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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全篇 我深爱多年的男孩娶了个丑八怪

北京寒冬的下午五点,天幕黯淡了下来。

我本是独自一人在大街上游荡,突然间瞧见张熟悉的脸,没走几步,发现是阔别多年的闺蜜周周。

她也远远看见了我,兴高采烈地朝这边招手,跟以前一样,欣喜万分地跑过来,挽起我的手,像只小猫一样亲密地贴到我肩头。

“跟你前男友的事处理得怎么样啊?”我关心道。

“一年前他娶了别人了,还是没能避免这样的结果。”周周神情有些失落,不过很快恢复回来,张大水汪汪的眼睛,咧开小嘴冲我笑。

“从他安家的上海到这里很远呢。我这不是下定决心忘掉他了吗,所以就赶回北京来了。”

合欢树叶悉数飘零,周周在我眼前活蹦乱跳着,似曾相识。没等到黄叶坠地,她便反问道:“那春风你呢?”

我决意对她敞开心扉,于是撩过耳边鬓发,毫不保留地露出哀伤的神情来。

“我深爱多年的那个男孩,他娶了个丑八怪。”

“哎呀,真是的。干嘛一下子变得这么伤感,春风春风别哭。”

之前还像只小花猫一样,黏着我的周周,见我情绪稍稍激动,瞬间长成颗参天大树,遮蔽阴霾,安慰起我来。

泪水直在眼睛里打转,没有流下。因此虽有几分哽咽,我依旧能说出完整的话。

“穿婚纱的人不是我也就算了。他娶了一个超级无敌丑八怪。”

“也许他们深爱着彼此呢。就像我前男友和他的妻子一样。”

“周周你倒是挺善良呢。虽然完全搞不清楚情况。”

“看开点啦。人都没有那么坏啦。”周周笑着开导道。

“那个男人那样对你,你真的一点都不恨他吗?”

“不恨,不恨。现在不恨了。刚开始我也跟你一样嘛,堵在心里,差点把自己难过死呢。”

“哈哈,可是你已经死了,可不能再死一次呢。”我破涕而笑。

红灯路口,一辆大货车呼啸着从我俩身后驶来,自我们的身体一穿而过。

周周转过身,牵住我的手,连声叹气:“没想到春风你啊,也跟我一样,年纪轻轻就死掉了。你没去成阎王爷那儿吧?而是跟我一样,成了这人世间的幽灵。”

“不对不对。我去了阎王那儿,他把我赶回来了。”我纠正她的错误。

“还有这种好事?当初我舍不得男友,想在人间多停留几年,还是申请他特批的呢。不然我早被逼着转世去了。”

“我好像是听说,孟婆的汤药断货了。”

“为了让鬼魂们忘掉前世烦恼,她也是蛮辛苦的呢。”她开始体谅孟婆了。

这让我想起来,我躺在太平间的那天夜里,两位无常笑盈盈地出现在眼前。我本是不愿跟他们走的,怎奈二鬼能施法术,不知不觉就引着我入了阴间,来到阎王殿前。

我想着既然来都来了,肯定没得跑,还不如给我一碗孟婆汤赶紧喝了上路,不料这时,本该是阎罗坐的位置,却爬上一个十四五岁、头顶乌纱帽的小鬼。

那小子威风得很,嘴里嚷嚷着他就是阎王爷本人,无常阴兵们见了他也的确毕恭毕敬的。

我说好啊,照理来说,你就该先问我是怎么死的,然后再翻翻生死簿,看我干没干过坏事。不过啊,你眼前这位二十五岁就英年早逝、生前也只谈过一次恋爱的老阿姨,肯定清清白白。所以请快快拿出你们的孟婆汤,让我解脱。

他问我怎么比他还熟悉这整个流程,我反呛他一句说你才刚上岗吧。

小鬼涨红了脸,支支吾吾的,看起来很为难,我以为他在生我的气,没想到他委屈着开口道:“孟奶奶家的汤没了。”

我问他怎么就没了,他神秘兮兮地说这是冥府内务,不能随便讲出去。可为了让我不再问东问西,他又告诉了我如今的窘境。

原来孟婆为了照顾到跟以前一样多的客人,都是把掺了好多露水的孟婆汤给鬼魂们喝,效果比往常的差了不少。

应付应付寿终正寝、死了没啥遗憾的人还勉强说得过去,对我这样多情的鬼,喝下勾兑后的孟婆汤是毫无作用的。所以必须以幽灵之身,重返人间,尝试着去放下烦恼,才能够平平安安转世。

