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过午,外头的大道上路人穿梭如织,李雪颜爱热闹,就又起兴想着要在渡口内的市道上瞧个新鲜,林正清今日竟也随了她,掌柜的便先唤了人将行装另送上船,然后一圈管事小厮团团围起,一行人泯然在茫茫人流之中往码头慢慢挪去。
方铭年岁小身量短,又生得粉嫩玉白,一圈人多少生出些爱怜之意,下意识地忽略了小娃娃通灵境的修为,将他护在了最中心,方铭安之若素,躲在众人身后,抬起眼,视线穿过层层背影,见路上的行人大多携着行囊步调匆匆,街两旁的也只有些饭铺脚店小商行之类的敞门迎客,至于那些商行船行多是门户紧闭,只有门廊下悬着的彩灯和门上贴着的喜庆年画和红纸透着副新年的喜乐氛围。
路过府衙的时候,见衙前值班的差役搬了张长凳,懒坐在大街上晒着太阳,同几个闲汉剥着花生米闲磕牙,想着路上那些不时可见的巡逻兵士,倒也觉着理所当然。
李雪颜走了没多久,见道上除了过路的除了旅人就是挑担的脚夫,两边的商户又多是大门紧闭,便开始觉得没甚意思起来,但见林正清却是嘴角噙着笑,与掌柜不时四顾指点相谈甚欢的模样,便只得压下心情,扮出笑脸,随在师傅身后觑着空附和上一两句。
方铭被众人夹持而行,却渐渐觉出不对,他面上沉静着,心里却暗自警惕,眼光不着痕迹地来回扫视,停下时,也更多地往人群内投去。
又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众人绕了好大一圈,终于来到实际离船行会所并不太远的渡口码头,方铭环顾四下,见渡口门牌分立,远处的好些大门都还用大枷锁着,耳边又听掌柜介绍道,原来英杭大渡,渡口码头也按类别分着三六九等,除了左近一些高门大阀的私家码头外,又将货物分成生鲜干货珍宝杂物,人客也分着上中下各等,人货分流,各有进出的口岸,如今尚在年节下,货运还停着,走货物的码头自然也就铁将军把门了,若有零星小批货运的,都是另开了关证,走得人客那一边。
掌柜带着众人七拐八绕地走了条人流稀少的通道,在门口的守兵处交了契书和费用,众人方才正式踏上了码头。
码头上铺着大青石板,冲刷得干干净净,前头不远处泊着艘小小的两层楼船,船不大,也就较一般游湖用的舫船稍大些,上层空着一个平台,里头隔着几间舱房,下层是船工的住所和货仓,想是着意拾掇过,楼船虽然看去年岁不浅,但整洁敞亮,帐帘陈设等一应用物则皆是新换的,配着坚固敦实的船体,倒也令人满意。
船工人不多,恰是一家五口,当家的姓尤,老伴姓周,老夫妻两个一看就是老实本分的,底下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们正当壮年,在船上打熬的身子,精壮而结实,肤色黝黑下满是承自父母的憨厚,最小的女儿生得也算伶俐,但想是常年做活,手脚略嫌宽大厚实些,粗布麻服下也自有股少女的活泼气息。
楼船不大,掌舵起帆撑篙三个男的便可负责,上下洒扫后厨琐事,母女俩也游刃有余,显然都是掌柜着意筛选过的。
掌柜接着又详细介绍这一家子,原来这尤老汉自幼便在江上讨生活,极是踏实肯干的一个人,成亲后夫妻俩同甘共苦,靠着多年的积攒,早些年东拼西凑地购了这条船,托庇在船行下面跑单,送送客人接接货物,几年下来不但还光债务,更在瑚亭集也有了间两进的小宅子,一家子虽谈不上富足,但也过得安康喜乐。
然天有不测风云,前些年老伴生了场重病,险些就此天人两隔,最后虽是好不容易救了回来,但也花光了家中的积蓄,宅子也卖了,连这艘楼船都要保不住,还是掌柜与尤老汉多年交情,出钱买下了船,但仍交于他们一家子打理,尤家方才缓过劲,这些年一家五口辛勤劳作,便是过年也都在江上不下船,虽然近来略回复些元气,但两个儿子的婚事还是被耽搁了。
