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安静的人,当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可能几天不开口,没人跟我讲话也无所谓。在阿姆鲁姆的五天时间里,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在泥滩和沙丘上漫步,在咖啡馆和餐馆里画草图,和服务员简短交流——多一个字也不说。一个人的生活让我感觉自由自在。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唯一一个不会让我感到无聊的人。我还认为,唯一不会产生误解的对话就是跟自己对话。我陷入这种狭隘的认知而无法自拔。我真是个傻瓜。
其实没人觉得和我妻子在一起会无聊。她比我聪明,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要聪明。她幽默健谈、充满创意、个性阳光温暖、举止温柔优雅、走路姿态飘逸。我在家工作时常被丽贝卡吓到,她总是无声无息地走到我身后,把手放在我肩头。她在家里喜欢穿高跟鞋,可我一点也没听到她的脚步声,况且我家铺的是木地板。当然了,我工作时会非常专注,可是在木地板上踩着高跟鞋,有几个女人能做到几乎悄无声息?有人曾这样形容诗人安娜·阿赫玛托娃,“她走路时不会触到地面”,我妻子也是如此。
丽贝卡的声音不好听,又高又尖,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们平日的小争执也不严重——更多是在争论而不是争吵——而且很快结束。
“伦道夫伦道夫伦道夫。”丽贝卡说,如果重要的事情说完,再多说一句就会伤害彼此的感情时,她会边说边摇着头。“丽贝卡丽贝卡丽贝卡。”我说,这时我已经面带笑容,声音中同样带着责备和原谅——我也边说边摇头。或者我先说“丽贝卡丽贝卡丽贝卡”,然后她说“伦道夫伦道夫伦道夫”。我们总是用彼此应和来表示和解——我们依赖这种方式。
我们的问题并不仅仅是些日常口角。我个性平和,但温暖阳光的妻子有时会彻底失控,像自杀式炸弹一样突然爆发。这种比喻虽有失厚道,却十分贴切,因为她发火时,平日里那个令人愉悦的丽贝卡彻底被炸飞,我被她的怒火烧成了灰烬,即便只是暂时的。我说不清触怒她的原因是什么——往往都是些可笑的小事。
例如,有一次我说新年当晚要去慕尼黑出差,因为第二天一大早我约了客户。我觉得丽贝卡不会介意的——通常前一晚的聚会过后,新年当天什么事也做不了。你的醉意还没完全消失,边坐在电视前看滑雪,边想着今天要不要早点上床,新年下的决心要不要现在就开始付诸行动。新年当天,每个人都像平常日子里的我,沉默寡言,想着自己的心事。没人想要聊天或者陪伴家人。可丽贝卡听了我的话非常生气,她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伸直胳膊,用手指着我。“怎么能在新年时丢下家人?到底还有没有底线?”她大声质问我,几乎在尖叫,满脸通红,脖子上青筋暴露。看她的样子我就知道这时没办法跟她理论。
我必须承认,我被她的突然爆发吓呆了。我整个人僵住了,肌肉紧绷,心脏狂跳,大脑似乎就要炸裂。我感到害怕和恐惧。我想逃跑,却一动也不能动,我想说话,嘴巴却张不开。我的身体瞬间石化,内心却有怒火在熊熊燃烧。
只有摔烂东西,丽贝卡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玻璃杯被她摔在地板上,盘子被她丢向墙壁。她原来总是从厨房或客厅的水果碗里拿橘子往墙上丢,让橘子爆裂开来。丢橘子的代价是昂贵的,因为我们喜欢家里保持整洁漂亮,事后总是请专业装修人员更换壁纸或者粉刷墙面。所以我们现在已经不买橘子了。丽贝卡每次一摔完东西就会平静下来,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充满爱意地抚摸我的头。“对不起。”她在我耳边轻声说。过一阵子我才能慢慢松弛下来,说没关系,然后帮她收拾摔碎的东西。
丽贝卡不会常常发脾气,每年大概两三次的样子。我们有时会聊起她突然发怒的事,丽贝卡和我一样毫无头绪,也不知道怎样才能避免发作。我们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我必须忍耐她的暴怒。
“你能做到吗?”她问。
“当然能。”我轻吻她,但不可否认的是,当我和妻子在一起时,一旦气氛不太融洽,我就会感到紧张,我可能会努力表现,避免触怒她。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她的突然爆发让我跟她有了隔阂。”我和弟弟坐在布鲁姆的吧台前时,我对他说道。布鲁姆是一家位于温特费德广场附近的老酒吧,店面不大,弟弟来柏林时我们总是去那里喝几杯。
“那不是她的错,是你的错。”他说。
“她为什么要朝我发火?”我问。
“因为你一直在逼她。”
“要不是她冲我发火,我也不会疏远她。”我说。
“别这么干了,”弟弟说,“别再一个人消失不见了。”
“我没有消失不见。”我反驳道。
“你有,你一直这样。”他说,“我们小时候你就这样。我们一起待在客厅,妈妈在桌子旁陪我们玩游戏,然后你就没影儿了。”
“这要怪爸爸,”我说,“我不愿意跟他待在一间屋里。”
弟弟接下来的话激怒了我,“你跟他一样”。我跟父亲不一样——即便我们一样,我也不想听到这句话。
我用手推了一下弟弟的肩膀,没太用力,但也不轻。他也推了我一把,比我下手狠多了。我左手端着的内格罗尼酒洒了出来,溅到我裤子上。我放下酒杯站起身,把弟弟从凳子上拽了起来;他衬衫上的两粒扣子飞了出去。我们扭打到一起,酒保迅速冲过来分开了我们。
“你们最好离开这里。”酒保说。
我们结账后离开。一出酒吧门,我们俩就抱在一起大笑,然后去下一家酒吧接着喝。我们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内格罗尼酒,一直喝到天亮。
我睡到中午才起床,看见弟弟坐在厨房喝咖啡,我妻子在旁边帮他缝衬衫扣子。
“你不用告诉他,我们有着同样的基因。”我对妻子不快地说,她老把这话挂在嘴边,“反正他心里也这么想。”
“又来了,又来了。”弟弟说。
我站在厨房门口没动。妻子放下衬衫、纽扣和针线,走过来抱住我。
“我爱你们的基因。”她说。
我伸右手搂住妻子的腰。弟弟走了过来,把我的左手放在我妻子的肩上。
“这样才对,”他说,“你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