“我就说嘛,最近来人间的幽灵越来越多了。”

我把在小鬼那儿听到的话复述一遍后,周周恍然大悟。

梧桐树叶纷纷飘零,我们那晚,讲着彼此生前死后的见闻,绕着地铁十三号线走了一夜。

幽灵不用睡觉,为了向周周证明那个女人有多难看,第二天老早,我就拉着周周站到了屠苏家门口。

他的新家是座三层楼的洋房,结婚都大半年了,宅子上张挂的喜庆装饰还没有摘去。

突然记起来,幽灵之身的自己,在他结婚当日下午,就满脸惊恐地出逃去了上海,今天来他的新家,前后已远隔多日。

周周问我为什么不穿墙而过,直接进去看看,我说那也太不礼貌了,不干不干。

然而像这样偷窥人家隐私的事,我可没少干。

比起在我死后那段日子,潜入屠苏家,天天看着为我伤心流泪的他,我更希望,以后的相见,他永远是光彩照人的样子,不要再为我悲伤。

因此,即使今天是周末,也不知道他何时才会出门,我却宁愿站在门外等。

八点半,日辉映照在白墙上,我们所伫立的周围,明媚灿烂。

门口传来窸窣响动,我赶紧拉正了衣领。如果不是周周好心提醒,我只是个幽灵,说不定我还会继续整理身上的衣物。

我闭上眼睛,从一数到三,再张开眼。如我所料,门徐徐打开,阳光射进门廊,照在我生前曾吻过无数次的熟悉面庞上。

他真的好英俊。神形清逸,眉目如画——不管怎么说,都是我喜欢的型。可煞风景的是,偏偏后面跟着个女子,身材倒是挺不错,然而当她露出自己那张脸时,周周和我都看傻了。

“这也太......”周周表示难以置信。

“我都跟你说过,这女人真是要多丑有多丑。”我气得直跺脚。

怎么形容呢?首先是瞎了只眼睛,剩下那只也黯淡无光。鼻子则像是把扎破了的气球皮蒙在了脸上,嘴那儿更是惨不忍睹,左右不对称,歪歪斜斜,简直是一摊烂泥。她的面容是残破的,有处伤痕从下巴一直延伸进衣领。

总之,这是张不堪入目的脸。丑陋到大街上的中二孩子见了她,就会相信是魔鬼降临人世间。退一万步讲,真要去相亲的话,只怕是我家楼下巷子那位八面玲珑的媒婆见了,都得唉声叹气。如此歪瓜裂枣,举世罕见。

好在这女人并没有要和屠苏一起出门的意思,仅仅朝他挥手告别,就合上了门。

我则决定跟着屠苏溜达溜达,周周说既然你们小两口要在一起,她就一个人去瞧瞧自己的墓地,稍后再见。

我没有买票,而是蹦蹦跳跳地跟着屠苏上了地铁。他就乖乖坐在我身旁,默不作声地浏览着微信。

我如往常一般,好奇地趴到他怀里,盯着他的屏幕一探究竟。可没过多久,我就注意到,屠苏的微信联系人只有区区二十个。

过去可不是这个样子的。我把头枕在屠苏的腿上,直愣愣看着他失落的双眼,心里一阵难受。

通讯录上没有同学、没有远房亲戚,滤掉备注好友,抛开无关紧要的一切,减去我,再排除双方父母,只剩下一个人。

她就是屠苏的新娘吧。我想点点她的头像,手指却一穿而过,怎么也点不上。

之后他关掉微信,打开了地图。

“你路痴的毛病还是没有改掉啊。”我贴在他怀里直笑,可他却充耳不闻。

下地铁后,我们到了家花店。屠苏买了一大束白玫瑰,叫来辆出租车,听见他对司机说出的那几个字后,一瞬间我热泪盈眶。

原来他是要去墓园。再三确认那片墓园没有他的其他家人后,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他没有忘记我,真是太好太好了。我坐在车后排,望着副驾驶上的寂寞背影,哭得稀里哗啦,一边抹眼泪生怕他发觉。

来到墓园,我慢悠悠跟在屠苏身后,他从花束里抽了些玫瑰出来,放在我的墓碑和与之毗邻的空地上,一边一半。这才让我想起些事来。

三年前,我还不是幽灵。有个早上,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而跟他闹别扭。之后的整个白天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记得回来的时候,屠苏很开心地给我讲了他的行程。

“哪有你这样的,给女朋友买了座墓地?”