林正清仔细审视了这五人一遍,又听掌柜说的仔细,显见是知根知底的一家子,便向他颔了颔首,掌柜见林正清满意,喜笑颜开着,又一路将四人请上船,粗粗介绍了船中的设置,又细细向船老大交代了一遍诸多事宜,尤老汉低着腰不住点首应承下来,如此,掌柜又带人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见诸事妥当,方向林正清等辞了行。
掌柜走后,林正清四人又在船中上下逛了一圈,顺便分了房,略略各在房中拾掇一番后,便聚到了楼上的那处小平台,而趁着这会儿的功夫,那母女俩已极麻利地又将平台整饬了一遍,两边的竹帘子放了下来,下端牢牢系好,正中布置上了桌台凳椅,摆上了暖炉茶臼,甚至不知从哪搬了几盆月桂放在了角落处。
方铭步过月门,见林正清一人凭栏站在最前,鹤星恭恭敬敬地立在他身后,李雪颜则很没样子地靠坐在一旁的鹅颈椅上,手指挑着竹帘上的篾子玩。
他走上前,向林正清行了礼,林正清挥了挥手,一双眼却依旧眺着远方,这时,下头甲板上传来尤老汉开船的号子,帆起风动,下头一阵来回奔走的脚步声,船缓缓地驶离了码头。
林正清静静站着纹丝不动,李雪颜却已丢开竹帘挤到他身前的鹅颈椅上,兴致勃勃地向下观望着。
上一世,方铭自幼体弱,从未远行过,不用说船和飞机,连汽车都乘得不多,这一世虽长在水乡,但顶多也就在小河道里搭乘过舴艋,这楼船虽算不得大,但对于他来说,倒也是人生头一遭,难免觉得新鲜,便也坐到了李雪颜身旁,与她一同看船头破开水面,江流涌动翻腾的景象。
楼船缓缓驶入航道,渐渐趋向江心,江风起得更大了,尤小妹上来询问是否需要暖炉,又问是否需要再放下几幅竹帘挡风,众人看向林正清,却见他蹙了蹙眉,似有些不耐,方铭瞄着师傅,却不出声,依旧还是李雪颜开了口,她笑着对尤小妹道:
“姐姐去忙吧,我们自便就是,若有需要再唤你。”
尤小妹惶恐着福礼连道不敢,也不再多说什么,低着头小心地倒退了出去,自去下头忙碌了。
江风更大了,竹帘下端虽系的扎实,但依旧被吹得来回翻腾,竹篾摩擦着,配着风声,一片嘈杂,林正清抬了抬手,也不见有什么多余动作,三人便觉着江风立刻小了不少,只沁入少许带着些新鲜意思的小风来,竹帘恢复安静低垂,被吹散了的碳炉暖气重又飘荡开来,不过,三人也皆瞧出林正清此时心思另有所属,李雪颜便不敢由着性子笑闹,方铭则乐得独自清静神游,鹤星坐在一角也是静得如同没这个人一般。
一时栏前清风微拂,众人鸦雀无声,林正清高高伫立,浑身气息悠旷绵长,很快晋入通明无碍之中,方铭原是坐在鹅颈椅上扶栏定定望着远方出神,忽然间灵觉中有所感,他立马收摄回精神,转身抬首向上望去,只见林正清充斥在他眼内,异样的高大壮阔,但灵识之中却根本无法辨识清楚,似在眼前给他无匹的重压,又似在远方浩渺不知处,不禁神魂大动。
李雪颜在旁也被气机所感转身看过来,她先是一怔,满身灵力受到牵动,抑制不住地喷薄而出,双瞳内的神光大闪,神魂由气海祖窍直升入泥丸宫,全身释放出灵辉光彩,流转灵动,夺目摄魄。
不知过了多久,林正清收摄回神魂,一眼扫见李雪颜,微微一愣,随后轻轻笑了笑,然后看向方铭,见他盘膝守在一旁,似是感应到师傅神魂归位便停了调息,站起身来向他行了一礼。
林正清含笑点了点头,轻声道:
“雪颜得到契机,很快就能通灵初境圆满了,现下莫要扰她。”
方铭垂首轻声应了,林正清又道:
“你也莫要着急,经的事情多些,自然要多些波折,只是’锋芒小试’近在眼前,你更须加紧用功了。”
方铭闻言,心下一凛,气息不变,口中又答应了一声后方道:
“弟子定加倍用功,不负师傅悉心教导。”
林正清勾了勾嘴角,也不答言,回过身,指了指鹤星令他烹茶,然后师徒二人一同坐到桌前,留李雪颜继续在栏处用功,他们则在远远在旁看护着。
