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桑湖见问,便理了理思绪,仔细回道:
“那尹茜本是馆内之前主管内院琐事的马大娘的同乡,她身世很是可怜,幼年双亲早亡,独留一个幼弟二人相依为命,是乡里村民施舍着吃百家饭长大的,但没成想,这唯一的幼弟长到十岁上,也因一场大病亡故了。”
“两年前,马大娘因着年纪大了,儿孙想接了回老家休养,于是就向在下请辞,她见尹茜人生得机敏伶俐,如今又是举目无亲的,临行前便向我荐了她来,在下虽怜其身世,但见她一来年轻经事少些,二来又不是馆内旧人,原本并不十分肯用她,但碍着马大娘在道馆也是几十年的老资历了,做事也素来稳妥,既托付了这么一个人,也就不愿十分驳她的面子,就想着暂且留下试几日,若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到时也就能有个说法了。”
“谁知,这尹茜自来道馆,不出十日,上上下下就没有不赞服的,在下便觉着也许是她年纪虽小,却是困苦出身,所以早历练出来,见她既然能将后院打点得十分周全妥帖,便就又托了县衙核验了她的户籍来历,待到都没有问题后,才真正录用了一直到了如今。”
一席话,身份背景来历缘由皆交代清楚明白,可谓滴水不漏了,林正清不由轻笑着满含深意地乜了宋桑湖一眼,道:
“如此,倒是乍看之下,并没有什么问题的了。”
宋桑湖讪讪的,陪着小意,道:
“那,要不,将人唤来,掌院亲自问一下?”
林正清沉吟了下,道:
“不用,直接去她房中看看。”
宋桑湖一愣,看了眼鲁南生,鲁南生面露尴尬,心想我也不住帮工们的舍房啊,于是转而看向书案,书案神色不动,站了出来,道:
“学生给诸位带路吧。”
林正清点了点头,道:
“那就麻烦了。”
道馆的西墙角下。
帮工仆役们住的院子不大,紧挨着两处小花圃,近日道馆内事多人忙,此时虽馆内各正屋都已上了灯,但那院内诸人却不知为何皆未下工,漆黑一片的小院内鸦雀无声。
房内,尹茜微拧着身倚在桌边,右手轻翘起兰花指捻着根看不出什么材质的簪子,面前一盏油灯如豆的灯火跳跃着,她微微眯起眼盯着里头的来回拨弄着灯芯的簪尖,平平无奇的脸上,在明暗晃动下勾抹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朦胧而又暧昧,透露出一股无法言说的妩媚风情。
门霍然洞开,带进一股夜风,油灯灯火好一阵慌乱地跳动,却坚强地继续燃烧着,尹茜的脸也随之阴明不定,她抬起眼,晶亮的眸子穿透灯火望过去,另一手柔柔举起虚掩着嘴,咯咯一笑,嗔道:
“怎这时候才来,可让奴家好等?”
语音娇柔婉转纤细,好似面对着情郎一般的幽怨,门外众人刹时皆红了脸。
林正清蹙紧眉,抬腿迈进了门,尹茜见状忙站了起来,娇声急道:
“停停停!奴家自知远远比不得您,所以您若是再走近一步,奴家可立马要逃了,那就说不了几句话了。”
林正清闻言,驻足站定在门口,淡淡出声道:
“你想说什么?”
尹茜微侧了头,一手抿了抿额角的碎发,笑道:
“难道不应是林掌院您有问题想问奴家的么?”
林正清昂起首,问道:
“为什么?”
尹茜盯着林正清看了半天,又掩着嘴咯咯笑起来,道:
“自然是为了将掌院您留下来啊。”
林正清又问:
“为什么?”
尹茜奇道:
“奴家这张脸很人憎鬼厌的么,掌院怎多一字都不愿说出口,可真令奴家伤心?”