当时的我不知其中奥秘,只想宣泄一整个白天的怒火。

“别急别急,请你不要听错了,我买的是一对。”

“怎么,你要跟我一起死吗?”

我年纪轻轻,谈话间毫不客气地谈到死亡,威胁自己的爱人,现在看来,挺可笑的。

“怪我擅作主张,买下了座夫妻冢。我是真的认为,能跟春风白头偕老的。”

这话的语气,决绝又平静。许下山盟海誓的同时,又是在恳求我跟他和好。本就是因为我太小气了,才跟他在上午吵架的,扭过头四目相对之时,他的眼神坚毅,目光清澈如水。

“如果觉得别扭的话,我明天就回去卖了。”

“别卖了,别卖了。就这样吧。”板着脸的人是我,胡乱生气的人也是我,可我却仗着他爱我,不愿认错。

“地价可是一直在上涨呢。我害怕以后啊,连墓地也买不起了,所以提早买好。我才不舍得卖呢,更不打算跟春风分开。”

转瞬之间,他抱紧了我。

如今天人永隔,往自己未建的坟墓空地献上花朵,他是想要轻生,还是认为自己的生命已然终结了呢?或许,又只是因为过于思念我们的过去,任性而为?

我没有去设想不幸,只想要他给我好好留在人间。可是做出这样的行为,屠苏将他自己的新娘又置于何处呢?

“这样真的好吗?屠苏你不能吃里扒外啊,这是不对的。”

那瞬间我忘记了自己的幽灵之身,慌忙跑到他眼前挥手,制止他的行为。

可自己心里也清楚,这样做简直白费力气,然而不知为何,摆放在我墓碑之上的玫瑰,真的就掉下来一枝。

“春风,你在吗?”屠苏捡起玫瑰,声音颤抖。

“在的。”幽灵之身的我,哭成了个泪人。

等到周周过来的时候,屠苏已经走了。我俩都泪眼婆娑,于是互相嘲笑彼此。

“咱姐妹真是心心相印啊,选墓园都选到一处来了。”她贫嘴说。

“周周为什么哭呢?”我问。

“想家了。不过现在也哭够了,是时候回阴间了。”

“说来也是啊,你都在人间游荡快三年啦。”

“我可没白看那么多小说。这个女孩啊虽然其貌不扬,但是于屠苏肯定是有恩的。不然两个人怎么会在一起?所以你就不要再担心她对屠苏不好了。”

去阎罗殿的路上,周周给我滔滔不绝地分析着其中蹊跷。

“男人嘛,因为女人对自己的恩情而最后娶了人家,也完全可以理解嘛。别再纠结这事了,不如跟着我一心一意去转世。实在想打听那女人的来历,你还可以去问问阎王爷嘛。”

一路连走带飘地进入殿内,小鬼却伏在桌案上打瞌睡。身边的阴兵们见状,只好推醒他。

“生意惨淡啊,姐姐。我这个阎王恐怕当不了几天了。”小鬼本是睡眼朦胧,这时突然来了精神,一边擦着嘴角的哈喇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向我打着招呼。

“祖传的铁饭碗怎么会被弄丢啊?”周周很是不解。

“二位姐姐有所不知,这冥府也是要竞争上岗的。激烈程度虽不比人间,可还是有绩效考核,杜绝尸位素餐。”小鬼看我们双双愣住,起身踱步,摇头晃脑道:

“先前的阎王,是我爹。我是家里的长子啊,自然要挑起大梁,担负家族的事业。我爹也老了,去了天庭述职。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没准天上那帮老头留他喝酒,他到现在还没回来。”

来回踱了一圈,小鬼继续碎碎念着:“临走前,我爹把家族事业亲手交给了我,并告诫我说,回来就要看看成果,要是给他丢脸的话,就踢我下去,换我弟弟来做。所以我现在啊,真是苦恼死了。”