道门修士修行,大境以洗髓、易经、通灵、入魂、归元、显圣等划分,而各大境又分为初、中、上三小境,大境界的划分以神魂、元神、灵力修养等不同而区分,小境界的区别则在于,初境者在当前大境中气息外放,虽可使些手段隐蔽但尚不能操控随心,中境者则气息圆润自如,能够完全与身相合而浑然一体,直至上境者则是气息内敛近无,精元神华在识海内孕育积累,开始为下一个大境界的突破作准备。
李雪颜当日被林正清在易经境压制近半年,一朝破境,厚积薄发之下底蕴仍在,下山之后,素日功课也算勤勉,这一路行来,所经所历皆是未曾一尝的,虽然这段时日不爱多思多想,习惯了撒娇弄痴,但却暗合稚子之性,师法自然,心境上反倒更为舒朗,是最适宜修道的状态,今日林正清神魂出窍外游,师徒一脉,李雪颜受到气机牵动便开始破境,她通灵初境不到半年间就圆满大成,此番功成,便能踏入通灵中境,这样的年齿,未来也是极为可期的了。
江风得力,楼船速度加快,这边码头上望去,渐如豆影,混入大江上顺流逆回的船只之间,不再分得清楚。
略隔开些路途的丁三五码头边停靠着几艘小渔船,寒冬腊月,虽还在休渔期,但渔家人穷苦没有存粮,一年上下就指着一条渔船养活全家,冬月里下河开江若能网得些肥美河鲜贩与集市,便是一家人仗以度日的来源,而在年节下,新鲜江货更能卖个好价钱,故而这边的小码头往来的舴艋、舢板也是忙碌得很。
一艘舴艋小船上,一个中年渔夫想是刚刚将打来的鱼换了,此刻正躲在船尾低头数着手中的银钱,满布风霜的粗糙大脸上露着欣喜的笑意,此时,棚内传来一阵声息,渔夫忙快速将手中的银钱倾入一个囊袋贴身收好。
渔夫刚将钱袋妥帖藏好,棚帘便被里面伸出的一只雪葱般白嫩的手掀起,露出一张平平无奇却又满溢着生动魅力的脸来。
茜伊伊探出头,瞪着那渔夫,撇嘴道:
“这点钱你翻来覆去数了有四五回了,这没出息的样子,也不嫌丢人。”
渔夫梗了梗脖子,不服气道:
“你说的,不用管你做什么,我照常做我的事情,两相不碍,再说了,你看那边的赵老大、钱老汉,不都是这样的。”
茜伊伊闻言掩嘴一笑,俏眼眯成线跟弯了一弯,然后道:
“很是,你数不数钱的,与我有甚干系,只是出来前,六长老曾言道你们这批已经出来好些年,却向来没什么消息传报回去,叮嘱了我好好看一看,素日里你们都在做些什么,待我回去,遇着他老人家,自会将我看到的都形容给他听。”
渔夫嚯地站起,气道:
“茜伊伊,你从小就爱告黑状,有意思么?”
茜伊伊抬眼瞄着显露出高大粗壮身形完全将她罩住的渔夫,丝毫不惧,笑嘻嘻地道:
“嘿,我觉着有意思啊,你说,玩了那么多年,我怎么就一点都不厌的呢?”
说着,好似疑惑一般,一指轻点着脸颊,眼波滴溜溜地转向一侧,竟似露出些许不好意思来。
渔夫深知她的品性,无论如何也不会真的相信她当真会害羞,闻言气得满脸涨红,却是不善辞令,张口结舌了半晌,最终还是赌气着一屁股坐了下来,却不料力道使猛了,小船船尾蓦地一沉,船头高高翘起又马上落下,好在船头牢牢系在码头桩子上,舴艋剧烈晃动了两下便复归平静。
但就这两下,茜伊伊却是没站稳,“哎哟”一声,一个骨碌滚回了舱内,渔夫吃惊地圆睁大眼看着空空飘荡着的帘子,伸出手,却不敢掀帘进去查看,只在外急得边搓手边粗着嗓子问道:
“你,你,你,没事吧?要不要紧?可有摔到什么地方?我不是故意的啊……对不起啊……你可别生气啊……”
好半晌,舱内传来有气无力的声音,道:
“我没事,牵扯到了而已,你轻点声,别引人注意,先让我缓缓。”
渔夫闻言,忙缩了缩脖子,然后又四下小心察看了一圈,见江风猎猎,并无人有心思注意到他们这处,于是挪到棚帘外,探头探脑地轻声朝里道:
“那我就守在外头了,你有事吱一声啊。”
棚内默默无声,一时间只有江风呼啸,水流激荡的声响,码头小船江水一体,重归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