔着六七日就会有个小厮来捎个信传个话的,这次怎么什么也没见到呢?莫非……已暴露身份了!

他的身份,她也不清楚,但她知道他是不会害她的。她只知道他叫刘鸿煊,这都城中最富有的人之一,只知道他身上背负着一个天大的使命,他这一生只是为了完成使命。她只知道自己的使命就是帮他成完它,当然也是为了她自己的血海深仇。不知是不是一种巧合,他与她的仇人竟是同一个家族,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她想到这里轻声叹道:“命中注定……”

这时房门突然被打开,她以为又是那个老太婆,正想发火,一眼望去,那一身影闪了进来。她定睛一看,眼前站着个身材健硕的男人,他一身锦衣长袍,高高的发髻上横插一只白玉长簪,脚踏一双丝绵布履,腰系飞鸟绣纹束带,带中插有一把青铜刀。烛光照在他脸上的那面铜制面罩,只露出一张丰厚嘴唇和漂亮的下巴。

忆罗转过身子正对着他,高兴的站直后想要说话,但门外传来那熟悉而又讨厌的声音:“哟,这不是我们的刘大爷吗,方才我和忆罗姑娘还在说起您呢。”那卫妈妈夸张的动作把忆罗逗乐了,而卫妈妈并不觉得有何不妥,接着迈进门槛,道:“刘大爷呀您可是不知道,我们忆罗姑娘可是为了您一直守身如玉呢,看上她的人可真是不少,为这我还费了不少的心呢……”

刘鸿煊定定的看她一眼,然后向她仍了一袋子银子,大姆哥朝门外一掰,卫妈妈会意后嘻笑着拿上那袋钱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房中只有他们俩人了,刘鸿煊坐在圆桌旁,把手中的那把佩刀轻轻放在矮几上,烛光把他的那张面罩照得闪闪通红,“最近如何?”他声音温和下来,问。

“还好,虽然你没有来,不过他们也不敢拿我怎么样的,只是,不见你来,我……”她说着发现手中还拿着他送的发钗,有心向身后藏了藏。

“我是问李兴那边和你谈得如何?”他无一丝感情的纠正道。

她这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微微低下双眸,把背在身后手中的钗子握得更紧了,想了一会儿,道:“已经和他往这方面谈了一点,看他的样子好像很感兴趣,不过中途被人叫走了,我寻思着,如果他要有心一定会重提此事的。”她对自己的这番回答很满意的浅浅一笑,抬起眸子偷瞄了一眼对方。

他听完后陷入了沉思,没有对她作任何反应,也没有做任何动作,只是两肘撑在几案上,两手拖着下巴,缓缓的呼吸着。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轻手轻脚的来到他对面坐下,拿了个陶瓷茶盏往里倒了些热茶后再轻轻的放在他面前,随后一声不吭的把玩着钗子。

“他还说,这几天将会有位老爷要来洛阳,到时他想让我招待。”她小声道。

咦!刘鸿煊一听便来了精神,两只眼睛转了几转,“他可说是哪位老爷?”他问道。

“那倒没说,不过看来对他很重要,他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凡事都会倍加小心,来我这里也是避开其他手下的。我想要不是他的亲信或是需要奉承之人,他是不会带到我这里的。”

“他的亲信,哼,那无非是马华汐了,现在还是他的主子……”他轻蔑似的咧嘴一笑,像是想到了什么,“莫非,是马华池?”他问道,这个问题倒像是在问自己。

马华池!一听到此人的名字忆罗身子一颤,脸色立马发起了白,嘴唇微微抖动着。马华池要……来吗?我要杀了他,杀了他!她不停的哆嗦起来,刘鸿煊见她不大对劲,忙伸手去握在她的手上,道:“我知道你想让他死,但我要的不光是他一个人死,而是他全家陪葬。”忆罗眸子泛出一汪清泉定定的看着他。

“我要让他身败名裂,万劫不复后再亲眼看着他的家人一个个死在自己的眼前,就像当年他们对我做的那样。不过,在这之前我们只能忍耐,而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他们引进歧途再推入火炕,明白吗?”

“我等不了,我怕我再也等不了,这样太慢了……我想让……让……他们现在就……就死……”她开始不住的抽泣。

他伸出一只手去轻轻的拍着她背部,再温柔的拍着她那抽动不停的肩膀,他知道她的痛苦,他感同身受,他的痛苦与她是一样的。不,不对,自己的痛苦比她深得多。“我向你保证,我会让他们为自己以前所做的种种付出代价,百倍千倍的代价。”

他的名字也许不止刘鸿煊这一个。

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澹台珏。

白天,他是刘鸿煊。

黑夜,他则是他自己,澹台一门的少爷。

他走出浮萍苑已是亥时之初,不久后就要宵禁了。初夏的夜晚还是有点凉的,他合了合身上的长衫,快步向夜雾中走去。他没有骑马,也没带一个待从,在他看来别人都是不可靠的,除了一个人可以完全信任他,不过这些天他不在自己身边。他一边看着脚下的石板路一边在思考着方才忆罗所说的情报,心道:倘若正如她所推断那李兴真对她所说的事情感兴趣的话,必将此事向马华汐透风,马华汐那个老狐狸本就是贪得无厌的人,此人最大的缺点就是贪恋权贵,他之所以有今天这个成就全是他花钱换来的。而这些银子大多都见不得光的,这些事朝廷不可能不知道,只是装作看不到罢了。不过,他马家近些年干走私这一行当他们就未必晓得,怎么说这也是触犯国法,更重要的是这是朝廷的底线。马家是万万不能让他们得知的,几年来他们到底用的是怎样的手段欺瞒过去的呢?