“孟婆汤还没做好吗?”我关心道。

“还差得远呢。你们也知道,这孟婆汤分别是生、老、苦、悔、相思、病种、别离、伤心八味泪水熬制而成,别说汤了,就是原料也紧缺得很。偏偏第八味泪又必须是孟婆自己流下的伤心泪,更是来之不易。现在冥府上下,只要是个鬼啊,都在为这事发愁呢。”

“我想问一下,莫非阴曹地府的各位,还都是在一成不变地做事吗?”周周好像有了主意。

“是啊,该休假的休假,该站岗的站岗。”

“这就不对了嘛,阎王弟弟。特殊时期得特殊对待。姐姐教你,首先取消休假,把闲鬼们都找回来,有泪水的捐泪水,没泪水的跟着孟婆学熬汤,等他们学会了,再把孟婆送到人间去,见见世俗红尘,好好流些伤心泪回来。”周周口若悬河,看得我目瞪口呆。

“至于你身边这些阴兵嘛,如果站在这里只是为了装点门面,不如派他们去收集眼泪。”

“放肆,我可是那转轮王的侄子,站在这里,是为了保护堂堂阎罗王的安全。收集泪水?那可都是下等鬼做的事。”殿阶下一位阴兵心怀不满,开口反驳道。

“休得无礼,这位姐姐所言极是。共渡难关可不分什么高低贵贱,甭管你是转轮王的侄子,玉皇大帝的儿子若是在冥府上班,今天也得听我使唤。”小鬼一边敲打那阴兵的头,一面朝周周笑嘻嘻。

“这都不会,真是群笨鬼呢。”他自嘲一番,随即吩咐左右将命令传下去,又向周周殷勤地贴过来,喃喃道,“我欠姐姐人情,若是姐姐有所要求,阎某定当全力以赴。”

“那我就不客气啦。我今天来呢,就盼着跟春风一起投胎,想着来世做亲姐妹,不知道能不能通融。”周周眯着眼笑道。

“一起投胎倒不必了。况且我看春风姐姐还没能彻底放下人世情感,年底呢我们赶着冲业绩,却也不能再让周周姐停留人间了。这样吧,等会儿我去支会负责投胎那边的主管一声,虽然你们转世的时刻彼此错过,也保证你俩来世做姐妹。”

周周跟我道了别,阎罗殿前,我目送着她与鬼差在黄泉路上一并远去。

阎王弟弟从我身后鬼头鬼脑地钻出来,问我周周是因何而死,我教训他说你当阎王可太不长心了,居然连客户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辩解称周周去世的时候,还是老阎罗在当差。把事业交到儿子手上时,也没交代怎么处理这些遗留问题。亲爹走后,自己代理阎王的这一年,只好没日没夜地抱着生死簿,依着首字母顺序,审理老爸未解决的鬼魂名单。

“你也是蛮努力的嘛。”我明白了他打瞌睡的原因,正准备托以实情,他自己却从兜里掏出块平板,仔细地查找着。

“年二十六,殉情投水而死。”他指着屏幕念道,“可惜可惜,本是相约着共赴黄泉,掉进河中,那个男人却活了下来。两年后结婚娶妻,家庭美满。”

我点了点头,补充说:“她的心也是真大啊,竟然原谅了那种人。”

“还是贪恋人间啊。”阎王弟弟笑着摇了摇头,在搜索框内输入我的名字,点了回车。

“春风姐姐是怎么死的呢?”人世间叫春风的姑娘可不止我一个,我看着他白净的小手挥舞着,不一会儿便停下。

我心想一定找到了吧,探过头去,却见着输入详细检索项后的名单中,查无此人。

阎王弟弟意味深长地盯着我,叫我抓住他的手。伸过去后,我才发现,他就跟阳世的肉体一样,触不可及。可我却想起,与我同为幽灵的周周,临别之际,还调皮地揉了揉阎王弟弟的脸蛋。

莫名的惊恐萦绕在我心头,一瞬间忽然觉得,那个面目可憎的女人,似乎在哪里见过,再加上周周在路上说的一番话,更令我不寒而栗。

“春风姐,你还没死。”话音从身旁传来。

我想起自己失去生命的那个傍晚。屠苏牵着我的手,坐在一处大石头上。我俩惬意地摇摆着双腿,讲着暧昧的话,离马路有二十米远。

随后一辆朝左开得歪歪斜斜的面包车映入眼帘,司机满脸通红,让我觉得好生奇怪。然而等我发现他突然调整方向,似乎是冲我而来,为时已晚。

躺在车轮底下的时候,我能感觉到脖子以上的部分被压扁。同时有只眼睛血流如注,整张脸仿佛要塌陷。我不清楚屠苏是不是也被碾住,只好胡乱伸手摸了摸四周,隐约记得车驶来的瞬间,我把他推向一边。