说着,还用食指顶了顶眼角,明明就是一番做作模样,却从灯后独立着的单薄身子上散发出我见犹怜的气息来。
林正清丝毫不为所动,冷冷看着她,二人安静相对,半晌,尹茜似觉得无趣了,轻轻叹出口气,道:
“留你们下来,自然有我的道理,但现下却是不便明言。”
林正清闻言眼内神光骤亮,冷声道:
“那就别说了。”
说着,抬手成爪,欺身而上,尹茜娇笑一声,不慌不忙地挥手打翻油灯,屋内立时如同墨染般黑沉下来,将所有声息都笼住了。
尹茜扭身闪出屋子,像是早知屋外有些何人,抓紧手中的发簪,身形一晃,毫不犹豫地攻了过去。
屋外留守着的既未料及林正清竟没能拿下尹茜,也未想到尹茜脱身后,面对如此多道门高手竟还敢主动来攻,皆是一惊。
唯有方铭与李雪颜二人初生牛犊,也不多想,月见剑“呛啷”而出,拢云扇裹挟着朵朵灵光,迎击了上去,宋桑湖在旁见他俩如此不知轻重,急得忙招呼了鲁南生一声后紧随而上,至于那书案本就躲在众人最后,见状毫不犹豫地返身撒开腿就往院外跑,赶着去向其他执事报信。
面前四人来势汹汹,尹茜却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了一方罗帕,一手扬出,罗帕在夜色中一闪而没,方铭与李雪颜在前俱都一怔,这时,身后传来惊呼之声,二人忙分神向后看去,只见身周漆黑一片,一个人影都没有了,还未等反应过来,尹茜的簪尖划出一道绿光,已攻到了他俩面前。
方铭沉下心神,汇通剑意,横剑挥去,尹茜见状,眼内闪现星点妖异的光芒,手中的簪子迎着月见剑在空中疾点了几下,方铭便觉手中道剑被一股引力裹挟着向旁刺去。
李雪颜在旁忙回转拢云扇,拢云扇本就擅守且品阶也较月见剑高,虽然仓促回护,但也迅速聚起一团灵云抵住了月见剑,但月见剑上透出的森然剑意却逼得李雪颜大退了两步才将之化解。
尹茜在旁细细看了两眼,眼光闪动,手中掐诀不止,李雪颜身周立刻涌现丝丝黑沉气息将她缠绕了起来,拢云扇应激而发,灵云大量涌现护住了李雪颜周身上下,但虽保得她无碍,却也将其暂时困住了。
方铭拢住心神,运转灵力,重新掌控住月见剑,也不多话,向着尹茜举剑,使出最拿手的乾剑八法中的杀招,剑势带出一股呼啸之音,携着雷霆剑势轰然而去。
尹茜轻声一笑,身形飘忽如妖魅,一晃躲开方铭剑势所罩的方寸之地,却不料,月见剑剑意早已锁定住她,剑尖一转,紧紧蹑在她身后,半寸未让。
尹茜从对战至今轻松写意的面容这才变了变,她连使身法躲逼着月见剑,手中的发簪还须不时点向李雪颜,为她制造麻烦,然后又要分神监控屋内院中的阵法拖住道门其他人等,一时也难免手忙脚乱起来。
尹茜高声呼道:
“小弟弟别这么绝情,先停停手,我们谈谈哪!”
李雪颜在旁闻言也是一寒,而先前尹茜在房中与林正清的对话众人皆听得一清二楚,方铭自是深知此女狡黠,哪里肯稍有放松,口中道:
“你先自封功力束手就擒,我们再谈。”
尹茜见状无奈,便道:
“小弟弟剑势太狠,要不,换个缓和点的道法,我们边打边谈。”
方铭一愣,这算什么要求,下意识地拒绝道:
“少说废话,你先解了此处禁制。”
尹茜嘻嘻一笑:
“看来方少不长于道法,却擅剑法,好好一口道剑使得像江湖俗人一般,这是为何呢?”
