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在县监狱里披了件“披风”。那是他发明的羊毛毯的新用法——把毯子披在身上,两个角在脖子上绑一个结。这样的羊毛毯囚犯们人手一条。11月,监狱里已经寒气袭人,有“披风”在身,亚瑟便不觉得冷,他甚至感觉自己像个黑暗的、神秘莫测的超级英雄,时不时热血沸腾一番。他看着不锈钢马桶上方模糊且布满刮痕的金属镜中的自己,很含蓄地做了一个嘴角上扬的动作。随后他猛然转身,来到固定在牢房地板上的铁制野餐桌前坐下。
同一牢房的其他三名犯人都在睡觉。墙上落满灰尘的电视机仿佛也在睡觉。电视机左侧有扇又厚又脏的窗户,清晨的第一缕曙光射进牢房,照亮了墙角。
他想做几个俯卧撑。他察觉有个狱友在暗中注视,顿觉光环加身,似乎有必要展示一番原始的力量。尽管他体形微胖,但看上去仍比一般人健壮许多。他没有站在牢房正中央,那样表演的痕迹会太过明显,而是站在长凳和墙壁之间。地方紧凑了些,但没关系。他闭上眼,定定神,想象着力量充满血液,在血管中奔流,流过胸膛和双臂。他仍然想不通监狱为什么要收走他的假牙。该死的浑蛋。很好,愤怒是好事。走着瞧吧。
“你在干什么?”
“在祈祷。”
“看着你好像要做俯卧撑的样子。”
“才不是。”亚瑟抬眼一瞥,起初却没看到人。是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光?好像那人嘴里点了支蜡烛。白人可做不到这一点,只有黑色的皮肤才能让牙齿如此醒目,就像只有夜晚的天幕才能衬托星星的闪耀一样。
亚瑟站起身:“我能看看你的牙吗?”他其实也挺喜欢这个年轻人的头发——精致的小辫子整整齐齐地排成排,用一根橡皮筋扎住,形成一个个短短的马尾。
“想看我的牙?得拿早餐盘里的鸡蛋交换,同意吗?”
“成交。”亚瑟说着走到年轻人跟前。另外两个犯人睡得正香。那真是一口好牙,晶莹剔透,洁白无瑕。年轻人咬动下颌,让牙齿发出犹如木棍敲击地板的声音,并露出当门的两颗金牙,那上面还刻了两个字母:CJ。
“我能试试吗?”
“你的假牙呢?”
“被没收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不过我的假牙白得跟蛋清一样。我不知道假牙还能做成你这样。你花了多少钱?”
年轻人伸出两根手指头。
“两百?”亚瑟知道这显然不可能。他感觉自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两千。”年轻人说。亚瑟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曼哈顿。唐人街的果园街上有栋窄窄的砖混建筑,它的每扇窗户上都挂满了红不溜丢的腊肠串儿。每串腊肠足有10英尺长,由许多6英寸左右的小腊肠连接而成。即便身在牢房,亚瑟甚至也能闻到他们做腊肠用的杜松子酒的味道。中午时分,工人们在柜台前排起长队,用筷子从鸡汤里捞起又粗又长的面条。街上,隔了五家门面的商店里,犹太人大声招徕过往的行人到他们的店里试一试新到的衬衫。
两千串儿腊肠挂在窗户里,只多不少。可那位女士却跑出来说:“你走吧。”他乖乖照做了,因为那样他就不必再数腊肠了。可当额头上生着牛皮癣的犹太人拽着他的胳膊说“进来看看”时,亚瑟也照做了。那人量了亚瑟的肩宽,给他穿上一件意大利手工制作的深灰色及膝短大衣。大衣的袖子有点长,但那人说可以修改。站在镜子前,亚瑟看到了一个年轻人——一个孩子——他想象着世界上一个只需一点点修改就能让他完美融入的地方。他看着自己,心想一个令人格格不入的世界又该如何修改。
他是否一声不吭站了许久?牙上刻着“CJ”的年轻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可亚瑟向来没有时间概念。几分钟可以拉伸成一座座桥,一整天的时间像水一样就从桥下流过去了。
他来到一排排深色的羊毛披肩的尽头,站在服装店硕大的墙面镜前。也许他曾是个孩子,但穿上这件大衣,他可以是任何人。“您想喝点儿咖啡吗,或者茶?”犹太人问,“您请坐,咱们聊聊衣服。”亚瑟坐下来,咖啡是罐装的,已经不再新鲜。
“我曾经穿过一件两千块的大衣,”亚瑟对他的狱友说,“有一次我在一家腊肠店的窗户上见过两千串腊肠。现在我又遇到一个镶了两千块钱金牙的人。”
“你他妈在说什么呀?”
亚瑟以为试对方假牙这事儿大概没戏了,他正打算开口再问问,这时,门旁边上铺那位新来的嬉皮士兵模样的家伙坐了起来。“几点了?”他问。
“快到早餐时间了。”亚瑟说。
“这么早?你们在这儿嘀嘀咕咕合适吗?”