哭喊声在耳边渐渐模糊了,整个人无法动弹。等我颤巍巍站起身来,却看到了自己的尸体,以及车辙血迹斑斑。

那时我认定自己死了,不敢去看惨烈的死状,而是轻盈地穿过人群,走到屠苏面前,抓了抓他苍白慌乱的脸。

我当然是傻乎乎扑了个空,反正他也看不见。接着就看他打120,想去搂抱我的尸体。路人们劝他不要乱动,屠苏只得在一旁守护着,大哭大闹。

身边的我有些麻木了,眼泪却还是接二连三地往下掉。直到十分钟后,屠苏陪着我的尸体坐上救护车,清洁工也把石头上的血迹擦掉了。

后面的故事就十分熟悉了。司机被抓了起来,酒醒后见到我家里人,只会一个劲儿地痛哭着磕头道歉。可屠苏不理他,屠苏只会哭。

自我成为幽灵起,就一直跟在他身旁。陪在手术室外面的时候,他伏在墙上抱头大哭,一夜没合眼。之后他又成了医院小卖部、洗手间的常客。等到阿姨好不容易哄他回去休息,一个人到家,他却像个小孩子一样,满屋子打滚。

在我新死去的两周里,自己也流了好多好多泪,只得陪他睡在地板上。

虽然我早早就死掉,可黑白无常却是在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后,才迟迟赶来的。那时屠苏已在哀伤之余,为我做好了墓碑。我心想这起不幸即将被埋葬,坚信他一定会振作起来,不如就到此为止。于是挥挥手,跟无常们走了。

哪曾料到之后被阎王打发回人间,山长水阔,没有无常们带路,我兜兜转转,花了半个月才赶回屠苏跟前,却抬头撞见那女人跟他结为连理。意自难平,我想到跟我同病相怜的周周,头也不回地去了上海。

没见着周周,我却在外滩玩个了痛快。既然不愿意回北京,就索性去环游世界,完成自少女时代起的梦想。虽然幽灵根本不用吃喝拉撒,不用睡觉,路上还可以跟同类一起聊天,然而每每夜深人静之时,我却怅然若失。等到在北京的街头邂逅周周,已是半年以后。

我怀揣着不安,把身旁的阴兵都试了个遍,意料之中,我触碰不到他们的实体。心中的答案逐渐明了,可我还是问道:“既然没有死,那我算是什么?”

“你明明还有救的,春风姐。只是生命垂危之际,灵魂先一步逃了出来。按理来说,医生全力抢救,灵魂就会归位,事到如今,只有一种可能。”

他皱着眉头,缓缓道:“你的肉身被怨鬼附体了。要成为幽灵,肉体不得再停留有任何的灵魂。如果说人与鬼之间的物质是幽灵,那么春风姐,就是介于人与幽灵之间的未亡魂。虽然能触碰到幽灵,却摸不见人,也碰不到鬼。”

“那这样岂不是更麻烦了?而且屠苏有危险了!”说罢,我转身想要离开,却被他一下叫住。

“春风姐,请留步。所谓怨鬼,没你想得那么可怕。虽有的不惜挨上本府的三十鬼鞭,也要明知故犯,却都只是因贪恋人间,而逞一时之欢。人有人法,鬼有鬼戒,要是敢乱来,惊扰了人类,我们指定饶不了他,直接给他扔忘川河里。”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奈何桥下,我一眼望去,孤魂野鬼们都在其中嚎哭低吟,周身残骨烂肉翻腾在滚水中,像是煮着一锅万年粥。