方铭一愣,心中涌起点什么,却闭着口不言语,月见剑毫不停歇,一手掐诀点出,尹茜又避开两剑,挥了挥衣袖,随手将方铭的术法破去,心中更是了然,笑着道:
“哎呀,这一手灵化手印可不高明,运力好像也有问题,可远不及方少的剑法呢。”
说着,回过身,收了发簪,双指一并向方铭点去,方铭见了,忙转过月见剑,剑势一变,腾起一片剑幕,剑光将尹茜道法破开,尹茜本就没想着此击可以得手,出了手便轻盈地跳开,眼见着方铭破去法术,掩嘴笑道:
“我这灵化手印比之你如何?不过这剑法也是好看,这么勇猛霸道,什么名堂?道门中可是不多见的呢。”
方铭已看出尹茜境界虽较自己高些,但相差仿佛,先时不过是仗着预先布下的精妙法阵困住了诸人,若待到林正清或宋桑湖破了阵,抑或有其他执事来援,形势便会立时逆转,所以更想不透尹茜此时不想着逃遁远离,而只顾与自己缠斗的真实用意何在?
想到这些,方铭便将手中月见剑剑势展开,不再紧追尹茜不放,转而化出星星点点的剑光,剑意夹缠其内,圈住了她身周丈许来地,不求擒拿但求拖延。
尹茜怎会不知方铭用意,手中发簪又出,抵住月见剑势,面上则肃了颜色,以仅方铭可闻之声轻道:
“说正经的,你是不是拿了……”
话还未说完,只听得身旁“轰隆”一声,舍房一墙被震塌,一个身影走了出来。
尹茜脸色骤变,丢下方铭,转身一飘隐没入漆黑之中。
林正清脱困而出,先一扫院中情景,暼见尹茜施法遁逃,冷哼了一声,手一挥,一道青光急电般向她逃走的方向飞去,随即便听暮暮沉色中一声微不可闻的冷哼,林正清身形一闪,朝那处掠了过去。
方铭在后追了两步,见四下依旧黑黢黢的一片,以他的目力并不能破开,稳妥起见便止了脚步,转过身,见李雪颜已经驱开封锁,正用拢云扇祛除身上残留的气息,便向她走了过去。
不一会儿,林正清落回院内,也不开口,右掌伸出,抻开五指,释出大量灵力四散入小院,四下一片碎裂之声,笼在小院内的漆黑渐渐褪去,朗朗夜空中的月光重新洒落下来,现出了宋桑湖、鲁南生和那书案的身影。
三人只那书案被阵势迷昏了过去,余者仅是被困,并无丝毫损伤,二人醒过神,向林正清见礼相谢,然后鲁南生便去救治那书案,宋桑湖则向林正清询问经过。
林正清示意方铭与李雪颜先讲,方铭便将众人被困之后的情形描述了一遍,只是未细言尹茜与他的对话,林正清在旁注视着他,也不提问,待他叙述完,便对宋桑湖道:
“虽被那妖女逃脱,但其也为本院所伤,短时内是无法再作恶的了,你将此事上报并联络附近分理处一同搜捕吧。”
宋桑湖闻言却呷出其他意味,一惊后试探着问道:
“妖女?”
林正清点了点头,寒着脸道:
“是妖族,看她境界虽不高,却极擅牵引迷惑之道,可以往这个路数的妖族血脉去查。”
方铭与李雪颜听了也是大感意外,而那宋桑湖虽觉出林正清此时情绪不好,但职责所在,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问道:
“妖族已有三百年未现踪迹,兹事体大,掌院真能确定?”
林正清淡淡扫了他一眼,道:
“本院不擅鉴别,她在这住了两年,平日用过的器物总还在,你少时可令人送去总坛天辉殿,自有专人鉴定,此事本院也会另行传书上报的。”
宋桑湖听得直冒冷汗,忙道:
“在下自然信服掌院的判断,只是此事太过诡异,一时之间实在有些匪夷所思罢了,那少时在下起好文书再烦请掌院过目如何?”
林正清沉着声应了,又道:
“你在此善后吧,本院先带两个徒儿回去休息了,明日我们再议。”
说着,也不待宋桑湖应声,朝方铭与李雪颜点了下头,转身抬步便走,两个徒弟哪敢在此时多话,向宋桑湖等人行了礼后忙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