不知不觉间看到了自己的宅院,大门口还亮着一对朱纱灯,他快步上前去敲门进入,开门的是门房,他二十多岁的年纪,睡眼醒忪的道:“爷这会子才回来,秋哥今儿回来了,正到处找您呢。”

澹台珏听后一怔,加快脚步走进宅院,家里的下人们早早入睡了,院落里漆黑一片。此时刚好响起暮鼓之声,他径直来到一间厢房门前,房里的灯还亮着,对方还没休息。他敲了两下门,里面回应一声后他便推门入室。只见屋内的烛边坐着一男子,他已换上了一身上白下黑色的襦袴,脚穿一双木屐鞋。黝黑的肤色显得特别结实,但他并不魁梧强壮,倒是有一股书香之气。

此人看到澹台珏立即起身,毕恭毕敬的站在原地,嘴里生硬硬的叫了声少爷,一双有神的眼睛跟着对方的动作来回打转。澹台珏反手把门一关,大步向他走近,此时的他和之前的他有所不同,现在的他更显得亲切一些温和一些。

“她在那里如何?有没有要跟你回来之意?”澹台珏有些迫不及待的上前问道。

对方听后表情有些难色,吱唔道:“她……还是不想跟我走,她……”他想说下去时又看向澹台珏,“她好像还是没有完全信任我。”他补充道。

一听这个,澹台珏就泄了气,一下坐在绣墩上,半天没吱声,对方也跟着坐下,说:“要是她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来见你的。”

澹台珏稍稍摇了摇头,用手指捏着假面罩的鼻梁,道:“现在告诉她为时尚早,咱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这样也好,她在那里反倒安全。”

对方听他这样说便松了口气,轻唤一声:“少爷……”

“阿秋,我在忆罗那儿听说这几天内李兴会带一个宾客去,我猜那人十有八九是马家的人,忆罗已经向李兴谈起生意上的事,她想他好似有点兴趣。”

“老鼠快要误入禁区,笼子就在不远处,我们要做的只是在笼中滴上几滴香油!”那人坏坏一笑,想到了一件事,正色道:“少爷,马华池的二公子现在就在尼山的万松书院读书。”

澹台珏又是一惊,自语道:“怎么这样巧!也在尼山……”

“不止他,还有孙长史家的公子。”

“孙明?马孙两家果然亲密无间呀,这下可热闹了!冬灵知不知道他们二人?”

“我不清楚,不过,我想二小姐有所察觉,少爷你说二小姐会不会一时冲动先下了手?”

“你跟她相处这么久,你认为她是个易于冲动之人吗?”

“不,她遇事还是会冷静的,她已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小小姐了。可是这件事非同小可,她每天都会与自己的仇人碰面也难免会做些过激的事。”

澹台珏深深的叹息一声,缓缓起身,拍拍对方的肩,“早点休息,你也累了,这些事以后慢慢解决。”而后他精疲力竭的向门外一步一步挪去。

他,叫秋痕。

他,是澹台珏最为亲信的人。

澹台珏,是他的主子,也是他唯一的亲人。

在这个世上,只有他知道澹台珏还活着。

他目送澹台珏走后,自己也累了,便走向里屋的床榻躺了下来。这么多年在外的流浪奔波,好像只有这里才是安全的。这样一个偌大的世间偌大的国土,对他来说只有这张小小的木床才是他栖息之处。这是多么的可笑,又是多么的可悲!就算是这样的躺着或者是在梦里他也要不断的思考,思考着怎样才能达成少爷的心愿,怎样才能达成自己的心愿。

在这世上,他只剩下少爷这一个亲人了,只有少爷才能够完完全全的相任,只有他才值得自己付出毕生的一切去维护,哪怕今后付出这条性命。他的少爷此生只有一件事——复仇,他自己这一生中也只有一件事,就是帮助少爷完成大计。

不,他也要复仇的,他要为自己的那位可敬可佩的将军复仇,要为从未把他看作下人的夫人复仇,还要为自己的兄弟阿枫复仇。

他们太冤了,实在是太惨了!

他闭目养神着,虽然困但奇怪的是入不了梦。他翻坐起来,原以为这几天在外劳碌之下回到家中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不想还是没有静下心来。那个二小姐也是他的一块心病,她自小就失去了双亲寄宿在友人家,性格也是很孤癖的。少爷没办法现身照顾她,只能让他替他。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她身边潜伏,隔三差五现身教她点防身武艺。可是他能教她的只有这些,他无法与她敞开心扉,无法了解揣测她的心思。他能给予她的只有严厉的教授和无休无止的隐瞒。他在这暮色中长长叹息一声,周围出现一点点光亮,天快亮了。

可是,他们的天,何时会有一缕曙光!

外面晨钟已被鸣响,黎明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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