“再说了,还指不定是哪家的小鬼贪玩呢。这怨鬼不是已经在你身上待了一年吗?照目前来看,他还晓得分寸。所以请姐姐慢走,别急坏了身子。”他嘴倍儿甜。

我才不管那么多,既然没来由地霸占了我的身子,甭说是怨鬼高兴鬼,都得拎出原形来看看。有了上次两次往返的经验,我很快回了北京去。

十一

真还别说,眼前这女人丑是丑了些,身形倒还真像以前的我。更值得一提的是,煮饭炒菜、整理家务样样拿手,反倒令我自愧不如。

不过勤快归勤快,恩怨归恩怨,我不打算跟她讲礼貌。在这女人擦碗的间隙,我掏出阎王给我的小鹿贴纸,往她脑门上一按,一个小不点的灵体瞬间弹了出来。

他见势不妙,抱头鼠窜如此迅速,以至于厨房内的锅碗瓢盆咚咚直响。可本阿姨我也不是白吃了二十多年的大米饭,对付个小鬼当然是绰绰有余。

我揪住他的衣领,恐吓说要送他去见阎王。

“姐姐,姐姐。我再也不敢了!你听我解释。”小孩跪倒在地,声音近乎哀求。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我听他讲起自己就是屠苏的亲弟弟。只不过婆婆怀他的时候,身体太过虚弱,四五个月大就胎死腹中。

无常赶来之前,小鬼的亡灵停留在窗外,看着本该成为自己母亲的女人,在醒来后悲痛欲绝,于是心怀遗憾。

苦恨太过深重,多年前他没有听老阎王教他早早转世的劝告,而是摔坏了无常的GPS,偷跑到人间省亲。

本想着追踪系统一旦修好,自己就得完蛋,可十年间过去了,阴曹地府的诸位反是忘了这茬。他自此心安理得地待在人间,苦苦等待着家人团聚的机会。直到多年后的某天,我在车轮之下奄奄一息,趁机便夺去了我的身体。

他虽是利用了我的不幸,满足了自己的私心,然而这一年里,把屠苏家打理得这么井井有条,样样手艺精通,假借我的身份侍奉父母,兄弟相亲,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努力。我不好怪罪,只得沉默不语。

十二

脚步声靠近,屠苏推开厨房门,抱起躺在地上的我,看起来很冷静。他摸了摸我的头发,碎碎念着:“你啊,自出了事那天起,身子总是这样,动不动就晕倒。”

我有些伤心,对小鬼说你先进去吧不然会吓着你哥,却没料到阎王的法宝如此厉害,我的那副皮囊,小鬼再也穿不进去。

事已至此,我只好硬着头皮钻了进去。

久为幽灵的我,已经十分不适应这副身躯。因此在归位的瞬间,猛地一脚朝屠苏踹了过去,望着仆倒在卧室门口的屠苏,我背靠着床脚,以发覆面,颤抖着哭泣。

“对不起。”

“没关系。”屠苏重新站了起来,想抱我去床上休息。

“你别过来。”隔着长发,我用双手打量着自己如今的容颜,摸索至泪眼处,难过得要命。

“没事,我喜欢的。”他还是很温柔地靠了过来。

“我不喜欢!”我泪流满面,抗拒着他的怀抱,一把推开他。

“新婚那天,你可是说,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即使是这般相貌,也很知足了呢。”他靠着我的肩膀,慢慢在床腿边坐了下来。

“今年我们多平安啊,为什么突然自卑起来了呢?”

我试着捂住丑陋的脸,不让他看到,两只手掌却又太小,索性把头埋进臂弯里。

“我们......自从结婚到现在,再没有像恋爱的时候吵过架。今天你一发脾气......反倒让我觉得,春风回来了呢。”耳畔的声音几度哽咽,“可春风......不是一直都在吗?”

他把一张纸塞进了我的手里,我只好小心翼翼藏到自己怀里看。

这是张朱红色的许愿符,其上用笔墨写下“久别经年,是非难辨”。泪眼汪汪的我不太明白,无意间将纸片翻了个面,一行诗句映入眼帘。

爆竹声声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新年快乐。”他侧身亲吻我额头。

十三

没过多久,脊髓深处开始隐隐作痛。我知道自己待不了太久,这副身体再也经不了折腾。于是试着说出告别的话,脑海内却一片空白。

死后至今的一切见闻,心中惶惶不知从何讲起,且愈发显得荒诞。弥留之际,痛楚感布满全身上下,我只好有气无力地对屠苏说,你还有个弟弟呢,今后得给我好好活着。

没等他开口,我就咽了气。心肺停止,呼吸丧失——或许屠苏也没料到,一年前在飞来横祸后尚且苏醒的我,将在此刻轻而易举地离他而去。

“都怪我......”小鬼重新出现在我眼前,哭哭啼啼。我眼睛红红的,只见着屠苏跪倒在前,不言不语。

心里有些释然了,果然告别的力量不可小觑。在始料未及地杀死自己后,我默默祝福着眼前人,快快去拥抱除我以外的世界,就此别过。

十四

彼岸花两侧盛开的路上,小鬼耷拉着耳朵,眼神中满是沮丧。

“好了好了,你也该早点去转生,真正去享受来世的幸福。”我耐心开导他。

“今生陪在家人的身边不也挺幸福吗?来生的事来生再说啊。要不是姐姐把我......”