“你是同性恋对不对?”亚瑟说,“你模样真够酷的,爆炸头,小胡子,看着就像刚从大炮里轰出来似的。你该瞧瞧你自己,我倒希望能有你那副尊容,不过配上这哥们儿的牙口才叫完美。”
“谢你全家了,神经病。”
“甭客气,”亚瑟说,“嘿,待会儿狱警转到这儿时,你要不要我跟你装作打洞的样子?”
“现在逗乐子你不觉得太早吗?”那家伙用食指摩擦着拇指上的老茧说。亚瑟似乎闻到了丁烷和可卡因的气味儿。“你也是弯的吗?”
“我倒希望是,”亚瑟说,“你一定做梦都想到监狱里来吧?”
“怎么会,我可从来没想过要进监狱。”
“那你亏了。”亚瑟嘴里说,尽管他也不知道亏在哪里。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思路有些供不上电,仿佛要让位给那些并非他原创的想法。如果这种状况持续到早餐后,他们就会把他带到走廊尽头的护士那里。只要有药,他的世界就能正常运转,到时候他就能重新在智慧上碾压其他几个狱友了。
四份早餐装在一个笨重的塑料盘中被送了进来。亚瑟把他的鸡蛋给了那个镶金牙的年轻人。牢里的第四个犯人睡过了早餐时间,他的那份儿被上铺的两个犯人给分吃了,他们吃完就倒在床上。亚瑟裹着“披风”躺下,眼睛盯着上铺的铺板。那上面用牙膏粘着一些照片和剪贴画:上学的男孩儿、女孩儿,杂志上的模特,用铅笔画的木十字架,蜡笔画的海绵宝宝,赤身裸体的大胸女人素描,还有不知哪年的只剩下半年的半截挂历。
亚瑟有一小管牙膏,可惜他没有牙,也没有什么可以粘在床板上的东西,所以牙膏都分给了其他狱友。他闭上眼睛,心里默算着需要多少牙膏才能把他自己粘在上铺的床板下面。正算着,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高个儿狱警打开了牢门。
“嘿,超人,你该看医生了。”狱警一边拿手指转着钥匙一边说。
“我得等护士。”
“今天先看医生。把毯子解下来。”
亚瑟坐在一个三面黄色煤渣砖墙一面黄色铁栅的房间里。房间中央有张长桌,墙上是块绿色的写字板。这是《圣经》学习室。亚瑟是从写字板上淡淡的粉笔字迹看出来的:你们也当恒忍,坚固你们的心,因为主的来临近了。亚瑟闭上眼,他感觉到了这些字的美好与温暖。
精神科的斯坦医生一贯行色匆匆,而周一是最忙碌的日子,因为周末会集了大量病人。雪上加霜的是,他的助理——年轻的实习医生吉尔——身怀六甲。她体态臃肿,不施粉黛,双目之间还有一颗随时可能爆裂的硕大粉刺。斯坦医生与她截然相反,他肤色苍白,身形瘦削,稀稀落落的小胡子使他看上去病恹恹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吗?”斯坦医生问。
“知道。”
“那你说说为什么。”
“我想预订一个脑叶切除术。”
斯坦医生和吉尔面面相觑。
“你为什么觉得自己需要一个脑叶切除术呢?”
“我也不知道,”亚瑟回答,“我觉得只留半个脑子应该挺不错的。那样我就有了天底下最好的挡箭牌。我无论说什么蠢话别人都会觉得合情合理。或者我可以干脆在脖子上挂个牌子,写上‘我是脑残’。当然,也许不至于只剩一半,他们很可能只切掉十分之一。总归是哪里坏了切哪里。但你应该懂,你是专家嘛。”
“实际上,我对脑叶切除术一无所知。”
“呃,不管怎么样吧,反正我想把它切掉。你大概不知道脑子有病多危险。”
“是种侮辱吗?”斯坦医生问。
“是吗?”亚瑟问吉尔,后者耸耸肩。
“不要问她,也不要用你的问题来回答我的问题。我来这儿是出于对你的安全考虑。坦白说,你的态度带有明显的自杀倾向。我们完全可以把你关进C区,懂吗?但我听说你是个喜欢睡觉的人,所以我觉得你不会喜欢那里。”
“斯坦医生,我没有自杀的念头,但我很累。所以,如果没别的事——”
“今天不一样,亚瑟。他们要视频传讯你,我来是为了评估你的精神状态,看是否适合接受传讯,所以你必须回答我的问题。我再问一次,你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我干的事。”
“很好。我要的就是这个。亚瑟,也许我们改天还要聊更多的东西。”
斯坦医生冲狱警点点头,狱警打开铁门,合页发出巨大的嘎吱声。亚瑟走出房间,靠墙站着,等待房门关闭,把两个医生锁在里面。
他和狱警来到一个小房间。这里的桌上摆着一台彩色电视机,机顶上安着一个小型摄像头。他后面的桌子上有台传真机。电视屏幕里有张桌子和一把空着的椅子,桌上摆着一面密歇根州旗和一面美国国旗;此外他还能看到另一张桌子和另一台传真机,以及一沓整整齐齐的白纸。