“是要打三十鞭子的哦。”

“谁在乎啊?”他冲我喊道。

我指了指地府罚恶司洞开的门口,笑道:“要不你进去试试?”

“试试就试试。”他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壮着胆子跨进大门去。

院子里突然传来罪鬼的惨叫,小鬼吓得激灵,连连往回跑,一个狗啃屎摔倒在门槛上,惹得我哈哈大笑。

阎王大摇大摆地从院子深处走出来,一见我便迅速靠拢,小鬼以为是来捉拿他的,吓得大喊求饶。

“不是你自己喊着阎王爷也不怕,跟我回来的吗?”我瞅着他没出息的样子。

“这就是夺了你身体的小鬼吧。”阎王乐呵呵地盯着他。

小鬼欲哭无泪,可怜巴巴地盯着我,阎王弟弟突然发了话。

“多谢二位姐姐提点,这孟婆汤就快要做好了。”

“真的吗?这么说来,马上就可以转生了吧?”

“还要些时日。”阎王瞟了眼小鬼,继续说,“快过年了呢。姐姐还没听说吧,春节这几天咱这边不给鬼转生,都叫回去和家人们团聚。”

“人间总是会寄来很多东西,春运期间,鬼流物流量都很大。孟婆汤大概就在十五那天备好,姐姐在人间飘荡太久,是我们优先召回的对象。所以今天见面,我事先提个醒,不要迟到。”

我说阎王弟弟咱俩谁跟谁啊,你还不放心我。他说这也是为了我好,省却人间无数烦恼。

“至于这个小鬼。三十大鞭按理来说,少不了。”阎王看着小鬼瑟瑟发抖的模样,拍了拍他肩膀,鞠下一躬。

“不过把你遗留在人间,久久不让你转世,也是我们全体阴曹地府工作人员的失职,所以你犯下的错,应该由我这个领导来承担,而不是对你进行责罚。所以请安心转世吧。”

小鬼感激涕零,一个劲儿地道谢。我心想这阎王弟弟还挺有担当嘛,在他们远去前,借来阎王家日历,发现离过年也不剩几天,于是告诉说不想回人间了,阎王便把我安排到鬼门关外的一处茅草屋待着。

十五

此地今非昔比,因为年节将至,早早设置好了海关。大概是都听说了孟婆汤做好的消息,在外飘荡已久的幽灵选择回地府过年,再加上回家探亲的亡魂,两边的安检口早已水泄不通。

大年初四,我从快递大军中收到了来自人世的礼物。父母那边,寄来我生前最爱吃的苹果,几沓纸钱和白酒,屠苏家的叔叔阿姨也是如此。可唯独屠苏,什么也没有寄来。

我开始询问快递幽灵们,打听屠苏的消息,然而他们只是回答说,或许会晚一点到吧。

按照惯例,初六以后,人世间的春假便告一段落,祭祀团聚的活动也落下帷幕,可我一直等到了正月初八,门口堆放的快递架都撤走了不少,也迟迟未收到任何东西。

“也许是地上的人,不小心把你忘了呢。”快递小哥难为情地解释说。

春假将尽,我沿着鬼门关一侧的斜坡爬上半山腰,采了些野花拈在手心里,抬头仰望,天空云雾缭绕,深不见顶。

山路蜿蜒,拐角处草木掩映,依稀藏有人迹。我没多想,径直钻过去,眼前陡然出现块熠熠生辉的石壁。其上雕刻着“三生”篆文,赫然在目,高处则飞鸢盘旋,低啸浅唳。

我继续向前,发现一旁的灌木丛中有人向我挥手。

“春风。我来见你了。”

屠苏当天的模样我记得很清,而且我敢百分之两百肯定,他现在跟我都是幽灵了。

十六

“你为什么在这里?”我情绪激动,万分诧异。

“如你所见啊春风,我也辞别了人世。”

“不是说好了给我好好活着吗喂!”

“你不想跟我在一起吗?”他张开了双臂。

混蛋,我当然想跟他在一起,可是这样不明不白地出现在眼前,实在教人难以相信。直到他牵着我的手,一路奔跑掠过花丛,把我拉到阎王面前,事情才有些眉目。

“救人落水而死?这也太荒唐了吧。”

“哪里哪里,可是做了件大好事呢。”阎王弟弟竖了个大拇指。

“那又能怎样,屠苏可白白把命丢了啊!”

“才没有才没有呢。他可有两条命。”

我很是疑惑,盯着屠苏,他微笑着碰了碰我的脸蛋,解释说:

“春风你临别前,告诉了我弟弟的事吧。”

迟来的眼泪夺眶而出,老实说,我没预料到这世间却有双全法。

“我把身体托付给弟弟了,嘱咐他替我照顾好父母,认真度过一生。”

原来小鬼根本没去转世,阎王弟弟把他带走后,听他讲完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接着亲手赋予小鬼托梦的能力,吩咐他赶回人间找到屠苏。

“别哭啊春风,我好不容易,才把情绪忍到现在呢。”屠苏举起袖子蒙住双眼。

“谢谢你......阎王弟弟。”我感激涕零。

“二位好生相聚,可不要忘了,十五来这里。”他乌纱帽摇了摇,说罢转身离开。

十七

我和屠苏在山脚下的茅草屋同住了几天,诉尽前缘。正月十五一大早,鬼门关附近人烟稀少,我俩手牵手,沿着忘川河水,漫步向关内走去。

由于孟婆汤提前做好,很多鬼魂在初七八日就转世去了,唯有我们优哉游哉东瞧西看。我以为是元宵节的缘故,整个地府虽然鬼魂不多,却洋溢着浓厚的喜庆氛围,直到遇见头戴花翎高冕,身穿翠衽青袍的阎王弟弟,才豁然开朗。

他说他爹从天庭回来,见他工作认真、精明能干,给他转了正。我笑着说恭喜恭喜,心中还有个疑问,于是问道:“溺水而死......我怎么感觉你们都是串通好的呢?”

“世事难料。女孩落水,碰巧遇见哥哥舍命相救,也只是偶然。”

“当时是怎么样的心情呢?想为此搭上性命,却又有些抗拒......”屠苏摸不着头脑。

“是贪恋人间吧。”阎王弟弟用响亮的声音提醒道。

“等我下一世死掉,还是你当差吧?”我问道。

“只是你们会不记得阎某了。”

“诶,不对,要哄你春风姐开心的话,等下次见面,就告诉她我们前世也是恩爱夫妻。”屠苏凑到他耳根旁,悄悄说道。

“那么,来生再见咯。”阎王弟弟冲我俩使劲挥手。

十八

去望乡台找孟婆的路上,我突然问起屠苏手机里那个女孩是谁。

“只是个忘了备注的女同事而已啦。”

“真的吗?”

“真的。”他笑着把我抱住,问道,“墓园里碰下玫瑰花的幽灵,是春风你吧?”

“当然是我啊,可你也太过分了,明明把我娶进门,却又留下墓地。”

“世事难料。医生都说你难逃一劫,可你在监护室内醒来,谁都意想不到。出了那么大的事,我的心一时之间判若两人。留下墓碑,本是无心插柳,到后来却寄托上难言之隐。抱歉抱歉。”

屠苏告诉我,在三生石附近邂逅我之前,为表谢意,他也曾找过阎王弟弟。可听到的故事却跟我截然不同。

“公司要求,对孟婆汤断货之事严守秘密。可事到如今,春风姐是我的贵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而你们也马上团聚,不妨说给你听。”

原来去年孟婆熬好汤,几口大锅足足两百年的分量,在搬去望乡台的途中,被一个孩子不小心打翻在地,而那个孩子正是小阎王的弟弟。

天庭得知此事,恼羞成怒,把他老爸抓了上去问罪,阎王弟弟只好自己挑起大梁。没想到一年后他力挽狂澜,做好了家族生意,天庭念其功劳,给他转了正,一家人也得以团聚。

“那小鬼超像我弟弟的。”屠苏问其为何出手相助,小小阎王如是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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