亚瑟盯着屏幕里空无一人的办公室看了许久,乃至当一身黑袍的法官走进去时他吓了一跳。法官在真皮座椅上落座,弹了弹麦克风。“能听到我说话吗?”他问。他戴着一副单片眼镜,头发花白,很短。他的助手也走进来,坐在传真机前。“能听到我说话吗?”他重复道。
“能听到,”亚瑟说,“你进来的时候动静很大。好极了,X光,棉花糖。罗密欧,罗密欧,为何你跳起探戈舞。”他张口就刹不住闸,一个个莫名其妙的词汇从嘴里蹦出来,就像魔术师帽子里没完没了的兔子,“阿尔法,好极了,卡利普索,桑格里厄,医生,医生,黄色,夜明灯。”
法官助手把一张纸放在传真机里,亚瑟身后的传真机在哔哔声中吐出一张一模一样的纸。闭路电视,实时传真,纸张从机器中沙沙吐出——他感觉自己像在接受注射死刑。他闭上眼睛,想象着温暖的毒液流遍全身。如此安详,如此美好,让你根本没工夫在乎自己就要死掉。
他的舅舅吉米·雷就是这么死的。在得克萨斯,对吧?不,是堪萨斯。全国各地的监狱里都有他的舅舅。也许是伊利诺伊州的斯塔特维尔。无所谓了,他和妈妈去过那里。那时她几乎无法走路,而证人室里连把椅子都没有,只有窗户。他的叔叔在明亮的房间里看上去格外渺小。他的两只胳膊被绑在令人恶心的绿色的轮床上。从天花板上伸下来一个麦克风,墙上挂着一个红色的电话。吉米说:“非常抱歉我给你们带来这么多痛苦。”亚瑟的妈妈哭了。她一边呜咽一边说:“多好的人啊,多好的人啊。”她指的也许是吉米,也许是被吉米杀死的她的另一个弟弟。
只听嗡的一声,吉米半闭上眼。“开始见效了。”他说。又一声嗡响,他的眼睛完全闭上。一个人按下按钮,最后一声嗡响过后,吉米的胸口停止了起伏。一名医生走进去,把听诊器伸进吉米舅舅的衬衣,随即点点头。
事后,亚瑟和妈妈走进外面清凉的夜色。他妈妈抽了几支沙龙薄荷烟。他们走进体育馆,篮球筐下的桌子上,他舅舅静静躺在一个长长的纸板箱里。吉米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一条毯子盖至胸口。箱子很结实,跟胶合板做的一样,闻着有股新家具的气味。他们谁也没钱把吉米埋进正规墓地——他的墓前需要插一根白色的十字架,上面写个大大的“X”,代表死刑犯人。
亚瑟身后的传真机咔嗒咔嗒响了一阵便安静了,狱警把从机器中吐出的纸拿到他面前。电视里,法官摘下眼镜,把弯曲的耳机滑到嘴角。“你知不知道这些都是非常严重的指控?”
“知道。”
“你知不知道这些指控意味着你将被判处终身监禁?”
“知道。”
亚瑟感觉自己像个新郎,正在举办一场庄严的法庭婚礼,他的新娘是密歇根州监狱,他们到死都不会分离。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这一切都被摄像机记录了下来——他的一举一动都被直播给成千上万的观众。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电视明星,他老老实实地在每一项指控上签了字,狱警又把签字后的文件传回法庭,于是电视里的那台传真机上也吐出了一张纸。一切按部就班——开头、中间、结尾。这只是为了记录而不得不走的过场。
“我会为被告安排一场关于精神健全问题的听证会,同时进行无罪答辩。今天就到这里。”法官开始起身。
“法官大人?”
“什么事?”
“不敲木槌吗?”
“什么?”
“你不敲你的法官槌吗?”
法官没有理会。亚瑟看着他起身离开房间,助理在笔记本电脑上打着字。亚瑟想象着在主题曲的伴奏下,电视屏幕上出现滚动的演职员表。狱警把亚瑟带离房间,走进一部电梯。
“现在几点了?”亚瑟疲惫地问。
“10点半。”
“感觉好像过去了很久。”
“只不过是卡拉马祖县监狱的又一天而已。”狱警说。电梯停在三楼,昏暗的走道安安静静。他们来到亚瑟的牢房。
“谢谢你。”
“不客气。”狱警说着打开了牢门。
电视开着,声音很大。之前照亮角落的那道光芒如今落在了他的下铺床上。屏幕里,“实时新闻”四个字上面出现了亚瑟的画面。镶金牙的那个年轻人看看电视,又看看亚瑟,随后扯着嗓子向隔壁牢房喊话说:“嘿,马库斯,我们这儿有个大明星哩!不开玩笑,我们号里那疯子上电视了。”现在,牢里其他三个人全都看着亚瑟。
亚瑟知道他们想看什么:看他把毛毯披在肩上,两个角绑在脖子上。当新闻结束时,小小的扬声器里将响起雄壮悠扬的音乐,到时亚瑟会登上野餐桌,潇洒地挥一挥披肩,等待电视剧的开演。这就是他们想看的,这就是他们需要的。他怎么好意思让大家失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